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拥着不知何时覆在身上的缎面丝被,怔怔忆起那一夜轻狂,几乎不能相信竟是真的。枕畔有平整熨贴的衣物,雪白的薄绸晨衣之外还有一件藕粉色的连身裙,她疑心是那叫美穗的女孩子拿来的,却不知她几时来过。
她裹了晨衣起身,身体绵绵得像踏不到地,勉力推开近旁的拉窗,清灰的天色沁凉欲雨,云霞般的粉白花树扑面而来,隔着两行曲栏,一只修长洁白的大鸟正在苔痕鲜绿的庭院里缓缓踱步。檐前持卷而立的男子比那祥禽更文静优雅,转过脸来,凝眸端详着她,淡然一笑如春云轻动:
“你醒了。”
她乌发逶迤,落在素白的窗纸和雪白的绸衣上,含羞的眼眸仍然起着雾,润红的唇瓣也像是刚刚被人用力吮过,两颊潮红艳逾新妆,仿佛力不能支的一身娇慵半掩在粉白的花影里,颓艳又明净。
他丢了手里的书册,就要上前来抱她,她却笑道:“你别过来。”
“怎么了?”
苏眉恬然笑道:“我想看看你。”
虞绍珩把她圈在怀里,低笑着道:“想看哪儿?” 一只手不请自入地拨开了她的衣裳,心底却记起了方才那册和歌集里的句子:见花如见君,虽久不知足。
苏眉软软叹了口气,娇苦地笑道:“我真的没力气跟你闹了。”
虞绍珩笑道:“连看的力气都没了?”
两人正在嬉闹,苏眉一眼看见美穗的身影远远地转过了回廊,连忙推了推虞绍珩道:“有人来了。”
虞绍珩回头看了一眼,仍是不肯放她,“你放心,她见得多了。”
美穗走到门外,垂首低眉,仿佛全然不曾看到房中的情形,用柔软含混的关西口音同虞绍珩说了几句,微微一笑,便转身而去。
苏眉恼他放诞轻狂,牙齿在他臂上轻轻一磕,便听虞绍珩浮夸地抽了口冷气,委屈地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待会儿有客人要来。”
他二人用过早饭,不多时,便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苏眉隔窗而望,见昨晚接他们过来的西村正陪着一个和服男子缓步而来,那人身材魁伟,两鬓花白,气派十分沉着,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西服的随从,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两个木盒,狭长的一个通体漆黑,小巧的一个则用贴了金箔螺钿的莳绘花草装饰。
虞绍珩见状,挽起苏眉迎了出去,“走,我们去跟主人道个谢。”
那和服老者走到他们面前,开口却是流利的中文:“绍珩,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啊。”
虞绍珩温文一笑:“鹰司先生,承蒙关照。” 说着,便替他和苏眉做了介绍,苏眉亦颔首致礼,同他问好寒暄。
鹰司打量了她一眼,对虞绍珩笑道:“在这件事上,你比你父亲明智。”
虞绍珩谦然笑道:“您是长辈,就不要拿我们开玩笑了。”
三人进到房中,分宾主落座,西村和鹰司的随从都立在廊下等候,只有美穗像一只伏在草丛中的白兔,跪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冲好了三杯抹茶。
鹰司同虞绍珩谈天并不用中文,唯有临行时,才改说中文建议他们往寺庙赏花。鹰司一走,虞绍珩便指了指那方小巧的木匣,对苏眉道:“送给你的,看看是什么。”
苏眉打开盒子,见里头盛着一把系着五色彩绦的折扇,金箔铺底的绢制扇面上,盛放的樱花彩绘瑰丽不可方物。虞绍珩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遍,笑道:“老先生有点小气哎,他家里有把更好的呢。”
苏眉听得好笑,“你这话听着简直是个财迷!”
虞绍珩仿佛很有些遗憾似的抿了抿唇,“早知道他不送给我,我就该叫人去把另一把偷出来。”
苏眉笑道:“你不看看他送你什么?也许是顶好的呢。”
“这么长的盒子,一定是太刀。”虞绍珩说着,把另外那方长匣懒懒打开,只见里面盛着一柄长刀,单看外鞘雕饰的莳绘花鸟,便叫人有忽逢绝艳之感,苏眉赞叹出声,虞绍珩却道:“他家里准定有更好的。”
苏眉奇道:“你干嘛这么惦记人家的东西?”
虞绍珩扣上那盒子,悠悠然道:“当年两国交兵的时候,他家里人肯定也没少偷我们的东西。”
苏眉原想着这个叫鹰司的扶桑人多半是绍珩父亲的朋友,此时看他的态度,却又不像,“这位鹰司先生是你父亲的朋友吗?”
