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你们也不懂得……”
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去吧!回头我和你母亲也要去许家吊祭的。”
“是。” 虞绍珩咂摸着父亲的话从家里出来,不由佩服父亲老道,两句话轻描淡写,又是“前头师母埋怨过”,又是“这几天天气冷”,许兰荪这病虽然来得急,但却是“积劳”所致,早有前因;至于“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留心”云云,明说的是自己,暗里捎带手又把这事往苏眉身上栽了几分。
虞绍珩赶到医院,一路问着人寻到殓房,他臆想中这样的地方该是冷寂肃杀的,可眼前的景象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有扶墙恸哭的,少不了家人苦劝;有拌嘴吵架的,连一个护士也给揪在里头;还有一家信教的,带着个穿黑袍的洋人神甫在外头转悠……盖因医院有名,危重病人收得多,这两日天寒地冻,接连有病人过世,连带着殓房也“热闹”起来。
他避着人挤过来,已瞥见匡夫人陪着苏眉立在走廊尽头,边上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鬓发微苍,絮絮同她们说着什么,却是个生面孔。
虞绍珩肃了肃脸色,过去同她二人打招呼:“欧阳阿姨,师母……您节哀。”
苏眉垂着眼睛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匡夫人见了他倒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似的,“我才告诉你母亲,你就来了。”
“家父家母怕这时候过来,给先生家里添麻烦,所以嘱咐我先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着搭把手的。”虞绍珩借着说话去留意苏眉的情状,见她此刻虽没在哭,但一双眼睛肿得不像样子,眼圈儿仍是通红,睫毛的影子在眼睑下又铺了一层暗影,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的,雪白的面孔一点儿血色不见,秀致的下颌倒像是靠毛衫折起的高领撑着,过肩的半长头发用条丁香色的手帕潦草地系在脑后,苔绿的长大衣压得她的人愈发纤细瘦削,听着虞绍珩的话也没有抬眼,嗫喏着刚要开口,又慌忙抿住了嘴唇,似是不愿在人前带出哭腔。
苏眉不肯说话,虞绍珩亦拿捏不好她此时的心境,转眼见边上那穿长衫的男子不住打量自己,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相询,那人已抢先对匡夫人问道:“这是?”
匡夫人听他问起,便介绍道:“绍珩是虞先生的长公子,小时候一直跟着兰荪念书的;这是兰荪的大哥。”
虞绍珩听说过许兰荪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许松龄,在一家大书局做编辑,想必便是此人,遂道:
“许先生请节哀,老夫人还安好吧?家父家母……”
许松龄适才见他穿了一身军服,左右想不起哪家亲眷里有从军的子侄,待弄明白了他和许兰荪的渊源,知他家世显赫,书生的清傲气便透了出来,不等他说完,便淡淡说道:
“事出突然,还未敢让家母知晓。”
虞绍珩见他态度冷淡,想他骤闻噩耗,心绪不佳也是人之常情。他原担心苏眉年纪尚轻,没经过大事,伤心之余乱了方寸,这会儿见许兰荪的兄长既在,想着许家书香名门,婚丧红白自有章程,倒也不必自己一个外人热心,虚应了一句“是,许先生想得周到”便不再多言。
然而,片刻之间他已觉得气氛异样。
之前他眼见地许松龄一直在絮絮说话,因他过来才停了,此时他寒暄已毕,许松龄却仍是寒着脸不开口,匡夫人并苏眉也都默不作声。虞绍珩猜度他们是不愿当着他这个外人谈论家事,正想寻个缘故走开一阵,却听走廊那头嘈杂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哀怆至极的哭诉:
“兰荪,兰荪呢?许广荫你个小猢狲,你……你当我的面瞪说瞎话!兰荪……”
09、离鸾(四)
虞绍珩循声一望,却是男女数人扶拥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夫人蹒跚而来,耳畔只听许松龄一声长叹,撇开他们急急迎了过去:“母亲!”
原来是许兰荪的母亲,许家的老夫人到了。
“母亲,您小心,您慢着点……”许松龄抢到许老夫人面前,一边搀住老人劝慰,一边怒视近旁一个穿着咖色翻领大衣的年轻人:“广荫,我怎么交待你的?”
那叫许广荫的年轻人十分委屈地回话道:“是姑姑她们说漏了嘴,关我什么事?”
