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眼见母亲唇角几点红肿,分明是心急上火起了水泡,便不肯放声哭泣,只偎在母亲肩上,缓缓说道:“妈妈,我没事。”
匡夫人一边劝着苏眉母女坐下说话,一边吩咐佣人准备茶点。苏夫人揽着容色憔悴的女儿刚刚坐下,忽然神情一凛,抚着苏眉的脸颊诧然道:
“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苏眉迟疑着没有立即答话,苏夫人脸色煞白,霍然起身,居高临下逼视着女儿,“是他家那个老夫人?”
苏眉忙不迭地拉住母亲的手:“妈,我没事,她也是一时急气攻心……”
苏夫人的手指不住颤巍巍地点着女儿:“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父亲有没有动过你一手指头?就是你要跟……你父亲气成那个样子,也舍不得打你……他们许家也是书香世家,我倒要问问,就算是长辈教训晚辈,有这样教训的吗?”
“妈妈……”苏眉求救地看着舅母,匡夫人忙上前劝道:“二妹,我方才在医院里看着更生气,可是她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哪有道理课讲呢?”
苏夫人闭了双目,眼泪从眼角直直渗出来,稳了稳气息,道:“我早上还同你父亲吵了一架,我说要接你回来,你父亲……”她沉沉叹了口气,哽咽着道:“你父亲是被你们伤了心了……你说,你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办?”
苏家和许家原本也有世交之谊,苏眉的父亲苏一樵更和许兰荪有许多诗文往来,谁知多年老友却突然变成了女婿,苏一樵气愤不过,同许兰荪绝交在先,又在他二人成婚之日在声明登报,同苏眉脱离了父女关系。此番许兰荪的死讯传到苏家,苏夫人心疼女儿,见丈夫放下电话面有恸色,便试探着跟丈夫商量把苏眉接回家来,岂料苏一樵默然许久,痛笑了一声:
“咎由自取!登了报的事,难道要我反口?等我死了,随你们怎么折腾;我活着,就别让我再看见她!”说罢,竟拂袖而去,还带翻了案上的青瓷茶盏。
苏眉听了,流着泪道:“妈妈,对不起。”
当初,她一心想着父母不同意她和许兰荪成婚,无非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又有师生之份,难免遭人议论,等时日久了,见到两人琴瑟相谐举案齐眉,慢慢总会原谅自己,却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苏夫人一时急火满心,一时五内俱凉,她对许兰荪身故谈不上有多少痛心,此时忧虑的却是丈夫死咬着不肯原谅女儿,苏眉小小年纪搅出这样一件颇有几分“轰动”的婚事,如今又没了丈夫,还不知道将来……愈想愈觉得悲凉,可这个时候这些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口,伤心之下,抚着女儿的头发只是落泪。
“就让黛华先住在我这里吧。”匡夫人一边劝,一边陪着这母女二人落泪,想着今日在医院里的情形,心里也不免为这个甥女忧叹。
苏夫人渐渐平静了心绪,一时劝苏眉宽心,说苏一樵不过一时拉不下面子,心里还是极疼女儿的;一时自己担心起来,又怔怔吁叹,也不知究竟是安慰别人,还是想要别人来安慰。
送走母亲,苏眉和舅母相顾无言,匡夫人亲自替她量了衣裳尺寸,道:“料子我家里倒有现成的,只是要让相熟的裁缝赶一赶,后天也就做好了。你昨晚就没睡,到楼上歇会儿去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舅妈,我还是回去了。”
匡夫人一愣:“那怎么行?东郊那边你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苏眉低声道:“这时候,我也不合适住在别人家里。”
匡夫人蹙眉劝道:“我们家你知道的,没有那么多讲究,你就住在这儿,你自己回去,我和你舅舅也不放心……”
苏眉垂眸咬了咬唇,静静道:“我知道您疼我,可那总是我家,况且,兰荪的东西也要收拾……舅妈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匡夫人再三相劝,苏眉仍是执意要走,匡夫人也只得留她吃过晚饭,安排司机送她回东郊,又叮嘱她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过来,在庭院门口目送汽车转了弯,才怅然而归。
10、孤鸾(二)
虞绍珩从医院出来,便去了情报部。许兰荪的案子一了,他手里暂时没有别的事,便铺开稿纸打报告草稿。悉心写好一稿,正准备下班回家,却见行动处的腾作春笑容可掬地拎着一瓶黑方进来:
“绍珩,忙吗?”
虞绍珩合上文件夹,起身笑道:“没什么事,准备走了。师兄找我有事?”
