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花,你喜欢你就拿去吧。”我说了句实话。
九印回头看我,眼神很茫然,“那你喜欢大人吗?”
“喜欢啊。”
九印温暖地笑了,“喜欢的人送你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会喜欢的。”
这是什么话?
我不解地皱眉。
“如果是对面的公子送你这盆花,你还会给我吗?”
九印眉眼盈盈。
何成会送我花?
——什么是合欢花?
——那是一种花,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都会喜欢的。
这回轮到我笑了,“他不会送我这盆花。”
他会送我合欢花。
九印听到这句,只是闪烁她小鹿般的眼睛,似笑又非笑。我不懂她的神情,可在后来,我理解了她的所有举动,也原谅了她的初衷。
以致于当我和她露出同样的神情时,想到这竟觉如此可笑。
☆、13。
过了一段时日,昭满来找我。他看起来疲惫很多,眼眸却放着亮光,神采奕奕。他坐下来,并不急着说话,双肘撑在膝盖上,喘气比往常要深,似乎在酝酿什么。
“阿欢,我想了很久,我知道这样做你会恨我,但是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
“你要对何成做什么?”我几乎马上想到何成。
昭满的脸色变得阴鸷,“何成何成,又是对面那个人?你每一天都站在外面看他,我真不明白,一个人类到底有什么可在意的?即便我强行把你留下来,你也会想方设法地逃走……看来只有……只有让你忘记……”声音越说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的嘴角在笑,可他眼中的悲恸是认真的。
昭满突然站起把我抱在他怀里,我的头生生撞在他的胸前,很硬也很冷。我有一些不适,挣扎着要下去。他不发一言,收紧了手臂,抱着我走出房外,在白雾飘渺的万丈悬崖下,跳下去。
天旋地转,对面的房子在我的视野里扭曲颠倒,我惊呼,但那些言语随着风一瞬挂过我的耳畔,我只感到呼呼的风声和下方冰冷的气流袭来,身下失重的力道越发地沉,像是沉在泥沼中。我闭起眼,手上抓紧了他的衣襟。
没有预期中的痛苦,他抱着我借着妖力稳稳落地。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颗心砰砰砰地跳。
“昭满……”
四周黑得不见五指,寒冷入骨,隐约有水声滴答入耳,这是地下,是衡山的底层。
我心有余悸,还未从那失重里缓过来。
“阿欢,无论怎样我都不会伤害你。”昭满在我耳畔低语。我现在只有他的力道可以感受,其他的,我都无处可依。
他走到一块石壁缝隙处,绕进幽深继续向前,水声越发地接近,如佩环碰撞,清脆好听。只一个转弯,突如其来的光亮令我瞳孔一缩,待我看清眼前的设施,我只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一块较大的空地,从外头引了水源进来,里面挖空,放着澄澈的清水,石壁上方打了几个洞眼,供光线照亮这里。还有一些洞眼从外头伸入了不知名的花草,枝节蔓蔓,开出了很多粉色的小花,有一些落在水面上,在光线的折射下分外好看。
这些光不再是那些人工故意造出的光,而是天然的光线。
多久,多久没有看见它了呢?
我有些怀念在衡山外的日子。
昭满把我放入水里,冰冷的凉意袭来。清水很浅,人坐进去只会没入肩膀的位置。在我的对面是一块石壁,洞眼上的光线打进来,温暖又柔和。旁边有几段枝条吸附在壁上,像女人散开的青丝那样随意,很美。
“这是我匆匆命人赶出来的,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他在我背后,双手捏住我的肩,声音低低。
他带我来就是看这些?
我心里感到异样的柔软。
“以后……我会把它做的更好,这样你呆着这儿……也会很舒服……”
以后?
我回头不解地看他,只见他的眼眸深处,是一片黑色,没有任何生气,呆板地让人害怕。他的右手松开我的肩膀,手上拿着一粒黑色的药丸,慢慢地衔在嘴里。
“对不起。”
他俯下身,撬开我的嘴,把一枚颗粒推入我的口内,右手捏住我的下巴,抬到合适的位置,我动作一急,顺着他的力道吞下去,只感到五脏六腑地疼痛,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堆积,他迅速退出去,眼眸里已经是一片悲哀。
“你……给我吃了什么?”
