微微维持着那抹笑,沈一一望定濮长安继续问,“如果裴炯没有去找您,这么久以来您有没有想过问一问,或是查一查,当年我为什么没有念大学?”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我手机号码来此之前一直没有变,从我出车祸到上次您找我,五年里您都没有联系我。您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没有上大学?还是您觉得事不关己连打听都多余?”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若非红叶窃电案您也不会找我的,找我之后,您从来没有想过要帮我,是吗?法院门前那次偶遇,的确是偶遇的对吧?我猜您是一念不忍以致临时起意吧?可倘或我们没遇到,您也就那么一走了之了,是不是?甚至当时斯院长如果没跟我妈妈打招呼,即便我们遇见也无非一擦肩就过去了。您刚说裴炯父亲是片叶不沾身,事实上您何尝不是如此呢?濮书记。”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听裴炯说完我这五年的事,您真心为我感到难过么?您会承认我是您的女儿吗?您会跟您家人说您还有一个女儿吗?”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有我这样的女儿您觉得羞于启齿是不是?在您心里您只是将我视为有可能威胁您现世安稳的炸弹是不是?因此纵令您认为我现在很惨很悲摧,您也只是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我点补偿。并且这补偿是基于您觉得我所有的不幸,皆是因您而起的,这令您愧疚,但也仅仅是愧疚。而若无这愧疚,您仍旧会避我如蛇蝎,是不是?”
濮长安默。
沈一一又问,“您跟您夫人有孩子吗?您孩子小时候生病您着急心疼么?TA出门旅游或去外地学习时,您牵挂惦记么?您多久与TA通次话?又多久不见面,您会迫不及待地想见TA?”
濮长安默。
沈一一再问,“好吧我不自取其辱了,我跟您家里的孩子,哪里会有可比性?您一路见证TA的成长,您一路为TA操心付出,TA秉承了您的姓氏与骄傲,TA还会延续您的姓氏与骄傲,而我又算什么呢?我猜,一旦我接受了您这份慷慨的馈赠,您良心会就此宁定再不觉得有亏欠。您会心安理得地想:我给了她那么多,她还要奢望什么呢?可您觉得我会接受吗?”
濮长安默。
轻轻吁口气,沈一一向后软在沙发里,她上午走的路确乎太多了,累得此刻腰都挺不直,“请原谅我也是一个狭隘自私的人,我可以理解您内心所受的煎熬与愧疚,但我给不了您救赎。因我若给了您救赎,我的救赎又去哪里找?你们的良心都安了,我可怎么办是好呢?”
拿起茶几上的文件匣,沈一一顺手掂了掂,呵,沉甸甸的好压手,“您回去吧。以后也别再联系了。”将文件匣搁在濮长安膝盖上,她对他温言下着逐客令,“濮书记,有句话不晓得您有否听说过?‘只要没有见过光明,我就可以忍受黑暗’。于我而言您的角色也是一样的,缺失就是缺失,我早就已经习惯。何况五年前我逼不得已找您时,作为生父您已算仁至义尽了。至于裴炯对我的误会,以及后来的车祸,那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与您更无关。”
双唇翕动着,濮长安艰难叫了声一一,却即刻被沈一一打断,“走吧。如果您不能给我光明,就请不要刺激我。我今时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自救,难道这也不可得?”
话至此,再留无趣亦无意,濮长安唯有站起来。沈一一这方面的教养绝对是一流,也起身送他到玄关。玄关有点黯,大门敞开一刹外头走廊的阳光洒进来,明与昧的光影双错中,濮长安最后望着沈一一。他自己长得是极好的,他夫人相貌却丑陋,个子也不高,身材也偏胖,是以他和他夫人的孩子,随了母亲外表顶多算寻常。而过往日子他也曾听挚友们闲聊,说生女儿顶好要漂亮,那样未来挑剔刁难起女婿才过瘾,了不起养她一辈子,到老都是爹地的小公主。
小公主。他何尝不想视她为他的小公主,尽己所能把她养得好好的。她也值得他的宠爱不是吗?他就没见过谁家的女儿有她这般美!哪怕她此刻苍白又憔悴,一脸的倦容与不耐,可她依然如早春三月的清池,波光潋滟着夺人心魄的美。尤其她的鼻子何其肖似他,那一头乌浓的发亦遗传他,偏她的性格却全然继承了沈家人的刚烈与斩截,而她说得没有错,她真正需要的他永远给不了。
胸腔里那处叫心脏的地方酸痛得难捱,追逐权力之路一经踏上就再无回首的可能。当此诀别之际,濮长安再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权力于他的无边诱|惑,而他既已永堕欲|望渊海,就注定了今生与他美丽美丽的女儿无缘。“一一,”抱持着他迄今最大的奢求,濮长安哽着嗓子问,“妳能不能叫我一声,就一声……”
“我不能!”
