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放心,”顿了一会儿,抑制住喉头的哽咽,才说道,“我定会替您讨回这个公道。”斩钉截铁的语气,庄重的神情,让她轮廓分明的脸带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次闭上了眼睛。是的,该好好捋一捋纷乱的思绪了。
母亲死于经络瘀滞,气血衰竭,根子却是丧子之痛,父亲的薄幸。
……
弟弟一生下来就死了,葬在丰城南面的灵山。
脑海突现一抹灵光,嗯,这不合祖制,长子嫡孙是必须葬入祖坟的,除非……
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懊恼不已,明明显而易见的问题,自己却偏偏视若无睹。灵山再风水宝地又如何,断不能成为破坏祖制、忤逆祖宗的理由。除非,除非死去的根本就不是母亲的亲生子,自己那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弟弟。
只有这个说法才站得住脚,惟如此,有很多事才说得通。
……
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一幕幕挥之不去的往事,交叠于眼前。
张姨娘入府时带的小男孩,竟然与死去的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连时辰都无分毫之差。
而且,这个男孩,竟然跟母亲有几分相似。
最早发现这点的陈嬷嬷,被父亲寻了个不是,撵出了府。
与两个稳婆相熟的苏嬷嬷,也被父亲开了。
……
自张姨娘进府,父亲鲜少进母亲的锦绣院。
而她要找父亲,去张姨娘的芳草院十拿九稳。
母亲借着养病,将执掌之权交还给了祖母。
……
不知是从哪天起,父亲每日回家,必先来陪陪母亲,几乎夜夜留宿锦绣院,她以为父亲回心转意了,暗自庆幸,不久之后,父亲当上了兵部侍郎。于是,母亲又过上了无人问津的日子。
之后再去芳草院,若是父亲没在,张姨娘索性也不再伪装,出言相讥,严浩也一反常态的骄纵蛮横,还恶言相向。
……
有一日闲来无事,便带了翠儿去蓝心湖游玩,那湖恰在锦绣院背面,只需推开母亲卧房的窗户便可一览无余。
可惜彼时正值初冬,湖面虽未结冰,但已不复春日里的绿蓝,周遭的花草大都凋零了,只余下一片枯黄草色,惟一株扣瓣大红的宫粉梅花开得如火如荼,让人心驰神往。
遂吩咐翠儿抄近路去母亲院中取剪子,欲剪几枝插瓶,母亲的玉壶春瓶若是插了此花,倒是真应了珠联璧合那话。
见翠儿未回,便信步走到湖边,瞅着淡若天青的湖水出了会神。想着父亲对母亲总是不冷不热的,心头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正踌躇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以为翠儿回转就未留神,双手合十暗暗祈祷,愿父母解开心结,恩爱如初。
那脚步声越发的近了,瞬间就到了身后,正欲开口,不料一股大力袭来,措手不及,趔趄着跌入湖中。
顿时,那冷寒彻骨的湖水便漫过头顶,慌乱之中欲张口呼救,那带着泥腥味的湖水呛入喉咙,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胡乱地扑腾着,祈求能抓住点什么,好攀上岸来。
挣扎了一会,才看到翠儿拿着剪子奔过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举起了手,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看着母亲浮肿的眼睑,翠儿煞白的脸,涌上心头的是一抹难以言说的心疼,和大难不死后的庆幸。
当看到严松一行三人,往日的企盼全都化作了绵绵不尽的恨。若不是他这样对母亲,又有谁敢动她?
若不是他宠得张姨娘母子无法无天,她又何至于差点丧命?
对上瑟缩在严松身后那两双闪躲不及的眼睛,她毫不掩饰自己那凌厉的戾色及滔天的恨意,看得张姨娘竟莫名的抖了一下……
“小姐,可要再加水?”翠儿隔着门提醒道。
“不用了,是时候该起身了。你进来伺候吧。”声音无波,静得如同历尽风浪之后的海面。
“诺。”翠儿应声而入,忙伺候着雪兰换上了一套色淡如月的薄绢中衣,待上了床,又将一只玉色靠枕塞在背后,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再拉开松松软软的蚕丝被裹着她,这才取了一张干净的棉巾子替她擦拭秀发,一面擦,一面笑,“小姐的头发摸着跟青缎似的,又顺又滑,想必一直在用那调了桃花、姜片、何首乌及乌天麻的花水罢?”
不等雪兰答话,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小姐天生丽质,即便不用那水,那满头秀发大约也是旁人赶不上的。”
“哧”的一声,雪兰到底没忍住,笑声慵懒如阳光下缩作一团的猫咪,“你这饶舌的小蹄子,如今是越发的能说了。”
闻言,翠儿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手上的动作可是一点都未落下,轻柔得如同天边飘忽的云。
约莫过了半盏茶,翠儿终于撤了靠枕,让雪兰躺倒,缓缓放下了那翡翠的撒花帐幔。
然后出去唤了佩儿与晓汶一道进来收拾不提。
雪兰一沾着枕头便睡得沉了,连日的奔波全化作了这绵绵睡意,萦萦的绕在帐帷之间,直看得翠儿心头一阵发酸。
睁眼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但觉满屋皆暗了几分,不禁幽幽一叹。
在外间唠磕的李嬷嬷耳朵格外尖些,忙唤了翠儿端了青花瓷烛台一同进来,雪兰凝神看了眼长案上微微跳动的烛火,不觉蹙了眉,问道:“何时了?”