虞绍珩果然摇了摇头,捏着她脸颊上笑道:“他送你什么你都不用太领情,他欠我的多着呢,我小时候,他绑过我的票。”
“啊?”苏眉一愣,不知他这话是字面意思,还是另有所指。
虞绍珩揽过她的肩,轻抚着道:“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小,他们想用我和我母亲,胁迫我父亲。” 他口吻轻快,如玩笑一般,苏眉却听得面色沉重:“后来呢?”
“后来我父亲找到我们了啊。只是这位鹰司先生运气不好,被我父亲的人扣住,关了好些日子,我父亲有时候得了空,也去跟他聊聊天,后来仗打完了,就把他放回去了。”
“那他怎么对你这么客气?”
“他当年抓我,行径虽然可鄙,但并不是为了私怨,而是为了他的国家;现在他对我好一点,一样是为了他的国家。”
苏眉只觉得个中关联难合常理:“你也不恨他吗?”
虞绍珩摇头笑道:“如果你觉得你恨一个人,那一定是因为他伤害了你,你却拿他毫无办法。当你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不会恨他了——你不会去憎恨一个没有能力冒犯你的人。”
苏眉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不错,可如果是我,恐怕我还是没办法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他不是我们家的朋友。”虞绍珩洒然笑道:“可很多时候,敌人要比朋友还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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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禅院檐下,滴雨如帘。
高峻朴雅的佛塔和云蒸霞蔚的绯色花树尽数浸润在涳濛雨雾之中,枝条柔曼的垂樱蓓蕾初开,红绡满树,倒映在雨线飒飒的一池碧水之上,庞大的花冠半覆了水面,艳影浮光,如神姬作舞,天地无声。
她默然看了许久,终于噙着笑,转眼看他。
他察觉了,勾着她的手指轻声问:“你又看我做什么?”
苏眉面庞泛红,却并不躲避他的目光:“我在想,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很好。”
虞绍珩握着她的手,牵到唇边轻轻一吻,他本想说 “做点什么会更好”,可转念间便抛下了,“你说的对。” 他凝眸望着她温存一笑,声音也像这春日傍晚的雨意:
“平安朝的时候,扶桑宫廷里有个女才子,叫清少纳言。她说,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极其鲜明的红色的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觉得很有趣味。
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并无别事’。”
此时,有盛装赏樱的和服女子撑伞而过,他见苏眉追看了一眼,便道:“你要是觉得这衣裳好看,我也叫人找来给你试试?”
苏眉轻笑着摇头:“好看是好看,可是走起路来好像很拘束的样子。” 她见虞绍珩含笑望着自己,想了一想,柔柔笑道:“要是你喜欢,我就试一试。”
虞绍珩赞赏地揽住了她,“不用,脱起来很麻烦的。”
苏眉闻言,睫毛扇了一扇,垂眸一笑,没有说;虞绍珩掬着她笑道:“哎-哎-见过猪跑的人不一定吃过猪肉啊。”
苏眉“扑哧”一笑:“你这比方打得好煞风景。”
虞绍珩笑道:“我要是说我以前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你信不信?”
苏眉抚弄着他胸前的扣钮,盈盈笑道:“你说的我都信,可是你说过的话,你自己要记准了,免得以后穿帮。”
虞绍珩抱住她,目光灼灼:“你放心,我既然骗你,就一定骗你一辈子;差一天,一个钟点,一分钟都不成。”
39、(一)
叶喆卯足了劲头要闹虞绍珩的洞房,一听说新郎新娘逃了席,酒杯一丢,就扯了唐恬和一班爱热闹的往酒店去,谁知房门一开,被他们堵在里头的却是个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扶桑人……绍珩听他咬牙切齿地数落,微笑着点评道:“你们被他骗了。井川的中国话说得很好,要不然怎么会派他来领馆做武官呢?”
叶喆作势“啐”了他一口:“我们是被你骗了!你,一点儿义气都没有,之前咱们都是怎么说的?”
虞绍珩坏笑着道:“行了行了,虽然我这婚是结完了,你可还没有呢!你要真觉得不过瘾,回头你结婚的时候,我叫他们好好跟你闹。”
“嘿,你这个得了便宜卖乖的劲头!”叶喆用手肘在他肩窝上虚捣了一记,“不过,你一早跑了也对,省得听那帮碎嘴的翻闲话。”
“什么闲话?”
“夸你虞大少爷青出于蓝胜于蓝呗。” 叶喆耸了耸肩,忽然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哎,你不用去厨房看看啊?”