我推开他,想要站起来,腿一软就跌入水里。水花溅起,浇透了我的发丝,这是一潭死水,它不会对我有任何的伤害。
我看见他的耳朵,从人耳拉长,上面冒出毛茸茸金黄色的毛,直挺挺地立在上面。我看见他的后面,有一节蓬松的尾巴,那是狐尾。
“你的样子!”我吃惊地发现他正在变为原身。
作为一个可以修成人形的妖,最大的忌讳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原形,暴露在人类的眼皮底下。
那是一个不合格的妖。而昭满已经成妖万年,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接着,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腿,正慢慢变成一条尾巴……
我努力让它变回去,但也只能缓慢它还原的速度,我的皮肤开始起皱,我的脸开始变形。
“不要挣扎了,这样只会白费力气,这是秦新丹,只有修炼亿万年的妖才可以抗拒它,你我道行不够,都只能化为原形。”,他站在那里,任由看着我努力变回人形,声音温柔,“我会让你变为一条鱼,永永远远地呆在这里,只能记七秒,只能记住我。”
“你要我忘记一切?”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身后的石壁色泽在减退,一切都在扭曲,模糊,颠倒,爆炸。我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他奔过来拥住我的身子,心疼道:“我陪你一起痛……对不起……你不要恨我……”
他的身子在发抖,他是真的心疼我。
可是昭满,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留我下来?我不会离开你,因为你是我唯一认识的同类。可我又忘记了,正因为是同类,才知道用什么方法能让对方生不如死。
“我不会伤害何成,也不会动那个南意,我让九印放他们走,你放心,我只要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他已经语无伦次,只是一遍遍地说着,要我在他身边,要我在他身边……
水面上的碎花飘过来,我面前的光线也好似变成了一点点光晕,那些枝条都已经看不清了,只感觉光线温柔,身体好冷。
“为什么呢?”我放缓了语调,任由自己的皮肤泛起疙瘩,我知道我的样子,现在已经不堪入目。我好像真的接纳了这些痛楚,接纳了他的自私。
“有你在我身边,我感到很安心。”他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环住我的绳子,也不再那么慌乱。
“我活了这么久,身边除了人都是人。我几乎以为自己也成为一个人了。可是我知道,当我受伤,我的皮肤会自动愈合;当我和人握手,我的温度和别人都不一样;我有过女人,可我看着她死去了。尽管我自己已经伪装的很好,可我还是骗不了自己。直到我遇见你,我终于找到了一种归属感。因为你,我才想起来,我是一个妖,我不是一个人类。”
“你在何成身边,不如来到我的身边。他会死,会老,我却会永远陪你。”
那些枝条上的花瓣忽然颤抖起来,簌簌地落下,像断了翅的蝴蝶,铺满整个水面,颜色都为淡粉,深浅相似,如一个少女的梦。
“你看,多美。”我对他道。
“是啊……”他突然身子一震,语速变快,“这里没有风,为什么它们会动?”
像是回答他的话似得,上方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花枝不仅仅动了,水面也动,石壁也开始动。接着受力不均的石块接踵砸下来,那是块状的碎石,狠狠砸在水面上,激起更大的水花。昭满迅速地抱起我,身躯颤抖,“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不顾我湿淋淋的身体,他带我走出缝隙,身后巨石轰然崩塌,只差一点,我们就被困在里面。
“大人!”九印喘着气跑过来,眼神闪烁,“火药被人偷了,这里马上就要塌,您赶快走!”
她看见我的模样,低头一避。
一点也不惊讶。
“走,我们到上头去。”昭满抱着我,一步步踩上台阶,他的步子很大,九印很拼命地跟上,也被拖得很远。
四周的石块都在颤抖,一不留神就会砸下。有的很小,有的很大,上方的爆炸声越来也接近。在这个及其危险的情况下,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何成。
我被昭满按在怀里,只能看到后方的长阶上九印吃力奔跑的影子。
像在怪物的嘴里吃力逃跑的小人,只是在做徒劳的事情。
因为怪物最终会把她吃掉,无论逃不逃,都没有多大的意义。
这只会增加怪物恶趣味。
昭满停下,把我放入一个拐角处,那里很隐蔽,石块基本都砸不到。他对跟上的九印道:“看着她,不许有任何差池。我上去看看情况。”
“大人要小心……”
九印大口大口地喘气,点点头。昭满才放心地离开。
我淡淡地看着她平稳气息,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一把带血的刀,看着她眼底中的羡慕变为憎恨。
那是她的血,是她在奔跑中被这把刀捅出的血。
“这个药是我替大人求的,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我默不作声。
“我也一样。服侍你的这么多天,你每天都站在那里等别人。等谁?等那位公子来找你吗?大人对你的好你都视而不见?就因为心甘情愿,你就可以随意挥霍吗?我真替大人不值,为什么要把心花在你这种女妖身上!”
