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喝着黏米粥,低声抱怨了一句:“是男同学吗?这么早把电话打到家里。”说着,朝丈夫看了一眼,却见唐雅山一心只看着报纸,全然不曾留意。
唐恬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径直问道:“哪位?”
“唐小姐早,我是虞绍珩。”
唐恬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那边虞绍珩没有答话,唐恬自己已回过味儿来,轻轻“哼”了一声,低语道:“虞少爷当然神通广大,你有什么事?”口里问着,心里却猜他来找自己,多半是跟叶喆有关,脸颊微微发烫,却听虞绍珩不温不火地说道:
“是苏眉家里出事了。许先生……前晚过世了。”
“什么?” 饶是唐恬以手掩唇,还是惊叫出声:“那……”她一时想不出该问什么,震惊之余,只问:“那苏眉呢?她怎么样?”
“我昨天在医院看到她,似乎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唐恬攥着听筒道:“要的!我不跟你说了,她是在东郊家里吗?我现在就去。”
“稍等。”虞绍珩隔着电话叫住了她:“正好家父家母让我去许家探望一下,你顺便搭我的车吧,方便一点。”不等唐恬思量,便紧跟着道:“我大概十分钟到你家门口。”
10、孤鸾(四)
唐夫人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忽然听见女儿在外头惊呼道:“什么?”
唐夫人听着,皱着眉摇了摇头,“女孩儿家,整天一惊一乍的……”
正想着待会儿唐恬过来要好好说道两句,就听见女儿撂下电话就跑上了楼,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一会儿工夫,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却是套了大衣要出门的样子。
唐夫人连忙起身叫住女儿:“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出去?饭也不吃了?”
唐恬看着母亲,脸色有些发白:“妈妈,苏眉……许先生过世了,我去看看苏眉。”
唐夫人闻言先是一惊:“这……这是怎么说?” 既而打量着女儿道:
“你一个小姑娘,也帮不上什么忙,先不要去给人家添乱了。”
苏眉和唐恬读中学的时候就要好,唐夫人也喜欢苏眉文静乖巧,可是她嫁给许兰荪便是一桩被不少人当谈资磕牙的“艳闻”,唐夫人就有几分不愿意让唐恬同她来往。今天又平地一声雷,出了这样的噩耗,虽然讲不出什么道理,但唐夫人总觉得唐恬一个未嫁少女掺和在这样的事情里,叫人心里不舒服。
唐恬却理会不到母亲的心思,“我怎么会添乱呢?” 她说着,匆匆喝掉半杯牛奶。唐雅山听说许兰荪过世,嗟叹了几句,便嘱咐女儿见了许家的长辈要有礼貌,代自己致哀。
唐夫人见状,也不好再出言拦她,只提醒道:“你拿点零钱坐车。”
“不用了,我搭别人的车去。”唐恬抓了两片面包就要出门。
唐夫人疑道:“你搭谁的车?”
唐恬咬着面包,含含糊糊地说道:“……同学。” 说着,拎了手袋转身就走。
唐夫人来不及再问女儿,赶忙吩咐佣人:“小姐的帽子忘了,快给她拿过去。”
一会儿佣人回来,唐夫人便问:“恬恬走了?”
“是,有辆车来接小姐。”
“开车的是什么人,你看到没有?”
那佣人摇摇头:“那人没下来,小姐上车就走了,好像……是个军人。”
“军人?”唐夫人烦躁地坐回椅子,瞥着专心翻报纸的丈夫,埋怨道:“这丫头放了假也不着家,不知道在外头都认识的什么人。”
唐雅山闻言抬起头,笑呵呵地说:“等她回来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唐夫人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苏眉那丫头也怪可怜的,轰轰烈烈闹了一场,这才几个月?这么小,倒成了……” 中年妇人最易发同情心,唐夫人说着,眼圈儿已红了。
唐雅山也叹了口气,放下报纸,想了一想,道:“我看你不用太替她难过,这也不一定是坏事。”
唐夫人惊疑地望着丈夫,“这还不是坏事?”
却见唐雅山摇了摇头,一边吃饭一边说:“坏事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一条儿都不占。你想想,许兰荪大她两轮还多,早晚都走在她前头,过个十几二十年她再守寡,那才是坏事。现在她不过跟恬恬一边儿大,再嫁也不是难事。
要不,你且给她留心着?”
“你拿恬恬乱比什么?”唐夫人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人家丈夫尸骨未寒,你就在这儿说这个,你这人也太冷血了。”
唐雅山却不以为然:“我实话实说罢了。” 他搁下碗筷,亦携了公文包出门,唐夫人跟着送到门口,“晚上你回来吃饭吗?”
