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大美女不愧是大美女,上妆后的沈沁柔固然浓烈而鲜妍,素面朝天时却平添几分病娇的柔弱惹人怜。沈一一之前是素不喜自拍的,此刻倒起了兴,翻出她的小44,“妈,我们合个影好吧?”
沈沁柔未置可否,只嫌弃地睨了睨她的小44,俄而指了指自己放在床头柜的包。沈一一啧了声,“诶您至于吗?都是一个牌子的,用哪个不是用?”嘴里说着手上还是掏出了母上大人的玫瑰金,然后与沈沁柔头碰头脸贴脸拍了好几张大头照。
拍完她乐滋滋地,沈沁柔却哑着嗓子道,“用美颜修一下——”面色这么差,不修那还能看么!
沈一一:“啊?”
沈沁柔:“……”
旋即沈沁柔眼里便涌上悲伤,她的小女儿,明明是花儿般盛放的年纪,却活得像只小|穴鸟,任世界如何变幻万千,她只僻居一隅全作不见。这样的性子和状态,若跟陶陶送作堆还差不离,若与纪小鄢……她怎么可能放心地把她交到他手里!
而沈一一与纪小鄢的阻隔又哪里仅是判三缓三有案底?学历,家世,能力,眼界,见识,乃至社会身份的被认同,这几样哪个是沈一一能拿出来堪与纪小鄢匹配的?至于上午那一纸宣判书,无疑是使天平彻底倾斜的最后最重的砝码。
——从来、沈沁柔从来反对的都不是纪小鄢这个人,而是纪小鄢所在的那一个等级抑或说阶级。她是过来人,她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亦清楚她视若珍宝的小一一,将面临、将置身的是怎样一场亘久地排斥与对抗……
沈一一还在摆弄着沈沁柔的玫瑰金。她的阅读障碍仅限于文字和数字,看图片是无妨的,所以她反复端详着跟母上大人的合影,端详够了还用彩信发给了自己的小44,又挑了一张彩信发给纪小鄢。输入号码时,她没有看键盘,完全凭记忆迅速点完一长串数字,彩信成功发出后,她忍不住有点小得意,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光闪闪亮晃晃,病房雪白墙面甚至有折射的彩光细碎流离。沈沁柔默默盯了一会儿那戒指,忽然开口问,“纪总向妳求婚了?”
沈一一下意识抚了抚戒面的祖母绿,很快低低嗯了声。她也不用沈沁柔再问,自动自觉加了句,“我没同意。”
这倒叫沈沁柔本欲劝阻的话无从出口,半晌讷讷道,“没同意就好。”
沈一一放下手机,静静望着沈沁柔,母女连心的默契令她不必问一句,沈沁柔已懂得那目光的含义。可是要她怎么说?那些流年里尘封的过往……怔怔出了一会神,沈沁柔面色柔倦地道,“一一,或许妳很难想象并相信,我和妳父亲有妳的时候,是真的相爱的……”
这样的一个开头,注定了接下来叙述的和婉——简直出乎意料,沈一一原以为她听到的会是天涯八卦版的渣男控诉帖。然而没有,沈沁柔全程平静、措辞简洁,语气既不见丝毫怨怼,亦无经年缅怀地怅惘。她说一一,与妳和裴炯一样,我跟妳父亲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他是比我高两届的学长,我十四岁时与他牵手,到怀上妳那年分手,我们在一起整整九年——
九年里,他做到了身为恋人所能做到的全部,从一个懵懂青涩的少年,一点点学会怎样关爱女友,还用实际行动向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家族奋起反抗,甚至曲起膝盖给家里长辈长跪不起;后被愤怒的家长用镇纸砸破额头,眉骨上方缝了十几针的疤痕到他们分手时还有,又因脑震荡住院一周;出院后即带着她去领了结婚证。
那个时候的濮长安,可真是决绝啊,用他发小儿斯彦年的话说,爱她爱得百死无悔山崩地裂。那个时候的濮长安,亦真有骨气啊,反出家门时不仅交出了之前家里给买的公寓房,还把卡和车都留下了。所以那个时候的濮长安,也从衣食无忧的官二代、贵公子,变成了指着工资过活的小小公务员,两个人买不起房又不肯住岳家,就租住了一处小小单居室,厨房还没濮家一个浴缸大……可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呵,幸福得流星一样璀璨而短暂。
那么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他仕途的第一次碰壁还是从与他一起入职的小科员、纷纷提了副科独独没有他的份儿?抑或原先奉承他的人亦学会用白眼打量他,而他所谓的抱负皆作了笑谈?