“你以为我给你丹药,你就真的可以和大人永永远远吗?错……我是要让你失去妖力,好亲手把你解决掉……”
我最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神很干净,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可此刻,她的眼底只有血红的怒火,像是一撮在狂风中乱舞的火苗,炙热却脆弱。
她的身后有无数碎石滚滚落下,如流星雨美丽,让她此刻看来坚不可摧。
人啊,真是个卑微又卑鄙的物种。
她沉吸一口气,猛地挥起她手中的小刀,刺入我的胸口。没有血流出来,我却结结实实地感到一阵疼痛。
“你……”她瞪大了眼睛。
她凑的极近,身上的血腥味闻得一清二楚。我顺势缠在她的手臂上,在她细嫩的脖颈上重咬一口。
血蔓延到我嘴里,异香可口。
她的身躯颤抖,是怕的,我这样的力度还不算痛。
“这种方式对别人有用,可对我,只是皮毛之痒。”我对她冷冷道。
“我挥霍他的心甘情愿?那他……对你不也是这样吗。”我在她耳畔低声道。
她的脸部已经扭曲,伤口开始溃烂,用不了多久就会死亡。我自如地站起身,手上的鳞片开始退缩,恢复人类的皮肤;我的双腿开始分离,有了两条腿的雏形;我的心脏开始跳动,血液迅速沸腾。那是她的血,一个处子的血,让我脱离了我的处境。我的脸摸上去已经轮廓分明。
“谢谢你。”我把拔出胸前的刀,转身上了楼梯。
身后的巨石哗啦啦掉下,堵住了她蜷缩在角落里的地方。
上方的爆炸声依旧持续。
☆、14。
我走了很长的路,一路竟然畅通无阻。待我来到当初昭满看火药的地方,那里的木箱混乱放置着,里面的玉条都被洗劫一空。我看了一眼,就登上那片红光笼罩的地方。
入眼是大片大片的白雾,依旧安详地浮在空中。对面那里山石倒塌,时不时爆出巨大的火花,惹得周围的地方颤颤而动,而这边虽然摇摇欲坠,却没有任何炸裂。身在对面的人都转移到这边避难,吊桥是最快也最危险的道路,却任有不少人蜂拥在吊桥上奔来。在这混乱里,他们都争先恐后,谁也不是谁的谁。
我想去找何成,但我不知他在哪儿。我继续爬上楼梯,迎面一个人撞过来,他迅速地捏住我的喉咙,力气很大,仿佛下一刻便要捏碎。
不过他只用了一只手,我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眉目,似乎他的袖子下,是空的?
“南意?”我试探性地唤道。
手上力道松了松,他把我拉到光亮处,同样看清我的脸。
皮肤苍白,眼神冰冷,是南意。
“你去哪儿了,我们都在找你。来不及了,快和我到对面去。”他皱眉道。
“对面快要塌了。”我不解。
“我知道,”他抿着唇把我推到吊桥处,“我们要相信何成。”
我忍不住笑了,是的,信他,除了这个别无选择。
“这些是你们干的?”
南意点头,挥了挥手上的玉条。
我想起那天夜里何成说的话,他会带我走,会解决这些人,不会伤害昭满。
只要我相信他。
我们跑到吊桥上,脚下绵软,似乎踏着云朵。我胸口上的伤在渐渐愈合,现在看不出任何痕迹。
“阿欢——”
身后爆发出如雄狮般猛烈的嘶吼,我转过头,看到昭满急不可耐地走到吊桥上,神情紧张。
我偏头对南意道:“你先走,我稍后来。”
南意深深看了我一眼,“你一定要来。”
我知道。
吊桥连着两边的石壁,两边石壁都在震动,我站在吊桥中央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会掉下去。昭满一步步小心地走过来,隔着几米的距离,柔声哄着我,“阿欢,过来,那边很危险。”
他眼神专注,很怕我消失,很怕我离开。如果是以前,我会这么做,可是现在全都不一样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歪头一笑,“你知道吗,你做错了一件事。那个断臂的人类,是为我断臂。你的手下要羞辱我,是他出手救我,才被弄成了残疾。这个债,你让我怎么还?昭满,对他们来说,我是报恩,对你,我却是真心诚意。”我缓慢地道:“我若真的留下,那这个恩,你让我怎么还?”
他好像真的知错了,一边道歉,一边乞求我,那卑微的态度和九印对他的态度,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的情是真的,但他的自私也是真的,我现在只感到一阵阵恶心,卡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