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夫人微微一笑,吩咐道:“虞少爷晚上在这儿吃饭,跟厨房打个招呼。” 匡夫人早年在国外留学时同丈夫相识,读完博士回国方才成婚,家中只一个独子,今年还不到十六岁。她款步上到二楼,果然听见儿子房中有说笑之声,走近时却又没了声息,只见儿子正紧闭双眼对着书桌上的一堆枪械零件摸索,虞绍珩却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腕表,见她过来,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匡夫人便在门口站住了,等儿子把那支枪恢复原状,才在门框上敲了两下,板着脸道:“匡崧,枪也是随便玩儿的?快还给绍珩哥哥。”
虞绍珩一边“验收”自己的配枪,一边笑道:“不要紧,弹夹是空的。”
匡崧亦对母亲辩白道:“我们物理课早就学过枪械的动力原理了,我们化学老师还讲怎么造炸药呢!”
匡夫人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功课,化学考试才答了七十几分,你们老师都纳闷儿,匡教授的儿子怎么连元素周期表都记错。”
匡崧听着,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妈——”
“明年联考,你自己看着办。”匡夫人笑道:“我跟绍珩还有事要说,你专心温你的书。”
虞绍珩听话地跟着匡夫人下楼:“阿姨,小崧说他有题目解不出,去问匡叔叔,匡叔叔都不管的。”
“让他看,他还嫌人家题目出得不好呢。”匡夫人莞尔一笑,放低了声音:“你就这么不放心?还跑到我家里来等着,我怎么不记得你有什么把柄在我这儿怕我跟人说呢?你这样子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绍珩一脸坦白地笑道:“我没指望您夸我什么,眉眉是手心,我最多算是手背;我真是来听您教训的,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说,我改。”
匡夫人把他引到楼下的起居室坐定,才温言道:“私心里说,我没有不愿意你们在一起的意思,只不过……”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早一点认识就更好了。你家里的情形我知道,就是将来有什么变故,也不致于亏待她。”
虞绍珩听着,微微皱了皱眉,“您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我自认不是个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匡夫人安抚地笑看着他:“我不是说你怎么样,我说的是个最坏的打算——两个人在一起,万一分开了,也不能算是太糟糕,更坏连离婚都离不好。至少这件事上,我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们家。”
虞绍珩苦笑:“……我当您是夸我。”
匡夫人若有所思地道:“你跟黛华这件事,将来别人的闲言闲语是少了的,你们也该想过。 ”
虞绍珩点头道:“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也不在意;眉眉——如果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当初就不会嫁给许先生。”
匡夫人摇了摇头,婉言道:“她嫁给兰荪,受非议的是你老师,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个天真冲动;可如今她这么快又要嫁给你,就不一样了,你有没有为她想过?”
虞绍珩默然了片刻,抬头一笑:“我觉得,我能给她的,远远比她可能会失去的东西多。”
“好吧,等我跟你母亲谈过了,我再想想怎么去同她家里说。”匡夫人思量着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俩是不是先缓一缓?没必要这么着急,事缓则圆嘛。”
虞绍珩道:“我知道您是为我们考虑,但是我之所以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也是因为你刚才说的——我跟眉眉来往,不可能一直瞒着大家,如果这么拖着,只会让旁人的谈资更多,让她更难自处。不如索性结了婚,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算想说,也不敢在她面前说。”
“你说的也对。”匡夫人听着,慢慢点了点头:“你们真要是想好了要,早点定下来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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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珩说动了匡夫人,自忖此事已经有了七成胜算,剩下三成尽数都要看苏一樵的态度,少不了要在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身上下点水磨功夫。他这几日单等着苏眉来报信,想起来这一茬还偶尔还有那么一丝雀跃欣喜:要是苏家闹翻了,最好不过就是苏眉被她父亲逐出家门,他刚好有地方把她安置得妥妥帖帖。不料,苏眉没有走投无路来投奔他,确实匡夫人打了电话过来:
“……我的话也没有用,黛华被她父亲关在家里了,你想想办法吧。”
虞绍珩一听,脱口道:“怎么这样?她父亲之前就登报脱跟她脱离了父女关系,要是生气也该是把她逐出家门,怎么能关起来呢?这不是自食前言吗?再说眉眉已经成年了……”
匡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这是讲道理的事吗?”