这挫败若搁在普通人家长大的孩子身上尚可容忍和接受,但他是谁啊,他是老濮家的濮四官儿啊!试问从小到大他可曾受过一丝气?而他的人生规划里,起跳就要是正科级……
于是变化就这么开始了,原先的决绝渐变了质疑,原先的骨气渐积为怨气,原先孜孜以求的爱人亦日益成拖累……那变化如侵蚀,分明肉眼不可见,给沈沁柔的感受却实实在在是——彼得潘长大了,彼得潘成熟了,彼得潘被现实狠狠教育后,不再需要爱和爱人了。
然后呢?然后就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一次摆在眼前的调动最终激发了这段关系地质变:濮家人找到他,明枪明刀地提条件,要么还跟沈沁柔隐婚腻歪在一起,做科员做到死;要么离开沈沁柔,去邻县借调学习一年半,回来直接升主任!
又其实呢,濮长安也不算渣到底,他无疑是爱沈沁柔的,无疑是放不下沈沁柔的,回到家里后,他跟沈沁柔的提议是假离婚——中国人总爱玩儿缓兵之计,搞政治的人尤其深谙此理,濮长安说得很好,他说小柔,我爱妳,此心日月可鉴,既如此,是不是有那个红本本,对我们的感情也没有影响。他还说小柔,妳放心,等我混出头的那一天,我一定最风光的再次迎娶妳!
而彼时的沈沁柔,说到底亦是深爱难以放手,又想着爱一个人就要成全他的梦想,乃至他所有的抱负与追求。其后就是离婚,濮长安如愿调去邻县,濮家对下稍施暗示,濮四官儿复又风生水起。
又大抵人性总是如此,从未得到与从未失去皆难动摇一个人的本心,唯失而复得过,才会切实地懂得——那失去的恐慌,与拥有的可贵。
再后来……呵,沈沁柔摇头轻轻笑,再后来就是狗血八点档常演的桥段了——
作为濮长安的“前妻”,她仍会时不时跑到邻县探望濮长安,每次去濮长安都表现得十足十惊喜,每次都将她安排在县里唯一一家招待所。直到她最后一次去,头天夜里两人还恩爱缠绵至天明,第二天就有小服务员的私语传到她耳里,说濮干事前几天带回来的桂小姐,据说是他的未婚妻,家里有人做着老大的官儿,还在中央哩……
“所以,”沈一一听到这儿涩着声音问,“妳跟他就这么彻底决裂了?”
沈沁柔点点头,持续高烧令她此刻觉得很疲惫,向后靠在病床的白枕上,她淡淡反问道,“不决裂,难道还留着做他的地下情人么!”——以她眼里揉不得沙的脾气和性子,一样东西坏掉了,宁可扔、也不修。何况这样东西是她坚持了九年的爱!
她为濮长安,肯隐婚、肯假离婚,已是做到她极限。若他停妻另娶后她还痴缠着他不放……她爹妈生养她一回,是为了叫她堂堂正正做个人,而非叫她忍气吞声做外室!
——那不行,再爱也不行,任谁都不行!
“好吧,”沈一一幽然一声叹,旋即苦笑道,“换我也会这样的……”她只是没料到,初见时就要抽她血的濮书记,再见时亦冷面冷情的濮书记,也有年少为爱轻狂的时候。
真是难以想象不是么?
不由自主她又想起濮长安二次见面时对她的郑重叮嘱与警告——呃,那会儿他用了一个什么词儿来着?哦,孽缘!他说他与沈沁柔的孽缘既已篡改至无痕,他就不想再被无谓掀起与提及。
瞧,这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和差异!时隔多年沈沁柔话说从头要以『我和妳父亲有妳的时候,是真的相爱的』作定义。但是、呵呵哒、但是,濮长安却认为那是一段合该被掩埋的『孽缘』。
如是相应的,她在沈沁柔眼中固然是爱的小结晶,于濮长安而言,却是不折不扣一孽、子!
这样她就忍不住地笑起来,笑俗世泥淖的日益销毁何其有力量,笑从现实的败坏阻绝到信念的颠覆与崩坍,不过就是同一事物、同一角色的正反面。王子可以是青蛙,王子还可以是乞丐,如同她这枚爱的小结晶,亦是她亲爹眼中的孽子……艾玛她的笑点好奇怪,她笑得完全停不下来了肿么破!
她笑得那么厉害且酣畅,笑得沈沁柔弹坐而起紧握住她的手。
“……妈,我没事儿。”良久,沈一一竭力倒匀了气儿对沈沁柔说。她说,“妈妈,谢谢您将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也谢谢您,生下我。”
——而我同时感念却不能说出口的还有,谢谢您一直以爱的结晶定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卡文卡得天昏地暗销魂蚀骨,又被一朋友指出几处BUG,于是强迫症简直要被逼死了,好不容易今天不卡了,先是补BUG,继而写更新。但愿接下来不要卡。否则真是要了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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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关于卡文,话痨忍不住再多说几句哈。可能有亲看完本章后会说,切,你这也没啥玩意儿啊,咋就卡得死死的了呢!
对此我要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那揍是:织毛衣。尽管我自己并不会织毛衣,但也听说过织毛衣讲究的是针法平顺,用力匀整。
然后呢这章出现的问题是,我反反复复写了一万多个字,怎么看怎么像一段织错的线,拆了重织还内样,就是觉得突兀觉得不满意!