腾作春掂了掂手里的黑方:“我们处里有人弄了几瓶酒,顺手给你拿一瓶。”说着,踱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虞绍珩见他关门,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说,接过那酒在手里转着看了看,若无其事地笑道:
“多谢师兄关照!你今天空吗?我请你……”
腾作春笑着摆了摆手:“今天不成,我得陪太太去买大衣——唉,阃令大于军令。”
虞绍珩了然一笑,点头道:“那咱们改天。”
“好。” 腾作春笑吟吟地在他办公桌上拈起一支钢笔轻轻转着,道:
“绍珩,有些事……我这个做师兄的,得提你一句。”
“师兄请说。”
腾作春意味深长地看了虞绍珩一眼,所有所思地说:“不管是在六局还是在部里,你的家世,本来就叫人眼热,要是你再……”他砸了下嘴,笑道:
“有些事,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却招别人的闲话。”
虞绍珩听着,心里暗忖他大概是要说凛子的事,情报部这种地方真是没有隐秘可言,谁知腾作春接下来一句话却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两天我不止听一个人说了,你一早到蔡部长在那儿去聊天,还给长官洗了饭盒。”
虞绍珩看着他调侃的笑意,回想起那天在蔡廷初办公室的情形,隐约明白过来,讶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那天……”
腾作春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兴许你是顺手的事儿,可你知道别人怎么说?虞大少都给长官洗饭盒了,以后叫别人可怎么巴结呢?”
说着,挑了挑眉梢,“这都是私下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啊!”
虞绍珩自嘲地一笑,叹了口气:“这种事我是说不清楚了,多谢师兄指点,绍珩受教了。”
腾作春道:“这话就太见外了,我知道你是不在意旁人闲话的,只不过在我们做事,说不好哪一天要借到哪个人的手,人缘处好一点没坏处。”
送走了腾作春,虞绍珩思量那一日蔡廷初交待他的话,方才咋摸出深意来——“不管你怎么为人处事,都不要指望别人会对你‘一视同仁’。你太‘客气’,反而叫人觉得‘伪’。”
一味骄矜固然是叫人侧目,身段放得太低竟也是错。
他慢慢吁了口气,这世界比他想得还要复杂许多。
待虞绍珩回到栖霞,却是一家人各有安排,父亲被请去给伤残军人联谊会致辞,母亲和妹妹出门看戏,连小弟也去了同学家的派对——在家里吃饭的居然只有他自己,突然的闲暇让他有些兴味索然,想了一想,还是去了暗房。
许久没拍什么新照片了,他一边想着下次有雪的时候,到哪里去拍雪景,一边拧开了暗房的门。
黑暗会让人恐惧,但也能让人放松——只要你相信,自己是这个空间的主人。
幽暗的灯光,映出工作台上孤零零地夹着一张照片:蓬勃稠密的紫薇花下,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
他站在照片前默默看了一阵,照片里的轻盈秀美和上午医院里的凄然憔悴,渐渐合在了一处。许兰荪这件事,他已经尽量用最平静的方式去解决,真正受到伤害的也许就只有许老夫人和苏眉了。
他想起早上父亲的话和许老夫人那个不近情理的耳光,父亲能想到把这件事往苏眉身上栽几分,别人自然也会这么想。许老夫人还可以迁怒苏眉,那苏眉呢?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对不想干的人有过多同情,他并不亏欠她什么。如果让别人来做这件事,说不定许兰荪死得更难堪。
他把目光从那照片上移开,一眼瞥见靠墙放着的监听设备,猛然想起,自己倒把这件事给忘了。今天苏眉必然是住在匡家,许宅空着, 他应该叫人去拆了那些东西。
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心中自省着走过去,顺手拧开了机器——
许家有人?
虞绍珩一惊,这个时候许家怎么会有人呢?
他把音量调大,戴上耳机,凝神细听。
里头有人走动,步子很轻,还有翻阅纸张书册的声音。
有人在许家找东西?
他整个人都猛地紧张起来,是扶桑人吗?他太大意了,许兰荪和凛子,一个突然病故,一个消失不见,扶桑人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们去许家找什么?他现在该叫人过去吗?
虞绍珩飞快地想着,不觉眉头已经皱紧了,那边的声音倒不紧不慢,十分从容。就在他决定即刻动身去东郊的时候,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他之前监听了许宅多日,这声音他是知道的——许家厨房的水烧开了,接着,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他双肩向下一沉,手指释然地摸了摸眉毛,不由笑出了声,去找东西的人再放松也不至于在别人家里烧水喝。
这该是许家的人在收拾许兰荪的东西,不过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难道是苏眉?
