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一依然捋着龙血树叶子,声线是平板无波的低,“那你想必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泽州。对不起,我不想见你;我正在心理治疗期。”
“一一,”濮长安唤,“妳就一点不好奇我为什么找妳么?”
沈一一轻轻笑了笑,带着满满的压也压不住的恶意反问道,“您家里有人得了什么病要我捐骨髓?还是捐肝捐肺捐肾脏?”极清晰的,她听到电话彼端濮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一霎的痛快似电流倏地袭遍她全身。想来,濮四官儿自打跟发妻离婚后,一路顺风顺水二十载,还从没人这么忤逆他呢吧?但她犹觉不过瘾,哼哼笑着继续问,“不然呢?濮书记您可能从没留意过,一直以来您都叫我‘沈小姐’,这突然间毫无原由地改了口,很难让人不多想!濮书记,怎么不说了?难不成被我不幸言中了?别啊,有事儿您就尽管开口嘛,毕竟,您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不是吗!”
“一一,”濮长安极其忍耐地低声道,“妳别这样,我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妳。”
吸汗纸捋过的龙血树叶子绿油油,多么好。若人生也可以随便捋捋就洗白,又多么好。可随便捋捋就洗白的人生是不会存在的。就像她对濮长安,亦非一个称谓几句话就能让她迈过他们之间的坎儿。“不知如何面对那就别面对。”沈一一冷冰冰地顶回去,“您自有功成名就的光环笼罩您,我姓沈,跟您不搭嘎!”
濮长安绵绵叹息着,或许觉得她太激动不想纠缠吧,“我有妳住处的地址,我在妳楼下等妳吧。”半晌没听见沈一一吱声儿,他又道,“我这一天都有空,妳也不至于一逛一天吧?”
……
两个小时后,沈一一果然在住处楼下看到濮长安的车。天很热,他却没在车里吹冷气,反倒坐在葡萄架底邻居落下的马扎儿上。他上身穿一件白色dress shirt,配深蓝西装裤,皮鞋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如若不是屁股底下的马扎儿画风太违和,还以为他等下即要对着满院花树做报告。
然而就是这么一副政府工作人员的派头,无端透出浸润至骨的清贵,他保养得宜的身材和五官也不显老,他甚至是一个极其标致的男人。他正埋头翻文件,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好看,听到筱歆嗒嗒的手杖声始才抬起头,远远望向沈一一,想笑又犹豫,似笑又收敛。
沈一一不由自主地感到很烦燥。不算法院门口邂逅的那一回,这是他们第六次见面吧?但依然如初见,疏离不曾变,疏离中还掺着防备与惊恐。是的惊恐,沈一一好害怕濮长安此番骤然来访是给她机会出演韩剧苦逼捐肾女主角,偏血缘天性是最不可理喻的本能之一种,意识深处那按也按不住的渴望呵,哪怕他是一只没安好心的黄鼠狼,她也一边防备惊恐着,一边矛盾地渴望着。
筱歆很敏感,察觉她异样,便偏头左右听了听,“一一,妳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人了吗?”
沈一一勉强笑了笑,搀挽筱歆胳膊的手松了松,“一个亲戚。老家来的。不太想见。”
筱歆理解地拍拍她手背,“那我就不去妳那儿蹭饭了。”
濮长安这时也收起文件起身迎过来,沈一一瞄了他一眼,“上去坐会儿吧。”又瞄了一眼他的车,“就你自己来的么?”
