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一推上遮阳板,静默片刻道,“你先回吧。等下我自己坐公车回镇里。”
纪小鄢答得干脆,“我等妳。”
沈一一也不坚持,转身推车门,却在车门将开未开之际,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纪小鄢一眼。视线对接瞬间,她看到他绿眸深深只是静,瞳仁似山野春花烂漫时分的幽潭,倒映两个小小人影。对着这样一双眼眸,沈一一凝止了推车门的手,犹豫再犹豫后,小声问,“为什么你不问,我要去见的是谁?”为什么你不问,我要去见的人跟我又是什么关系?
不易察觉纪小鄢笑了笑:到底是年轻呵,还是个孩子呢,沉不住气;却没有答,只是反问她,“总之是对妳很重要的人,是吧?”
轻轻咬住下嘴唇,沈一一不言。纪小鄢这次笑得分明些,倾身凑近她,“这么漂亮的口红,别咬呵。咬坏就不漂亮了。吃到肚子里也不健康。”沈一一听话地不再咬嘴唇,继续望着他,自己都不知道此一时她望住他的目光有多软弱,仿似一头惶惶无依的小兽物,冀望自他那里得到信望与力量。
“去吧。”被她这样望着的纪小鄢再次道,心亦随之柔软得一蹋糊涂,还好想抱抱她给她点安慰,又想亲亲她予她点鼓励。而他也真的抱了且亲了。双唇触上她脸蛋儿那一刹,沈一一没有躲,不仅没有躲,还微仰起下巴,让他像亲小宠似的亲了又再亲。车厢封闭空间,他身上澈冷清醒味道淡淡氤氲,他宽厚坚实臂膀如是温暖,一如他自相识即给予她的慰藉:毫无道理,莫名彪悍,无孔不入,毋庸置疑。
置身这样的怀抱,沈一一忽平生出许多勇气,似乎前路任多坎坷,只要有他即可信赖依靠。亦别去管他今时如此细密关爱他日可会疏减,这世间能为我们掌控的本就不多,有就比没有好,有一刻是一刻……
展开双臂,沈一一用力回抱了抱纪小鄢,并在这个抱抱后,决定对他坦承一切。这秘密她背负得实在太久太久了,是时候卸下来或找个人倾诉一下了。至于地点……从滨城宾馆出来后,沈一一并未跟纪小鄢回天籁谷,而是将他带到了她外公家。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卸掉所有武装,对着一室老旧家具,向他话说从头。
她说,瓦洛佳,别多想,我去见的不是别人,是我生父。
她说,瓦洛佳,我并非人们嘴里轻蔑谩骂的私生子、野孩子。我有出处。并且我的出处合理合法、正大光明。
故事说起来很简单:一段长不过一场花事的暂短婚姻,一枚分手后方发现已孕育母体的受|精|卵,一颗凉如残烬的女人心,一对骄傲倔强的父与女,于是自幼婴出生之日起,提供精|子的那个人便被三缄其口地隐匿。上户口时幼婴理所当然地被贯以母姓。幼婴的世界亦理所当然地只有母系没有父系。
这是沈沁柔的报复,比希腊神话中伊阿宋的妻子更决绝更狠烈。这亦是她外公的报复,既辜负,就要付出代价。他们是连有这么一个孩子,都不让那个男人知悉。报复何等快乐,让人欲罢不能!
却在沈一一外公病重那一年,老人终是忍不住,于某个艳阳高照的午后,背着沈沁柔,将沈一一父亲的名字告诉了她。那人叫濮长安。时任滨城∣市∣委∣书∣记。家世背景雄厚。再婚的妻家门当户对。电视里经常会看到他的身影。滨城日报亦随时头条报道他又出访了哪里——
然而,在她心里,她对她父的凭空出现并无好奇和亲近欲望。又有什么好好奇、又有什么好亲近的呢?她的生于她父而言无非是不知情下的意外与偶然。她外公给她的爱又太过细密与丰隆。至于她母勇于生下她已是予她的最大肯定与馈赠。是以那时的她认为,父亲一角的始终空位,构不成她人生的匮乏。何况在此之前她既已被轻蔑谩骂了十七年,在此之后无论她问或不问,向外人说与不说,烙印即成,就难磨灭。因而她知道也不过就是知道,她既没有在接下来的日子、在新闻里,关注过这个人,也没有问过沈沁柔,他们当年分手是因何故。
事情的转折是从红叶旧址拆迁而始。红叶旧址原设在毗邻市中心的河东区。随着城市改造建设的拓展,被拆迁是一早即知的结果。但令沈沁柔没想到的是,新厂址的请批过程艰难无比,先是申请去民企聚集地的海河区被驳回,继而申请去另一民企聚集地的和平区也被驳回,辗转奔波到后来,沈沁柔得到的批复是不准红叶在市区内任何一处建厂,没奈何,沈沁柔只好去郊区寻找落脚点,却依然重重被卡。
那时,沈一一外公刚过世不久,几名在红叶干了十几年的老员工接连被别家单位挖走,拆迁办迟迟不付拆迁补偿款,又有长期合作的厂家因红叶不能及时供货纷纷提出解约。内忧外困下沈沁柔愁得险险一夜白头,沈一一方想起,她或者可以去求她父。权当死马当活马医。成,固然红叶可以度过难关。不成,无论红叶就此宣告破产还是沈氏自此沦落,无论接下来沈沁柔是去打工还是讨饭,她跟着就是!