不待他说完,沈一一已利落打断他,那一双长睫掩映下的眸,极夜一样又暗又寒冷,“若世上果有父女缘这一说,我们的父女缘就是,求仁得仁,永不相扰。这也是您最初对我提出的要求,您难道忘了么?”
濮长安再无话,文件匣夹在腋下仓皇离去。沈一一目送着他背影,侧耳倾听他一路远去的步声,久久,楼下依稀传来汽车发动声,再久久,是轮胎擦地声。直到一切又归于喑寂,她方浑身颤抖地关门,进屋,摸起她的小44,摁一串号码拨出去,“吴教授,请问您现在方便见我么?”
……
吴有时几乎是火速赶到的。甫进门他简直被沈一一吓到。在他印象里,沈一一向来是极度清醒克制的,她好比卡夫卡所说的那类人——用一只手抵挡笼罩命运的绝望,用另一只手记下在废墟所见的一切。然而现在她用来记录在废墟所见一切的手也用来抵挡绝望了。她整个状态可以用濒临崩溃来形容。
她蜷成小小一团缩在沙发里,双臂紧紧抱着肩,她看到吴有时的第一句话是,“吴教授,您能给我打一针镇定剂吗?”说完她自己又摇头,摇落一串大滴大滴的泪,“不不,还是催眠吧。我愿意说。我想说。我不想疯。我快坚持不住了。”
语无伦次中她忽然哭起来,哭又不肯放声只将脸埋进膝弯小小声啜泣。“要不要说?妳要不要说?说了妳就裸奔一样再无遮掩了。妳可想好了沈一一?妳敢给人看到最卑劣的妳?”边啜泣她边咕咕哝哝自言自语着,“妳确定他是可以信任的?”
吴教授冷静地几步跨近前,温暖大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肩背,“我是妳的医生沈一一。是妳找我来的妳忘了么?妳找我来难道不是想放下包袱重新开始么?一一,妳一向最坚强,又最善良最热心,想想妳的朋友们,还有隔壁新认识的筱歆,他们谁不喜欢妳?妳没有害过任何人,妳的品质无污点,‘卑劣’二字又从何谈起呢?”
“不不,我不是,我只是会掩饰。我辛苦掩饰了这么多年,我想一直掩饰到我死……”沈一一抬起头,神经质地笑了笑,却笑出更多晶莹的泪,“古人云知耻近乎勇,所以我当年才会动用全部意志去对抗您学生的催眠术,不止是不想说出我初恋男友骂我的那些话,我更害怕的是在我无意识的情形下暴露我自己。而一旦我向您坦白,吴教授您就会晓得,我心里住着一只怎样的魔……”
蓦地她尖叫,同时双手痉挛地捧住头,“是啊是啊不能说!说了就没有人要妳了!妳妈妈也不会!丑陋的人!废物!裴炯不要妳,妳爸爸不要妳,妳妈妈不要妳,妳外公又死了,妳只能去捡垃圾了!”
吴教授果断抱住她,将她紧紧桎在臂弯里,脸上倒仍旧一副长者蔼然的笑,“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魔,不如妳把它放出来,让我看看它长什么样儿。作为交换我也给妳看看我内心的魔好不好?我教妳催眠术,妳可以催眠我。”他今天穿一件浅灰色棉恤衫,用来吸汗抹泪蹭鼻涕再合适没有,他也毫不嫌弃地摁住她头在胸膛,对她如同对弱小的婴,由她哭由她闹由她狂躁地发泄后引导她平静。
“一一,妳要相信一名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与操守,妳所说的一切,我必不会对另外的人透露。即使那人是妳母亲,或是妳其他至亲至近的人。我们也不用催眠术,就凭妳意愿。妳说过妳不想疯,妳说过妳要自救,我相信妳一定可以,妳也相信我好么?一一,给我多一点信任,也放过妳自己。”
沈一一没再尖叫了。她听进了吴教授的话。灵魂深处的挣扎渐趋于宁止,她在吴教授温暖的胸怀里微微抽搐哽咽着。
吴教授转头扫一眼茶几,玻璃杯里的茶早冷透了,茶汤由碧转为浅浅的褐,青玉小碟儿里烟头析出暗浊的黄。吴教授问,“要不要喝点水?”沈一一摇头又点头。吴教授放开她,又安抚地摸摸她脑门儿,旋即端着玻璃杯和青玉小碟儿去厨房。厨房洗碗池里浸泡的碗筷,很明显是双人份。吴教授手脚麻利地把所有碗筷杯碟都洗净,这才倒了一杯凉白开,转回到客厅。
沈一一较之前又静下许多,她也是真渴了,咕嘟咕嘟一杯水一下子就灌下去大半杯。尔后她请吴教授坐在一旁的单人小沙发里头,她也不看他,眼神空茫地盯住某一点,缓慢滞涩地开口道,“吴教授,您知道我最嫉妒的人是谁吗?”