濮长安未置可否点点头,高大身形在她一侧站成一道颀长的影,这令沈一一不禁有一瞬恍惚地想:如果她此刻去牵他的手,是不是就像这世间所有的父与女?比如黄磊与他家黄多多,比如贝克汉姆与他家七公主,慈父开怀小女儿笑,人生何曾识得有疾苦……
一瞬恍惚间,濮长安接过她另一手拎的大大小小购物袋,“您好,”他这话是对着筱歆的,“我是一一的长辈。一一这一向,承蒙您关照。”
濮长安说话是很好听的,不疾不徐语速不卑不亢态度完美展现他良好的素养,声线低沉且充满力量,对目不能视的筱歆而言,单凭这一句客套,已自动将他定义成一个大写的“帅”。俩人儿就此寒暄了起来,一个说哪里哪里,都是一一在照顾眼睛不方便的我;一个说邻里合当互相帮衬着,这是一一该做的……直到进了门洞上了楼,筱歆还对濮长安热情邀请着,“沈叔叔您不急着回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吧?等我老公下班让我老公请,一一的长辈也是我长辈。”
筱歆一声想当然耳的“沈叔叔”,听得沈一一险险又满含恶意地笑出声。濮长安倒淡定,礼貌回了句,“我晚点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筱歆颇遗憾,“那下次沈叔叔过来时一定预先匀个空儿给我们。”她美丽的眼睛空茫茫对住濮长安,纵令是盲了,泛起泪光亦一样的明亮,她说,“沈叔叔您不晓得一一给我的是什么……所以我是真心想请您吃顿饭。”
一旁沈一一已翻出钥匙率先开了筱歆家的门,旋即曲起食指轻叩了下她脑门儿,“少啰嗦,别煽情,快进去!请他不如请我!妳家郑锋上次不是说有间泰国餐馆很好吃吗?怎么说完就妹有下文了?”一把薅过濮长安手里的购物袋,沈一一连筱歆家钥匙包一并塞进她手里,“喏,拖鞋就在门口,妳累了的话先歇着,晚点我过来帮妳收衣柜。”
筱歆说别,“妳好好陪沈叔叔吧。”
沈一一撇唇,想说他能待多久?话到嘴边终是咽下了,只把筱歆推进门。
尔后她开自己的门。老房子嘛又是出租屋,防盗门能有多高档?濮长安瞧着就把眉头蹙起了,沈一一余光瞥见也没搭理他。进门自鞋柜里翻出陶陶来时穿的大拖鞋,她“叭”地掷在他脚下。“妳这里……”濮长安顿了下,再开口措辞已换得较婉转,“平时串门儿的人很多么?”
沈一一自然明白他在问什么,偏就是不肯好好回答他,“我二十二了,有过不止一个男朋友,所以这儿有男人的鞋,也不稀奇吧!”径自换好拖鞋进了屋,噼里啪啦她先把窗户统统都关上,空调揿开一时半会儿暑气也消不下,她又累又饿又走得一头一身的汗,索性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脸洗完,她望着墙上镜中苍白的女孩儿,忽而觉得没意思,所谓恃宠生骄,备受宠爱的人才有资格闹意气,濮长安不过才给了她几句好话和好脸儿,她就这样作起来,何其的可笑和无聊。“妳还真拿他当妳亲爹了么?”伸出食指她戳着镜中自己的脸,“这爱幻想的破毛病,妳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呢?”