决心既定,怀揣满腔悲壮与忐忑她去找了她父,却没想到,她根本连市委大院的门都没得进。戒备森严的门卫甚至连登记表都不给她填,只疏淡有礼地问——你是濮书记什么人?她哑然。是啊,她是濮书记什么人?她自己知道她是他女可是他不知道。情急下她只好胡诌:我是濮书记的表侄女,姓沈,叫沈沁柔,麻烦叔叔您给濮书记通报一下。
所幸这个谎诌得总算见效,门卫尽管一脸狐疑,到底不敢轻慢这个自称是濮书记表侄女的女孩儿。电话抄起,门卫却没拨给濮长安,而是拨给其秘书。其后静待过程中,沈一一满心惙惙手足冰冷,真怕、那时她真怕,那个人对“沈沁柔”这仨字已无记忆与敏感,连好奇都没有。然而故事若那样发展,便没有了转折,故事若那样发展,也便没有了后来的曲折。很快,门卫室的电话响起,门卫接起不过听了一句,就将听筒转给沈一一,里头一把沉沉男声尚未待她开口,已矜淡命令她道:出门、左转、再向东,到市委大院停车场,找一辆车牌号尾数是001的黑色奥迪;车门锁已开,她直接坐进去即可。
再后来的情节,就是红叶终于得以在落英镇建厂,又因为落英镇彼时正招商引资建经济技术开发区,镇政府为鼓励来镇建厂的民营企业,先是给了红叶很大的优惠政策,继而主动提出如果沈沁柔想,他们可以以极廉的价钱将红叶所选厂址的地皮卖给她。这提议当然好,沈沁柔亦当然想,可是拆迁补偿款一直没有到位,红叶账面上的款额连建新厂都不太够,又哪里有钱买地皮?没奈何,沈一一只好再次去求濮长安,于是很快,不仅拆迁办突然很利索地付了补偿款,与红叶长期合作的银行亦允诺给红叶贷款……
叙述到这里,沈一一咽口唾沫,脸上神情介于梦的倾诉与现实恍惚。这些陈年往事一经提起,这些压抑许久的秘密一经吐露,胸腔里似有焚心之火,烧得她口燥唇干。纪小鄢见了,起身去给她倒了杯水。沈一一也真是渴了,水杯在握她连“谢谢”都不及说,已咕嘟咕嘟一气儿喝尽,尔后双手捧着水杯发起了呆。
对面沙发纪小鄢自她叙述流年里那暗转的曲折起,一直没有说话;现在,也没有。他只是用清碧目光温存将她打望,耐心等待她说,或不说。而这一个安恬倦怠的午后时光,她想她说完一定要去睡一睡,好好睡一睡。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她再一次开口——
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权力的万能与可怕。亦是在那个时候,她与裴炯走到了尽头。
误会,当然是误会。且那误会还很是狗血。
沈一一最后一次见濮长安,是在红叶新厂落成后,依她本意只想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再道一声谢。濮长安却在电话里头说,他要见她。老实讲,那会儿他说他要见她她并不情愿。红叶难关已过,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再见他。她对他亦没有一点出于舐犊情深的依恋。又有高考前一周分秒必争的紧张。加之裴炯一向看得她紧,她单独活动一次并不容易。可他既然提出要见面,她就绕不过,只好再次去了滨城宾馆。那是她自找到他后,他们每次见面都约定的地点。因那里相对封闭,闲杂人少。
“你能相信么?瓦洛佳,”微微挑了挑眉,沈一一笑得好讥讽,“我第一次去时,进门他连水都没让我喝一口,他带去的私人医生已做好准备要给我抽血。然后抽完血,他告诉我,让我先回去,有什么事,等DNA鉴定结果出来再谈。”
声音低下去,似她渐缓湮没笑意,“他竟要抽我的血,瓦洛佳。后来我去了解过,做DNA不一定要抽血,毛发、口腔粘膜也可以,可为了追求最稳妥的结果,他竟然还是要抽我的血……尽管我不是不理解,可那是何其折堕的一件事,因他质疑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妈妈……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所谓无欲则刚,我既做不到,就只能忍受。所幸……呵,这个词用得多么不恰当——DNA报告结果出来,我的确是他女儿。他这才答应帮忙。”
喃喃说完这些话,沈一一咬唇陷入静默,其实,她怎么可能对那人一点没有过幻想与眷念?毕竟,那是与她母共同创造了她的生的父。然而何其残酷又何其露骨,他于初见即用他的方式斩绝了她为人女的情与念。令她知道,她与他终归不是一路人,再有血缘也亲近不起来。