“酉时,这会子醒来正好,还不到吃饭的点儿。”李嬷嬷的笑带了丝抚慰。
雪兰知其意,亦是抿嘴一笑,由着嬷嬷给她穿上白狐裘坎肩,眼见得这坎肩有些眼熟,便笑问了一句,“海宁带过来的?”
李嬷嬷看了她一眼,低头答了声“是”,又从翠儿手里拿过孔雀蓝的齐胸襦裙,并白底绣缠枝腊梅的短襦,一一穿上。
翠儿一扭身出去,端了盆水进来,绞了帕子给雪兰洗面净手。
坐在窗前,透过微开的缝隙看向外面,却不甚真切,但闻得一股扑鼻清香,便叹了一口气。
翠儿讪笑道:“小姐难道还怕没机会么?翠儿不过想着您刚睡了起来,怕过了风。”
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桌上的两只红木匣子,先取了一把黄杨木梳,将头发一点点的梳透了,方挽了个丰城最时兴的追云髻,又取了一枚点翠凤钗斜插鬓上,愈发衬得雪兰气质高华出众,向来眼高于顶的李嬷嬷也不住地赞她手巧心灵。
翠儿面上一窘,“想着小姐回来,这才特地学的这款追云髻。也不知小姐是否喜欢?”
说着,忙自长案暗格里取了一面铜镜给雪兰瞧,雪兰四下里一瞧,乐道:“难怪唤作追云髻,倒也贴切。”
回头凝了李嬷嬷一眼,道了声“赏。”李嬷嬷赶紧摸出了一只装着一两银子的荷包,塞到了翠儿手中。
翠儿慌乱地一摆手,荷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翠儿吓得忙跪了下来,“翠儿并非存心忤逆,只是荷包断断不能收,这原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如何能……”
雪兰一扬脸,李嬷嬷上前搀了人起来,“翠儿,莫非你质疑小姐的赏赐么?”
“翠儿不敢,只是无功不受禄。”
“小姐既然赏你,自然有赏的道理,”说着将地上的荷包拾起,“好生拿着,以后凡事多替小姐留点神就成了。”
“奴,奴婢谢过小姐。”
“唔。翠儿,你去唤晓汶、佩儿一同到厅内候着。”
“是。”说着退了出去。
雪兰在李嬷嬷耳边上嘀咕了一阵,李嬷嬷一边听,一边连连点着头,旋即走了出去,没多久又走了进来,冲雪兰点了点头。
雪兰的眼睛愈发地亮了,“这便是了。明日且带上雪华与翠儿,去长街转转。”
“带上她们?”李嬷嬷一脸不解。
“明着带上她们,不比让人暗暗跟着强?”
李嬷嬷本就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不若带了她们去那热闹处,看看杂耍,听听戏文,再逛逛成衣店子,抑或首饰铺子,也合别人的意。”
见她知机,雪兰不由低笑出声,“如此,倒也算各得其所了。”
“那是。”想了想,又斟酌着道:“不如用咱们自己的车,也多了份周全。”
“虽说更周全,可若是平白地让人疑心了去,岂非得不偿失?”
李嬷嬷慢慢垂下了头,“是奴婢考虑不周。”
雪兰不经意笑了笑,“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本就是最尽心的,偶尔没转寰过来,也在所难免,嬷嬷又何须耿耿于怀?”看看嬷嬷已缓和的神色,声音更低了几分,“待这事水落石出,我自会跟外公禀报。”
“小姐,三姑娘的事……”
“着人告知外公,想必他老人家不会拒绝的。”
“诺。”李嬷嬷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倒也未多说一字,只是从袖里摸出一对白玉雕绞丝纹的手镯,套在雪兰手上。
“嬷嬷,你就等着瞧吧。”
☆、第7章 合谋〔上)
厅内。
雪兰悠闲地坐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地上跪着的三人,李嬷嬷沉着脸站在一旁。
“奴婢翠儿(晓汶、佩儿)参见小姐。”
“唔。”雪兰状若无意地抚了抚手上的镯子,却并不叫人起来,“我这五年都不在院里,府上发生的一切更是无从知晓,别的我可以不问不管,但凡涉及到我的却不能不多问上几句,我的兰馨院如今就只剩了你们三人,这是为何?”