虞绍珩干笑了一声,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天,之前我跟她母亲先讲妥了,我那位二姐倒是好说话,我就想着索性说开好了。我在的时候还好,她父亲虽然不痛快,可也没说什么。谁知道我一走,她家里就闹开了……”
苏夫人听着弟妹讲了半个多钟头,只有一件事正戳在她心坎儿上:“黛华看着是个没脾气的孩子,其实强得很。这种事瞒是不瞒不住的,越是不明不白地拖着,越教人翻闲话。你要是不放心,或者叫他们先订婚?名正言顺地来往,总比这样不清不楚的好——就说是在我家里认识的好了。” 女儿少艾新寡,着实也再经不起什么风浪了,自己家里正正经经地介绍出去,是好过被旁的什么人捕风捉影。
思量再三,想着有个客人在,丈夫也不致于发作得太厉害,便请了匡夫人一同到书房去和苏一樵商量。匡夫人娓娓而言,苏夫人只谨慎留意着丈夫的神色,见苏一樵听说了虞绍珩的来历,虽然面色沉重但并无怒意,心下烧安。不想,她把匡夫人送出门,转回头来刚一开口:“虞家那个孩子我见过一次……” 立刻被丈夫打断了:“你见过了?你们都商量好了,何必还要问我?”
苏夫人尴尬道:“孩子的事,总要跟你商量的。”
“她听过我的话吗?”苏一樵的手指连拍着身旁的书桌:“她前一回吃亏吃得还不够?你去叫她出来,我有话要问她。”
苏眉低眉敛目地被母亲送到父亲面前,大着胆子道:“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苏一樵“嗬”地冷笑了一声,摊手道:“我有什么麻烦?我当少了个女儿,家里还能空一间房子出来。”
“爸爸,我和绍珩是认真谈过,才打算结婚的。”
“认真,你要嫁许兰荪的时候不是跟现在一样’认真’?他过世了才一年,你又跟别人’认真’起来了……真是笑话!”苏一樵眉间的折痕越皱越深:“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在许家认识的?荒唐。”他见苏眉低着头攥紧了手指,沉声道:“你不要嫌我的话说得重,别人的话更难听,你想过没有?”
苏眉抬眼看着父亲,眼底和脸颊都微微泛了红,静静道:“清者自清。”
苏一樵“啪”地在桌案上重拍了一下:“你倒说得出口,虞家是什么清白人家吗?”
“一樵!”苏夫人见情势越发不好,急劝道:“都别说了,这件事以后再商量。”
“哪还有什么以后?”苏一樵怒道:“你问问她,她是个交际花吗?上了一次报纸还嫌不够,要再上一次……你嫁到他家里去,这倒是遂了你的心愿。”
苏夫人听丈夫说得不像样子,亦皱眉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自己的女儿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我就是太相信她是个好孩子了。你们问我的意思,那我就告诉你们,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苏一樵长叹了一声,压着怒气对苏眉道:“你想一想,你父亲是不开通的人吗?你进了大学,我有没有不许你跟男同学交往?你不中意德生,我同你母亲逼过你没有?你倒好,拿终身大事当儿戏,丢过一次脸不够,还又闹出新花样来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里反省一下。” 说着又对苏夫人道:
“你去告诉你弟妹,虞家我们高攀不起,这样寡廉鲜耻的事情我们也做不……”
苏一樵的慷慨之言正要说完,苏岫忽然探身进来没头没脑地插嘴道:
“小妹,你电话。”
苏一樵一听,怒道:“不许接。”
苏岫愕然看着父亲,喃喃道:“是唐恬。”
“谁的电话都不许接!”
35、(二)
苏眉原本就不大出门,这两日被父亲禁足,日子还是照旧,甚至连苏一樵“不许接电话”的吩咐也形同虚设,不过是不当着父亲的面接罢了——苏岫乐得替她遮掩,苏夫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她被父亲“关”在家里两天,反而让虞绍珩借着“担心”她的借口,日日打电话来“慰问”:
“眉眉,要是你父亲怎么都不同意,你敢不敢跟我私奔啊?”
虽说母亲和姐姐都刻意避开了,苏眉还是下意识地捂紧了听筒,认真想了一想,才道:“……那要是等明年这个时候,父亲还不同意,我……就跟你走。”
虞绍珩转着办公桌的上的签字笔,忍笑道:“干嘛还要等一年呢?明天他一出门,你就溜出来,我们去注册,好不好?”
“那我父亲会很生气的。”苏眉婉言道:“我……之前的事,已经让他很恼火了,要是我再这样,他真的不会再原谅我了。我觉得,我怎么也该在家里好好孝敬他一年,或许到时候他知道我们不是一时冲动,会同意的……”
“可是一年也太久了。”虞绍珩的口吻忽然严肃起来:“你要是变心了怎么办?”