静默中,她似不能够承担肉身的沉重,蜷起身子将自己缩靠进沙发一角。对面纪小鄢见状,毫不迟疑地坐过来、坐到她身边,又毫不迟疑地扳转她、搂住她。“瓦洛佳,你相信人真的有所谓命中注定么?”将头依在他肩上,沈一一似小猫般乖顺,“以前我不信,后来我信了。就像命中注定我要有一个刚强激烈的母亲,她像割盲肠一样割断她与前夫的所有联系。然后命中注定我要有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父亲——”
先是帮了她,继而毁了她。
或许,是她要得太多罢?裴炯走后,久居病房,她在各种药物与病痛折磨中不止一次这么想。她本不在濮长安的预计和认知内,因此濮长安对她也就没有责任和义务。是她为了保住红叶找到他,平白添了如许麻烦搅扰他。于是上天为了惩罚她的冒失和贪心,安排了一个名叫“政敌”的物种着人跟踪濮长安,结果拍到她屡次进出滨城宾馆的相片,相片里甚至有她满脸泪痕跑出来的特写。
又因这名政敌恰是裴炯父亲,又因裴炯父亲向来对裴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因裴母从不赞成裴炯与她相恋,又因红叶突然起死回生得太诡异,又因红叶突然起死回生过程中她有四天去向支吾,于是所有误会,都那么的顺理成章。她连犹豫要不要告诉裴炯那是她生父的工夫都没有,她连辩驳都来不及出口,裴炯已将一沓相片摔在她脸上,并认定了自己的被伤害与被侮辱。“……所以第二次手术后,我想如果我注定要从濮长安那儿先得了生,再从他那儿得到毁,不若我就再毁得彻底些。这辈子我已经废了。我好厌倦,这漫漫无用的余生……”
眼眶热热的,沈一一将头自纪小鄢肩上仰起,眼眶热热的,她以为她流了泪。抬手轻轻拭了拭,却没有泪,她只是眼眶热热的,心里是无尽苍凉和破败。然而又说什么苍凉和破败呢?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太阳每天照常升起都一样新鲜炽热。这世界每一时刻亦有无数新生命诞生,又有无数姻缘情爱人海中际遇,便连她,此刻亦有他温柔抚慰,所以,一如我们用言语述说静默,苍凉和破败也一样的没有意义。
“这么说,裴炯一直不知道?”确定她再没什么前情可叙述,纪小鄢这才问出自己的疑惑,“还是,他母亲隐瞒了事情真相?”
沈一一头摇虽轻却有力,“不是隐瞒。是濮长安当年,因为家里不同意,与我妈妈只偷偷注了册却没有办婚礼,加之他们后来又很快地分开了,所以他曾有过短暂婚史的事,除了他自己家里人,外面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且不算,为了不影响他所谓的政治前途和第二次婚姻,他家里人非但把民政局档案里有关他上一段婚史的记录销掉了,甚至连同我妈妈的,也一并销得干干净净。这是濮长安亲口对我说的。他同时还说,如果我想让他帮忙,就不要跟人讲我是他女儿,亦不要跟我妈妈说。因他与我妈妈的孽缘既已篡改至无痕,他就不想再被无谓掀起与提及。”
极清楚的,她看见纪小鄢眉间蹙起一道川字,除此她还看得见,他眼底漾起的怜念。但事实就是这样残忍,不给当年的她留一丁点念想,如是作为当事人的她,脸上唯见早已接受并顺服的淡然。“其实也没什么。”抬起手,她指尖轻抚上纪小鄢眉间,还尽可能轻松地对他笑了笑,仿佛亟需安慰的那一个是他,“原本我与濮长安之间,就是一个有所求、一个有所应,如此大家都清爽,谁都没负担。至于裴炯,第一次手术后,我曾无比渴望他能来看看我,甚或给我机会澄清我自己,可他不仅没有来看我,手机也不开,小涵电话打到他家里,小阿姨又永远说他出去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去美国留了学。及至我做完第二次手术,慢慢的也就想开了,反巴不得他永远误会下去才好……”
思绪倏忽回到五年前那个下午,裴炯目眦欲裂对她说的话清晰如在耳畔。他说:“沈一一,这么多年我都没碰妳,妳以为我真是不开窍的傻小子吗?我不过是尊重妳,不过是舍不得,又想妳总有一天是我的,也就不差那一时半会的。没想到妳在我面前装得三贞五烈纯洁无比,倒跑去陪别的野男人……沈一一,妳跟妳妈一样,都是出来卖的!是老贱|人养的小贱|人!这么多年算我白疼了妳!”
多么恶毒的语言啊,其时她疼痛以外更多的是绝望,仿佛字与字之间生满倒刺与尖牙,而她眼见着她倾心喜欢了十数载的爱人,以此为利器将她鞭笞撕扯与杀伐。然而即便是这样,她也仍然不怪他,因为……深深吸口气,她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道,“毕竟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