那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翠儿更是心下不解,惶惶地对上她波澜不兴的眸子,只得掐着手强自镇定了下来,正思衬着如何回话。
不料佩儿已按捺不住开了口,“自小姐去了海宁,张姨娘就去求了太夫人,说是芳草院人手不够,指着要兰馨院的人,但太夫人未允。谁知第二日少爷竟发起烧来,张姨娘在老爷面前哭诉下人的不得力,还说‘兰馨院如今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叫那些得闲的下人过来伺候少爷才是正经,好歹也是老爷唯一的儿子。’老爷听了这话并未作声,但第二日便把满院的奴才拨到了芳草院。后来想着兰馨院也不能无人守着,翠儿便求了太夫人,太夫人便着翠儿和奴婢回来守着院子。”
晓汶忙道:“这话倒是不差,奴婢那时在茂林院也曾听闻此事。因小姐回府,老爷这才指了奴婢过来。”
翠儿抬起袖角擦了擦额上的汗,拘谨不安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惶,“如今人虽少了些,可奴婢三人也勉强算得上勤谨,倒也应付得过来。”
雪兰一抬手,示意她们起来,三人垂首而立,带着几分拘束,只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头上炸响,让人头皮不由得一紧,“三人便三人吧,反正我在这院里呆的时日也不长,只一点,你们可得记住了,我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谁胆敢背主……”
她顿了顿,看了看那噤若寒蝉的三人,手一拂,只听“啪”的一声,一只白玉也似的花盆跌了个粉碎,青砖上洇了好大一块湿痕,那鲜嫩的水仙兀自在地上一颤一颤的,三人战战兢兢地跪下,“奴婢绝不敢背主。”
雪兰满意地点点头,声音说不出的温柔,恍若点点春阳,“对我赤胆忠心的,我不但护她一世周全,还会许她一个好前程。”
翠儿等皆唯唯诺诺道:“我等自当追随小姐。”
“既如此,那就起来吧。”略一扬脸,李嬷嬷走了上前,一人赏了一支累丝珠钗,三人千恩万谢地起来,将地上收拾干净了,另取了景泰蓝的花盆,依旧供着那水仙。
厅里的光线原本比后间要敞亮些,这会子也暗了下来,翠儿忙抱了盏青花折枝花卉纹八方烛台出来,搁在靠着墙角的一只小杌子上,掏了火褶子点上,顿时,满室华璨。
忽听得“叮当,叮当”的铃声由远及近,显然是自院外传来,见雪兰不解,晓雯忙解释道:“奴婢之前将院门锁了,想必是大厨房的人送晚膳过来了。”说着与佩儿一道,跟在翠儿身后出去了。
李嬷嬷挑了挑眉,看了雪兰一眼,忍不住笑道:“这几人脑袋瓜子够灵,知道在门外安铜铃,倒也省却了许多事。”
“你怎知是铜铃?”雪兰秀眉一挑,不解道。
李嬷嬷徐徐解释道:“唯有铜铃,声音才这般清冽;铁铃极易生锈,一旦锈了那声音便涩固固的。”
话音才落,翠儿已拍着手走了进来:“嬷嬷果然好见识。”一面“咯咯”地笑着,一面自去屏风后取了桌面及支架出来。
刚摆好这张花梨木的八仙桌,晓汶、佩儿及两个婆子亦走了进来,将手上之物一一摆在桌上,一大锅热气蒸腾的羊肉汤,一盘火爆羊肠,一盘水晶鸡片,一盘荷包里脊,一盘酱汁瓦块鱼,一盘锅包肘子,一盘炸烹虾段,一盘柴沟堡熏兔肉,一碟怀安豆腐皮,一碟回记绿豆糕,一笼四条包子,并几样清炒素菜,另一口盖子掩着的土砂锅,上好的米香从盖上的小孔溢出来,直扑人的鼻尖儿。
雪兰嘴角噙了一抹笑,对一侧的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走上前,笑道:“辛苦两位了。”说着往那两个婆子手里各塞了五钱碎银子,“无事时打些散酒来吃,也好打发这料峭春寒。”
那两个婆子不意还有赏钱,喜不自禁地朝雪兰福了一福,方去了。
看着满桌的菜肴,雪兰忽然心头一动有了主意,扬声笑道:“我难得回来一趟,今晚便不拘主仆,五人一道围桌子,取个欢乐祥和之意。”
环顾四周,只见李嬷嬷倒是神态自若,翠儿等三人皆是不敢置信的喜出望外,遂淡淡一笑,“且将这桌子挪到梅花树下,咱们也多个乐子。”
众人齐声应了,便忙了开来,不一会儿,那花梨木桌子便被摞到了一颗开得正盛的梅树底下,晓汶正忙着将菜肴一一摆好。
佩儿搬了五把椅子出来,还往主位上铺了一个厚厚的锦垫,这才躬身请雪兰坐下,翠儿抱了一叠碗盏出来。
李嬷嬷忙道:“有香菜否?这羊肉蘸了加了香菜的油碟那才够味。”
佩儿道:“这有何难?”说着便往不远处的墙角掐了一把,自去洗净、切碎,拿一个影青印花花卉纹的小碗装了来。
雪兰奇道:“何时种的?”佩儿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原是奴婢喜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