他抱臂听着,有倒水的声音,有杯盏轻磕的声音,这是在冲茶了。
接下来静了片刻,耳机里蓦地传来一声压抑地啜泣,那啜泣越来越急,像是湍急的溪流不断奔涌,终于在断崖处冲下山谷,抛出一段飞珠溅玉的瀑布。
是苏眉,而且,她在哭。
她哭得很恸,很大声,他从来没听人这么哭过。
他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她也哭了,可是她流泪的时候很安静,仿佛只要她背过脸去,别人就不会听到任何抽泣声。
可是她现在的哭法,就像被丢在街上的小孩子,不管不顾的撕心裂肺。
而且,她这样哭,居然没有来人劝她。
他都手指抵在唇上,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竟隐隐有些不满。出了这样大的事,许家居然也没有人陪着她?
10、孤鸾(三)
苏眉在手袋里翻找钥匙,指尖抖抖索索捉了几次,才握到那一簇凉硬的金属条片。固着在墙头的残雪于夜色中闪动着幽蓝的碎光,从雪中攀援出的枯细藤蔓一动不动地贴在墙檐上,零落蜷曲的枯叶如同几块皴黑的伤疤。熟悉的厅堂忽然变得陌生而空荡,不过隔了一日,眼前的一桌一几却都像罩了一层霜膜。
灰蒙蒙的一团钝痛从胸腔里升腾上来,渐渐塞住了她的呼吸。她慌忙走到书案前,捧起茶壶到处一杯隔夜的浊茶,一口气灌下去,苦凉的液体冲到胃里,麻木了呼之欲出的痛楚。
她要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
书案上的一摞文稿她才誊了一半,边上搁着许兰荪近日在看的书,里头错落插着三五枚书签,半露出赭红藤黄的绳结。苏眉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依次划过薄厚不一的书籍,只一夜,一切都变了。她一样一样漫无目的地归置着书桌上的物件,身子是轻飘的,思绪也是轻飘的,仿佛弄丢了尸骸的游魂,只在胸腔里存着口气: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像平日一样烧水冲茶,热腾腾的水气蒸在脸上,把她的懵然热得一醒:条盘里放着两只茶盏,她便也斟出了两杯茶。
两杯。
暖香的茶汤在灯下漾漾融黄,她摩挲着温热渐烫的瓷杯,紧紧抿住的唇瓣失控地抽搐起来,泪水夺眶随着一声哀哭汹涌地倾下了下来。
她伏在桌案上,覆着绒毛的衣袖不多时便浸透了,她昨天接了匡夫人的电话,又跟着舅母去到医院,一径想得都是不能慌,不能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越是把她当孩子,她越不能耽误事情,失了分寸,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年过生日,舅舅送了个会飘雪花的玻璃球给她,她从盒子里拆出来,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要拿去给母亲看,谁知刚要出门,迎面就被她哥哥撞上,跌在地下摔得稀烂,里头的小房子小花园小鹿小狗小雪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什么都没有了。
电线里传出来的哭声一点儿也不美,歇斯底里,跟“梨花带雨”之类的妙词全不搭界,一时半刻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虞绍珩摘了耳机,想要关掉机器,又觉得那哭声依依而出,他这个时候骤然掐断,倒像是弃之不顾的意思,叫人心有不忍,索性就搁在了那里。他拣了张名家琴曲的唱片放在唱机里,丝竹声缓缓泻出,却是一曲《良宵引》。
铮铮泠泠的琴音和着耳机里隐隐传出的哀哭,反而愈发衬出冬夜寂寂,他闭目听了一阵,忽地心思一撩,她一个人在家里哭,他在这边不声不响地听着,倒像是有那么一点陪着她的意思。
他心头一点若有若无的况味明昧难辨,那耳机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次日晨起,绍珩吃着早饭,不觉回想起昨天的事,苏眉在医院里熬了一夜,又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别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可是昨晚的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便也没有道理去探看。他心里略过了一过,立时想起一个人来。
唐恬家里早饭刚开,一家三口才坐下吃饭,便听见客厅里电话铃响,佣人接起来一问,却是找唐恬的,不等她过来通报,唐恬已听见了,推了碗筷,蹦蹦跳跳去接。
唐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问道:“什么人啊?”
接电话的佣人回道:“是位先生,说姓虞。”
唐夫人喝着黏米粥,低声抱怨了一句:“是男同学吗?这么早把电话打到家里。”说着,朝丈夫看了一眼,却见唐雅山一心只看着报纸,全然不曾留意。
唐恬接起电话“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