唐雅山道:“年底事情太多……”
不等他说完,唐夫人便淡淡一笑:“小的不着家,大的也不着家。”
唐恬一上车,就一句紧跟着一句问许兰荪和苏眉的事,抱着手袋坐在后座上,咬着嘴唇掉泪。虞绍珩从后视镜里看见,抽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你自己哭得跟个花猫似的,待会儿怎么劝她?”
唐恬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苏伯伯要是不肯让她回家,她怎么办呢?”
虞绍珩道:“许先生多少有些积蓄,我想,许夫人的生活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至于有问题。”
唐恬揉着鼻子道:“我不是说钱的事。”
两个人一时无话,虞绍珩看着唐恬泪光莹然的样子,不由想到叶喆。今天要是不赶着过来,他该叫上叶喆的,趁着这小丫头替人垂泪的工夫,温言软语哄上一阵,说不定叶喆这件心事就成了。
唐恬默默想着心事,抬眼看见虞绍珩的背影,也想到了叶喆。
自从上次她在学校门口跑掉,叶喆就再也没来“骚扰”过她。她今天临出门的时候,还怯了怯,待见到只有虞绍珩一个人,才放了心。此时却蓦地想起那天晚上,叶喆痴痴看着她,叫她的名字……惊得她拔腿就逃。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人像叶喆这样不要脸地纠缠她,她以前还有些羡慕过苏眉,虽然她同许兰荪的事惹人非议,但爱情——在这世间何其珍贵稀有——自然是要这样义无反顾呵!可是,可是上天为什么不肯放过一对相爱的人呢?拥有过再被夺走,比从未得到更痛苦吧!
两个人各怀心思到了东郊,虞绍珩敲着门,唐恬已经扬声叫了起来:“苏眉,苏眉,是我!”
院门一开,虞绍珩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恬就扑进去抱住了苏眉的手臂,“出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
虞绍珩打量苏眉的时候,心里却略有些吃惊。
昨晚他听着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许久,只道她哀戚失控,今日多半也是失魂落魄憔悴不堪,甚或卧床不起也说不定。不料,此时苏眉出来开门,一件深榄色的夹棉旗袍不见一丝褶皱,头发亦盘得很规矩,只是刘海长了,斜掠在耳后,身子被唐恬一揽,滑落下来一缕碎发。除了眼睛微红发肿,面色苍白了一点,轻声细语地答着唐恬的话,和昨晚他“偷听”到的,却是判若两人,一眼看过去,倒比唐恬还镇定些。
苏眉在房中只听到唐恬叫门,不想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虞绍珩。虞绍珩见苏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道:“师母,家父家母让我来看看,先生的后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苏眉轻轻点了点头:“有劳令尊令堂挂心,兰荪的事……许家有自己的规矩,大概……”她眸光一黯,低声道:“我也插不上什么手。”
三人说着话进到客厅,唐恬揽着苏眉说话,虞绍珩却将手里拎着的一个保温桶放在了靠窗的条案上:“师母还没吃饭吧?”
苏眉嗫喏了一下,道:“我没什么胃口就没有做。”言罢,便见虞绍珩打开那保温桶,从里头拿出一盒犹冒着热气的汤羹,并两碟点心,“早上我过来,家母说您这里忙乱起来怕是没工夫开火,叫我顺便带碗参汤过来;口味恐怕不好,不过为着补气安神,您多少用一点。”
苏眉微微一愣,觉得他这举动似乎有些异样,转念一想,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琐碎的心思,“补气安神”云云应该也是他母亲的交待,只是她嫁许兰荪未久,纵然许兰荪和虞家相熟,她却和绍珩的母亲没有来往,或许这位虞夫人生性待人热心?苏眉思量着不便拂了别人的好意,便捧过那碗参汤,道:“多谢令堂了,等过了这些日子,我再登门致谢。”
虞绍珩忙道:“师母客气。” 让开了几步,方便她吃饭。
11、琴调(一)
许兰荪的丧礼定了日子,许家便着子侄往亲友故交处报丧。因绍珩的父亲恰有公务去了燕平,到许兰荪丧礼这日,绍珩便陪着母亲往许府致祭。
车子开到许家老宅的巷口,便见巷子里已靠墙摆了一溜白菊碧叶、黄花蓝绶的花圈。绍珩和母亲一落车,许家迎客的掌事便连忙躬身让着他们进去,奠仪、花圈自有同来的一班侍从打理。
虞绍珩挽着母亲进到灵堂,见许兰荪的遗像镶了黑框挂在素白帷帐之间,周围还装饰了松枝白菊,妥贴素雅;许家书香世代,讲究的是礼仪庄重,堂上便是女眷,也只是戚然饮泪,并不见失态嚎啕的。许兰荪的师友弟子,多有在诗文上有造诣的,因此,四周的挽联挽幛颇有不少极见精神的笔墨;哀乐荡荡低徊,更显肃穆。
虞夫人穿着件深黑的茧形大衣,衣领上嵌了枚冷银光亮的胸针,饰了缎带花结的黑色小礼帽缀了半圈网纱,眉目和大半面孔都遮去了,只露出珠光淡彩的双唇和精致娟好的下颌轮廓。母子二人行礼如仪,待许家众人答了礼,虞夫人见许家老夫人不在堂前,便去同苏眉絮话。