——我最嫉妒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我爱她的同时还恨她,这纠结复杂的情感让我一面甘愿为她舍弃我自己,一面又在下意识折磨自己之际隐隐有报复的快意。其实我有什么理由恨她嫉妒她呢?是她当初的决绝勇敢使我有机会人世走一遭。可人的内心就是这样的黑暗,否则也不会有哲人说每颗人心都是深渊了。
——是的我恨她,恨她只为了成全自己生下我,让我生而不知父,自幼被人嘲笑像牲畜。初恋男友的母亲因此拒不接纳我,初恋男友跟我分手时,骂我是老婊|子养的小婊|子。而她是多么的圆满啊,我外婆在世时据说连句重话都没给过她,我外公一辈子视她为掌中宝。她要当单亲妈妈我外公就由得她生下我。她要忙事业我外公就在家照顾我。每年春节她和我一起拿外公给的压岁钱。六一儿童节,我外公给我买礼物亦从来不会落下她。在我外公眼里她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囡囡,他给她操的心远远多过我。怕她痛经我外公从不许她吃凉和吃辣。冬天夜里只要她回家住,我外公就盯着她泡脚。我外公第一次淘宝,买的东西全是给她的。她三十多岁了还可以倚在我外公怀里嗲声嗲气叫爸爸,每次都叫得我外公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她失恋,她被男人骗,我外公忧心得不得了,早早把我打发回房间做功课,却陪她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喝酒。可是我失恋就只能自己躲起来舔伤口。我外公临终前握着她的手,满眼都是不放心地喃喃念,小囡小囡,爸爸以后照顾不了妳了妳可怎么办?又望着我说一一妳要照顾好妳妈妈,妳妈妈没有妳懂事,妳妈妈这一生太难了……
——是,她好难!她选择生下我就是她一生艰难的开始。而他纵容她生下我,如何不是促成了她的难?这一对好父女,从来都不曾想过,一路被人讥嘲着长大的我,就过得容易吗?
——吴教授您能想象那时我有多恨多嫉妒吗?眼瞅着我外公咽气有一瞬我甚至想死了好死了他们就再不会在我面前大秀父女情深了!而她自此也跟我一样,都是没有爸爸的女儿了。然而那一瞬过后我又很难过,因为无论我多恨多嫉妒,我没有的,就是没有,并且永远也不会有。
——吴教授心理学上管这种心态是不是叫埃勒克特拉情结?也对,我外公就是我对父爱所有的寄望与幻想。可他到死都只是我妈妈一个人的爸爸,到死他都放不下他的小囡囡。那我又是什么呢?我的存在又是什么呢?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乖小孩,早恋是我做过最叛逆的事;而即便早恋我也规规矩矩的,唯恐行差踏错让我仅有的亲人们失望。我努力做好每件事,六岁以后就不再顶撞我外公。我暗暗跟我妈妈较着劲儿,比谁才是我外公的贴心小棉袄。其实我何尝不想像我妈妈那样活得张扬且肆意?但那是被娇养大的女人才有的底气和权利。我没有,我不敢,我小心翼翼地打磨着我的棱角和脾气,就怕被人斥一句:有娘生,没爹教。
——但就算没人指着我鼻子说我是有娘生没爹教,我也确乎是有娘生没爹教。吴教授您知道么,刚刚,我父亲来找我了。接到他电话的最初,我又忍不住暗藏希望了,可命运果然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他来只是为补偿,进而求一份良心的不亏欠。可笑他临走前还问我能不能管他叫一声爸爸……能不能?能不能?他没有拿我当女儿,我凭什么拿他当爸爸?爸爸是像我外公那样的,爸爸是长久的关注与心疼。爸爸不是他那样的,他都没有心,他一点不爱我,他知晓了我的存在仍当我是路人甲,他只想着我不要打扰他。
——吴教授您说我善良又热心,可善良热心有用吗?我没有文凭,我一身病,我背负着盗窃三年缓刑的案底,我随时可能复发抑郁症,我的人生不因我善良热心而有好的改变。我爱一个男人,却自惭形秽只能远离他。我的生父也不会因我善良热心就承认我。如果我妈妈不养我,我同样不能用善良热心给自己换一碗饭。而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妄念与渴望?明明我得到的关照也很多,还是斩不断我迫切想要一个爸爸的心愿。又或者命运看清了我的不知餍足和贪婪,才刻意下狠手惩罚我?可是这一切的源点难道不是我的原生家庭造就的吗?我人性最初的阴暗,无不始于我对我妈妈的嫉恨。吴教授,我多希望我外公是我的爸爸啊。我又多恨他只是我妈妈的爸爸。正因为这不可告人的恨,我想毁灭我自己。这样我就能狠狠地报复了!然而更悲哀的是,我有多恨,我就有多爱。
——恨很沉重,爱很沉重,誓言尤其重。我外公临终时我答应他会好好照顾我妈妈,我妈妈为了我割腕后我答应她不再毁灭我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我总是被要求的那一个,因为是他们给了我生命,他们养育了我。而我再难也得兑现我曾经的承诺,哪怕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