从卫生间出来,沈一一一扫适才的别扭劲儿,她先去客厅礼貌地请濮长安稍坐,继而进厨房烧了一奶锅的水,随后她开冰箱找出头天晚上焖妥的饭,四枚生鸡蛋,一小把海米,一片5cm厚火腿,半个洋葱,四分之一卷心菜,又挖了一勺罐装玉米粒。——这是她离开滨城来泽州之初给自己下的规定和保证,无论多颓靡也绝不亏了她的胃,她仅剩的那一点儿胃,是她往后人生的倚仗。如果肉身不能消亡,那就全力养好它,她沈一一比任何人都怕生病,怕损毁。
而于她洗洗切切的当儿,濮长安也从客厅踱到了厨房,厨房朝向西,这辰光日头进不来,四五平方的小空间,谈不上暗也不亮堂,是一种柔淡的色调,并着家常的素静。
菜刀就着水,沈一一切好洋葱丁,砧板旁的小瓷碟儿里,卷心菜和火腿也切丁,鸡蛋敲破磕在玻璃小碗儿里,她抽一双筷子不紧不慢地搅散着,炒勺洗净温火烧了油,抽油烟机也开了,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濮长安始终没说话,就那样倚着门框端详她,她头发编了很好看的辫子束绾在脑后,刚洗过的脸清透得像荔枝肉,鼻尖儿略染一星儿汗,愈显得小巧而挺秀,一身春水绿的太阳裙,大概也就她这样儿的白皮穿着方不露怯不乡气。
这是他的女儿他与沈沁柔的女儿,五年前乍知她的存在他简直又惊又骇。其实,他第一眼见到她就信了她的骨血源自他,之所以迫她做亲子鉴定或许只是在抗拒,一如抗拒那个深镌亦深埋于记忆中的朦影二十多载不间断,一如抗拒思及他也曾在纯真岁月有不顾一切忘我的爱……
抗拒的同时他也恨!恨沈沁柔的决绝恨沈沁柔的狠,恨她的骄傲与桀骜。而她的女儿与她何其的像,既找到他为什么就不肯低个头撒个娇服个软?他很好哄的,只要她肯低个头撒个娇服个软,哪怕干巴巴敷衍着叫他一声“爸”,他也不会不管她。
炒勺里的油热了,他看着他的女儿先是煸炒洋葱火腿卷心菜,煸好后铲子麻利铲出洗炒勺,油热再倒一半的蛋液摊鸡蛋,蛋饼摊至六分熟,铲子捣碎下隔夜饭,饭团拍散翻匀洒一点点盐,下菜、下玉米粒,滴几滴酱油——出锅。
与此同时奶锅烧的水也开了,沈一一把海米和剩的一半蛋液倒进沸水里,筷子迅速荡几圈儿,漂亮的蛋花如云絮,再加盐加香油,这却不算完,她又拆一袋即食海苔芝麻花生碎,俄而把一奶锅的海米蛋花汤连同海苔芝麻花生碎一股脑倾入一只青花海碗里。
——真香啊,这一汤一饭可真香,濮长安闻得胃都抽搐了。思绪倏尔飘回去老远,她妈妈当年的厨艺就非常的棒,并且做起饭来不嫌烦,哪怕仅是煮碗面,也丝毫不糊弄。还有这干起活来有条不紊的利索劲儿,母女俩亦一模一样的。不过……这一整钵的饭,一海碗的汤,她都能吃了吗?有没有他的份儿?她总不会让他一旁干瞅着,自个儿耷着眼皮全造了吧?
好在,答案很快揭晓了。“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一点?”问这话时沈一一已端着饭钵进客厅,濮长安连忙捧着海碗也跟上了。汤、饭摆好在茶几,沈一一又回厨房取了碗筷汤匙和一罐小酱菜;碗她拿了六只,白瓷二两碗,先盛三碗汤,再是三碗饭,盛好后她对濮长安说我去下隔壁,就端着一汤一饭给筱歆送去了。再回来她对濮长安说,“吃吧——”有什么话都请吃完再说吧,无论是更幻灭抑或更残忍,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去面对。
室内温度总算降下了。凉沁沁的客厅里这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女无声进行着他们人生的第一餐饭。炒饭吃着比闻着更香,汤则清淡又鲜爽。小酱菜里头有黄瓜条、大蒜片、白杏仁、花生仁、豇豆角、姜不辣,腌得咸淡适度咬一口嘎嘣脆,濮长安尝了两筷,不由抿着双唇问,“这咸菜……哪儿买的?”