虞绍珩笑着摇了摇头:“眉眉说不用。”
“她说不用就不用?”叶喆犹疑着道,虽说他名义上是同唐恬来贺人家新婚夫妇“乔迁之喜”,实则是一听说虞绍珩夫妻俩从栖霞官邸搬了出来,就盘算着以后自己有了个蹭饭的地方。他想着虞绍珩厨艺了得且在饮馔上颇为挑剔,从栖霞带出来的厨子一定有过人之处;不料今日一来,却是苏眉自告奋勇去下厨。
“两夫妻当然要互相信任啦。”
叶喆眯着眼睛笑道:“看这意思——弟妹厨艺见长?”
虞绍珩闻言,面露得色:“近朱者赤,你说呢?”
“你们没带个厨子过来?”
“打发回去了。”虞绍珩抚额笑道:“我们搬过来这一个星期,人打发回去了一多半。”
“为什么?”
“我明天就回局里销假了,未必每天都回来吃饭。眉眉也不爱使唤人,一班人看着她一个,她觉着别扭。”虞绍珩闲闲道:“这样也好,清静。”
叶喆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继而谄媚地笑道:“哎,你们俩要是觉得家里冷清,我来找你们玩儿啊?偶尔过来陪你们个三天五天,哥哥我是无所谓啦!”
“你是想着万一闯了什么祸,到我家来躲叶叔叔吧?”
“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吗?我……”叶喆正说着,忽听湘妃帘哗啦一响,一个甜亮的声音招呼道:“叶喆,过来端菜。” 话说完了,人却没进来。
叶喆一愣,对虞绍珩道:“你家连个端菜的人都没有?”
“有啊,我家里两个丫头整天闲着没事干呢。”虞绍珩笑道:“谁让唐大小姐就爱使唤你呢?”
叶喆“奉命”去帮忙开午饭,果然见庭院里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猫着腰在花圃边上嘀嘀咕咕,不晓得在看什么,“干嘛呢你们?”
两个侍女见是客人来问,赶忙屏息敛容回话:“叶少爷。” 年纪大些的那个指了指花圃:“里面长了两棵草莓,结果子了。”
叶喆扫了一眼,见两棵矮矮的植株叶底确实露了几个硬币大小的果实出来,只是颜色尚青,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不由摇头道:“你们真是够闲的,过来开饭了!”
虽然苏眉是一个人下厨,还是烧了二冷四热六道菜出来,叶喆边吃边赞,一张嘴几乎忙不过来,苏眉从未被人如此夸奖过厨艺,谦辞再三,只好道:“那你和恬恬有空就过来吃饭。”
叶喆等得便是她这一句:“一定一定。我跟你说,我们食堂的饭根本没法吃,恬恬他们学校的食堂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正说得起劲儿,手里的筷子忽然被虞绍珩轻轻一压,“交伙食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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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假休得太久,连办公室都觉得有些亲切,然而正经事来不及做,分伴手礼加上被一班同事插科打诨地开玩笑就耗掉了半晌功夫,虞绍珩刚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喘口气,电话铃响,接起来一听,竟是母亲:“你祖母到你家里去了。”
“现在?”虞绍珩一怔,脱口道:“我又不在家。”
却听电话那头母亲轻轻一笑:“你是放假放太久了吗?”
他旋即省悟:“奶奶这么突然袭击,是要’视察’什么?”
虞夫人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绍珩叹了口气:“妈妈,你怎么不早点跟我打个给招呼?”
“我怎么能提前知道老人家要干嘛?”
绍珩笑道:“妈,谁跟你通风报信的啊?我得多谢他一下。”
虞夫人笑着说了声“不客气”,便挂了电话。
绍珩慢慢放了听筒,愈发觉得好笑,祖母在栖霞自有一众耳目,没想到母亲也在老人家身边放着“耳报神”,他一早从家里搬出来真是明智至极,单是祖母和母亲两下里这点不对付,苏眉就未必摸的清状况。只是这会儿他是来不及赶回家救场了,只好听天由命,晚上回去再说了,但愿祖母大人“手下留情”。
虞老夫人突然大驾光临,在办公室的虞绍珩意外,独自在家的苏眉就更意外了。侍女进来通报“老夫人来看少夫人”,她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绍珩的祖母已经到了中庭。
“奶奶,早。”
“不早了。”老夫人淡淡应了一句,毫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见她发髻清爽,身上穿着件雅蓝底子,淡彩印花的连身裙,领口的飘带系了工整的蝴蝶结,乳白色的中跟鞋一尘不染,一身中规中矩。不出色,也不出错。然而,在她看来,“不出色”,就已经是错了。
老夫人摆摆手,屏退了随她来的侍从和婢女,对苏眉笑道:“带奶奶看看你家。”
苏眉乖巧地挽住老夫人往花园里走,只听老人家闲话道:“绍珩现在几点钟上班啊?”
“他七点钟就出门了。”
“这么早?吃饭了吗?”
苏眉点头道:“吃了。”
“我听说你们没用家里的厨子,那早饭谁做啊?” 老夫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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