“我不会的。”苏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却听虞绍珩拖长了声音道:
“那——要是我变心了呢?”
“嗯?”苏眉意外地应了一声,继而低低道:“那……那也好,我父亲就放心了。”
“那也好?”虞绍珩笑着反问:“ 你这话太伤人了。女孩子这个时候都应该说:你敢?我杀了你和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苏眉“扑哧”一笑,又赶忙掩住唇,背转了身,“就算我这么说了,你也不会害怕的。”
“会啊,不信你试试。”绍珩一本正经地怂恿道:“快,试一试。这种事嫁人之前一定要学会的,不然,你以后怎么跟我吵架?”
苏眉小心地看了看四下确实没有别人经过,捂住话筒学舌道:“你敢?我杀了你和……和那个…… ”她努力了两次,后面半句仍是说不出口。
虞绍珩“痛心疾首”地叹道:“唉,你这样怎么能管得住男人呢?”说着,笑意一敛,柔声道:“眉眉,我不打算等那么久,我已经选好日子了,3月底我们结婚,订礼服、写请柬都还来得及,你这几天没事,不如想想这个。”
“……不行吧?”苏眉讶然道。
“行的,只要你愿意,就没有不行的事。”
“可是,我父亲……”
“要是苏伯父也不反对呢?”
“那好像也太快了。”
“兵贵神速。”
苏眉听着他的语气,探询地问道:“你有办法说动我父亲?”
虞绍珩笑道:“我觉得你这么喜欢我,连私奔都肯,你父亲见到我,也一定会喜欢我的?”
苏眉惊道:“你要去见我父亲?”
“嗯,我礼拜天去,你们家人都在吧?”
“不行,你不要来。”苏眉怕他造次,赶忙劝阻:“我父亲这几天正为这件事生气呢。”
虞绍珩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我更得登门拜望一下长辈了,要不然多没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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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珩突兀地出现在苏家门前,让来应门的苏灏大吃一惊。
前一晚他回到家中,刚听苏岫说了小妹的事。震惊之余,幡然醒悟何以上个星期在警局,虞绍珩一听他的住址就知道他是什么人,还慨然相助解脱了他出来,原来里头还有这个缘故。这件事他当然不敢开口告诉家里人,此时乍然和虞绍珩打了照面,本能地便对他客气起来:“虞先生,您……”
虞绍珩亦是把客套做足了十分:“苏兄您好!我是特地来拜访令尊的。”
“这样啊……”
“苏伯父不在?”
苏灏正犹豫着该如何答话,见他笑容可掬地望着自己,既不好意思也没有勇气硬生生把他拒之门外,忙道:“哦,在的,请进——” 他引着虞绍珩进了院子,一转身便失悔自己冒失,只好低声提醒道:“家父这几日烦心得很,要不然……”
虞绍珩却不给他反口的机会:“都是我太失礼了,伯父生气是应该的。令妹还好吗?”
“黛华没事,父亲只是不许她出门,并没有太苛责她。” 苏灏说着,急急把他往客厅一带,道:“您稍等,我去禀告家父。”
虞绍珩笑微微的一颔首:“有劳苏兄了。”
虞绍珩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苏家的宅子,见这院子虽然前后只有两进,不过打理得倒颇为精致,客厅里东瓶西镜一尘不染,光泽深沉的红木桌椅亦是有年头的老物件,偶尔从鼻端掠过一缕幽香,想是庭院里的蜡梅正在花期。
苏灏不敢直接去触父亲的霉头,只好先到后堂去给母亲报信。苏夫人一听虞绍珩居然不请自来,忍不住埋怨儿子:“你只跟他说你父亲不在就是了,怎么自作主张就把人带进来了?”
苏灏有苦难言,找着理由为自己辩解道:“嗨,今天说不在,要是他明天再来呢?好像父亲躲着他似的,还不如一早说清楚得好。”
苏夫人嗔道:“那你去请你父亲好了,来跟我说什么?”
苏灏听着母亲的抢白,面露尴尬:“……这是小妹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掺合,您先跟父亲商量一下,比较妥当吧。”
苏夫人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现在都这么冒失。”
埋怨归埋怨,可也不能把一个大活人就搁在自家客厅里,苏夫人双眉紧锁敲开了书房的门:“一樵,虞家那个孩子来了,你去见见他?”
苏一樵怔了怔,冷笑道:“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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