沈一一不看他,慢悠悠在汤里搛海苔,“不是买的,我自个儿腌的。做法是我外公教我的,我妈妈也会做。”
濮长安不再言语,一勺饭一匙汤一筷小酱菜的埋头默默咀嚼着。他饮食上素来节制且讲究,不吃油炒的饭,八分饱是习惯,今次却在沈一一摞筷后,将半钵饭、半海碗的汤,一扫而光。
“谢谢。”终于吃完后,濮长安对沈一一道,他是真心实意怀揣着感激与感慨。想想他这半生,什么珍馐异馔没品过,但出身名门的他妈,以及同样望族背景的他老婆,概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故而所谓至亲之人素手烹制的羹汤,竟皆来自沈氏母女。“妳做的饭,跟妳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沈一一不语,她有种感觉,这或许是他们两父女间最后的交集。这感觉如此莫名又强烈,以致她打心底软化了些许。将碗筷拾掇妥,她给濮长安沏了一杯陶陶留下的明前茶,杯子就是普通直身玻璃杯,剔透着浅翠茶汤与铁观音徉徉舒展的叶片。“您要吸烟么?”她记得濮长安是吸烟的。
濮长安嗯了声,“可以么?”
沈一一有点悲哀,天底下大概找不出第二对似他们这般生疏的父女,她体内明明有二分之一的血脉是他给予,血缘却无法令他们往前再进一步、进几步。轻轻地她说,“当然可以。”转身自窗台拈了只青玉小碟儿放到茶几上。这小碟儿是初到泽州添置家什时陶陶淘换的,碟身刻有迤逦的蔓,好看是真好看,可整整六百块,陶陶那个败家的本意就是弹烟灰,陶陶走后,沈一一偶尔用它浸萝卜根儿或生了芽的土豆块儿,每天换清水,待萝卜根土豆块慢慢抽出茎和叶,就移栽在彩陶花盆里。
青玉小碟儿此刻泡的是栀子,两天前买的,花瓣已蔫了,香气仍犹在。濮长安燃起一支烟,深吸一口在小碟儿里弹了弹烟灰,“裴炯前些日子找过我。”
沈一一点点头,表示她在听。濮长安又吸一口烟,“所以,我是从他口中才得知,五年前妳为什么没有念大学……”烟灰一截一截混入浸着栀子花的清水里,原本皱缩发黄的残花变得愈不堪,沈一一眨眨眼,难怪黛玉要葬花,她刚刚不该犯懒,把它们倒掉就好了。
濮长安说得很缓慢,似是在小心斟酌着措辞,“裴炯说,他这一辈子都欠妳,他也必不姑息始作俑者,他父亲的那个下属之所以被抓,是他搜集证据呈交给我的,由点及面他父亲那一支牵出了一大串;不过他父亲很谨慎,片叶不沾身,倒是反贪局昨天,把裴炯母亲带走了。”
室内开了空调没开窗,烟气撞冷气格外呛人还辣眼睛,沈一一屏息忍耐着,所幸濮长安烟瘾并不大,一支吸完就没再吸。玻璃杯里的茶水放温了,濮长安啜了一口茶,“裴炯说只要妳愿意,他会用他的一生来陪伴妳、照顾妳。而我也觉得,他比那个外商适合妳。”
沈一一不禁笑,裴炯那个傻子呵,是要走老丈人路线么?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傻,她从来没有真正怨怪他,他竟还是决绝地豁出了一切,他把搜集来的证据交给濮长安时难道没有想到过,倒了一个瞿光远,他父母也有可能被牵连?万康说到底是他母家的产业,他这样大义灭亲的,以后在万康如何能立足?何况濮长安哪里肯作她爸爸?逼不得以罢了也就那个傻子会当真。“那么,”笑笑的沈一一问濮长安,“您当年是知道我没有去念大学的,对吧濮书记?”
濮长安滞了滞,将他先前在葡萄架下翻阅的那匣文件推给她,“我大下周就要去别省赴任了,往后可能照顾不及妳,我给妳准备了几套房,有北京有上海也有这里的,妳如果想长驻这里尽管住,北京上海那两套愿意变现也随妳。”
微微维持着那抹笑,沈一一望定濮长安继续问,“如果裴炯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