苏眉身量不高,套着一条通体净黑滚着白边的长旗袍,压在一众黑衣绰绰的亲眷里,只剩下一张雪白的面孔醒目;她身上既无装饰,更无粉黛,然不及修剪的刘海都别在耳后,眉心的一粒嫣红便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在凄清容色之间反而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艳意,像是一净无瑕的百合花儿,颤悠悠探出的花蕊却朱红耀目。
虞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了一声“夫人节哀”,又劝慰了两句“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知会”之类的客套话,便同许松龄一班人告辞。虞绍珩跟着母亲出来,却道:
“妈妈,一会儿我想到许先生的墓地上去看看。”
虞夫人在车门边上停了停,颔首道:“师生一场,应该的。”说着便上了车,饶是这惊鸿一瞬,不远处亦有几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去抢拍她面纱下的玲珑轮廓。
虞绍珩目送母亲的车子开出巷口,才折回许家,方进到轿厅,却见前日在医院见到的许广荫引着两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同他寒暄,甫一开口,自然又是从他父亲说起。虞绍珩心下不耐,面上却仍是沉静从容的娴雅态度,正想着怎么打发了这班人,转眼瞥见一个套着藏蓝色长大衣的女孩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连忙叫了一声:“唐小姐。”
唐恬刚才在灵堂上就看见了他,只是从前见面,他在许兰荪跟前执弟子礼,不过觉得他比叶喆深沉稳重些,仍是一般的年轻随和,谈笑来往和学校里高年级的学长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今日见他陪着母亲到许家致哀,却是风度堂皇,又跟着两个戎装侍从,她在边上看着,明明相去不远,但他和他母亲却都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霭,遥如星辰。她听着身畔的人窃窃议论,不自觉地将他划去了另一个世界,此时经过原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但是他突然当着人叫她,唐恬也只得停下,可是一时竟不知怎么称呼他,结结巴巴应了一句:“虞……先生。”
正想继续往外走,不料虞绍珩却两句话撇了身边的人,朝她走过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唐恬压低了声音道:“我出去买点吃的。”
她话音里带着委屈,虞绍珩却觉得好笑,掩唇轻咳了一声,“你饿了?许家没有茶点吗?”
唐恬冷笑着往外走,“我怕吃了闹肚子。”
虞绍珩见她这个神气,便知事情另有缘故,也跟着她出门,“怎么了?”
唐恬是热心兼好奇,一则心疼苏眉,二则没经过丧礼,今日一早天还不亮就陪着苏眉到了许家老宅,灵堂四壁垂地的挽联,青烟袅袅的香蜡,金光冷冽的纸扎……她一样一样看在眼里,又哀戚又新鲜。苏眉是个没话的,行止进退都听许家的执事吩咐,下人们修整灵堂,她们便在灵前焚化锡箔金纸。过了一阵子,灵堂里的人忽然悄没声走了大半,只剩下两个守门的仆役。
默默祝祷的苏眉浑然不觉,唐恬却觉得奇怪,起身去问,却原来是到了许家开早饭的时辰,一班人都吃饭去了。唐恬听了便有些不忿,抱怨了一句“怎么没人叫我们呢?” 恰巧被许兰荪的一个堂嫂路过听见,凉凉丢出一句:“换了别人,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这倒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要吃的。”
唐恬在家里独生女,从不受人欺负,听她语带讥诮,回头打量了一眼,见是个年过近五旬的中年夫人,便道:“不知道这位阿姨怎么称呼?听您这么说,就知道您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这会儿您还能站着跟我说话,想必你家先生还健在,等什么时候他不在了,我是一定要去瞧瞧您老人家怎么一头碰死的。”
她是小孩子心性,口里说死说活没个忌讳,可那妇人听在耳中,却不啻是诅咒了,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然而今日这样的场合,却是不能哭骂的,唐恬也不等她还口,白了她一眼,转身便进了灵堂。
到天光渐亮,许家的亲眷各寻了位子坐下,吊祭的客人未到,灵堂里的雪簇的花团越是繁密越叫人觉得肃杀,有年轻禁不住冷寂的便小声聊几句天,询问彼此的家长里短,有人三言两语哭穷,渐渐的,拐到了许兰荪身上。
许家虽不是高门望族,但几代都是读书种子,在许兰荪祖父那一辈尚有出仕为官的,只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