希望接下来可表再卡了!啊啊啊啊!
☆、沈小姐吗
时值四月末,太阳公公下山早,墙上挂钟指针甫过五点半,天就已经黑透了。
沈一一一觉醒来迷迷瞪瞪睁开眼,四周一片乌麻麻的黯,依稀可见病房独有的格局,身下则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医院床板的硬度和触感,鼻中所闻是刻印脑海的消毒水气味,昏暗中甚至白床单朦朦微弱的反光都是刺目的……
这一切,这一刻,令她以为她又回到了几年前。完全出于下意识,她抖着手上上下下去摸自己的腹部和腿间,背上寒毛全竖起,嘴里低而含糊地喃喃着,不要不要、不要……
对面突然有人问,“一一,妳怎么了?”问的声量并不大,轻柔如私语,嗓音醇和且低磁,是纪小鄢。
如同坠入梦魇时骤被人拍醒,沈一一骨碌一下爬起来,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中,脑子好似手机自动重启ing,从最初的空白、一点点恢复设置——那些刹那纷涌的场景、人物、事件、变故,乃至白日里的宣判,令她总算清明了过来。
然而脑子清明了,身体却有巨大的失重般的虚软,后背竖起的寒毛平复后,亦代之一片冰冷的汗。纪小鄢这时已靠到陪床前,幽昧光线使得他身形愈魁伟,“怎么了,小丫头?”他又问了遍,同时环住她双肩。
沈一一摇摇头,适才那一瞬的毛骨悚然几令她失语。纪小鄢轻轻拍着她肩背,“做噩梦了么?”
……呵,闻到了,他发肤间隐隐氤氲的香水味,要与他相距0。01公分时,才能被嗅觉捕捉到。——居居说,这款香水每五年产两瓶,每瓶450ml装,全世界只为一个固定用户而生产,这个固定用户就是纪小鄢。所以这个味道是他独有的,一如他的人,分明澈冷而清醒,却令她暖肺又暖心。这样她就将头挤到他颏下,闷闷答了句,“没有。”
“那到底怎么了?”大叔不依不饶的。
沈一一抽了抽鼻子,“我睡迷糊了,以为是自己在住院……”
纪小鄢沉默了,片刻后问,“回到过去,不好么——”至少那时候,她人生的履历是清白的;她未来的很多路,亦不会被案底给封死。
沈一一却断然道,“不好!”后背的冷汗散去了,衣服贴着肌肤很有些不舒服,她左右扭了扭身子,俄而低声道,“我宁愿在当下,也不要重回几年前,因为那种存在的意义惟余了挣扎的感受,实在太可怕……”
小爪子反搂住他脖子,她曲腿跪在床板上,畏冷的人寻求温暖般,使劲儿贴挤着他胸膛。人只有经历过才明白,人最深的恐惧是什么,不是死亡本身亦非俗世标准的好名声,而是陷身一个摸不到边际的世界里,不知如何能挣脱。
彼时无止境般破败的身体,好比渊薮间无止尽地坠落,若真像楼上那只靴子般“咣—”一声落地倒也算得踏实和圆满,偏偏,妳不晓得它还能再破败到几何。所以,“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她的语气竟然很庆幸,“至少我的意志听我的;大家也不用再为我担心,比如下一秒、我又会有什么并发症……”
自他怀中抬起头,她的瞳眸在黑暗里莹莹泛着光,纪小鄢心疼地吻了吻她长睫,不由想到卡尔维诺曾经说过的——未来你能期盼的只是没有更糟糕的事发生。——他想,他能够明白她的选择与适才的心有余悸了。
如是他一手托住她小屁股,将她更紧贴向他自己,另一手轻轻摩挲着她后背,柔声安抚着,“中国人总爱讲时来运转,又有一个成语叫‘否极泰来’,妳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我们每个人,都会越来越好的。”男人的嗓音原本就低沉,此刻放柔了弥荡在耳畔尤其性感得不像话。连同他的指腹亦似有花火,烈烈燃尽心海里深匿的惊怖与荒芜。
沈一一唔了声,忽而想起问,“我妈妈呢?”病床与陪床相隔两米半,她眼神儿再不好也看得到病床上没有睡着人。
纪小鄢闻言窒了窒,“我来的时候沈总刚睡醒,说躺了半天躺乏了,让陶陶陪她出去散散步,顺便再去找点东西吃。”
沈一一有点啼笑皆非的,“所以,你非但没刷成好感度,还把丈母娘烦走了是不是?”
纪小鄢难得囧了把,“或许她真是躺乏了,也未可知……”
沈一一无奈地叹口气,她下午临睡前给沈沁柔量体温还烧到37度9,不晓得过了这几个小时有没有再退下来一点?如若没有还强撑着躲出去逛……唉,明知不应该,她到底忍不住小声抱怨了句,“都叫你不要过来了……”
纪小鄢也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