许老夫人裙下一双小脚,痛怒之下更是站立不稳,全靠儿孙搀扶着方才勉强站定,颤颤巍巍地指着身旁诸人:“兰荪出了事,你们一个个瞒着我……没有良心……我这个做娘的,连儿子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你们就这么狠的……心……” 一语未了,涕泪俱下,猛地握了拳头捶在自己胸口。
许松龄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住母亲的手臂,哭劝道:
“母亲!您千万保重,不然兰荪在地下也不能安心哪!母亲……”
许家众人劝个不住,人丛外的苏眉也伏在匡夫人怀里抽噎起来。好容易老夫人声气渐平,抹着泪道:“兰荪呢?我要见我的儿子……我得见见我的儿子!”
“母亲……” 许松龄一迟疑间,许老夫人已扶着孙子摇摇晃晃越过了他,蓦地瞥见泪痕纵横的苏眉,身子突然僵了僵,呆看着她道:“你……”
苏眉腮上犹挂着泪珠儿,怯怯唤了声“母亲”,正要上前扶她,哪知老夫人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奋力挣开身旁的晚辈,嶙峋枯瘦的手掌劈面抽在了苏眉脸上,喘息着道:
“你……你……”
苏眉一夜无眠,水米未尽,本来就精神不济,被她劈面一掌打得懵怔了一瞬,片刻之后才察觉脸颊上一片辣疼,自己本能地抬手抚腮,却见一个人影擦肩抢过,阻在了她身前。
许老夫人这一记耳光打得虞绍珩也是一怔。
婆婆跟儿媳妇不对付,不管高门小户,十家里八家都有,虞家也不能免俗,他祖母就很不喜欢他母亲,可不喜欢归比喜欢,顶多不过是跟走的近的亲眷抱怨几句,面子上一样的上慈下谦,当着人连拌嘴都没有过,更不消说抬手便打了。
他惊愕之下,见苏眉呆站着连躲的意思都没有,下意识地便拦在了她身前。
然而,他行动间已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怕是有些不妥,于是并不理会苏眉,而是抢过去扶住了身躯苍槁,摇摇欲倾的许老夫人:“老夫人,您千万保重!” 那边匡夫人已将苏眉揽进怀里,察看她颊上的指痕。
许老夫人见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后生过来搀扶自己,擦拭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道:
“你……你是哪家的娃娃?”
虞绍珩亦用手拭了拭眼角,道:“我叫虞绍珩,是许先生的学生,小时候跟着先生去过府上的,您还给我塞过藤花儿糕……” 他幼时去过许家老宅不假,亦知道许家有一道私房点心,是每年夏天用院中一株百年紫藤萝的花瓣花蕊入馔做成,但却并没有见过这位老夫人,只是老人喜欢小孩子是常性,他这么套近乎十有八九不错。
许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果然上当,淌着两行老泪拍了拍他的手:
“你是兰荪的学生?好孩子……你来的比我这个当娘的还早……他们这些人啊!坏了良心,要让你老师死无全尸,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话到伤心处,竟又嚎啕起来。
自家的家事叫外人看了笑话,许松龄顿觉面上无光,一面劝慰母亲,一面回头吩咐儿子:
“广荫,还不快过来扶着你奶奶?”
虞绍珩乐得解脱出来,回头去看匡夫人和苏眉。见苏眉的泪已止了,半边脸颊肿起几痕通红的指印,唇角一点青紫,还破了皮——想必是让许老夫人的戒子给刮的。虞绍珩皱了皱眉,却也无话可说,一来这是别人的家事,二来长辈教训晚辈,要么躲要么忍,难道还能打回去?只是许家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过来劝慰和事,也是奇怪。
等他走近,正听见苏眉低声细语:“……她也是伤心,总要寻个发泄的地方。” 想是匡夫人有言相劝,苏眉才如此说。虞绍珩听着,心下点头,这女孩子年纪虽不大,人倒懂事,她若是不依不饶闹起来,再有个出言不逊,许老夫人说不定当场就得背过去。
苏眉见他过来,头垂得更低,脸颊上本就肿着,此时羞愧之色浮上来,凄清里又带着点小女孩的可怜相,虞绍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不忍,便道:“师母,许家这里打点的人多,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定。
匡夫人叹了口气,道:“黛华,兰荪的事,回头让棹波跟许家说,你不要和他们顶。”
“嗯。”苏眉轻轻应了一声。
虞绍珩听着奇怪,便向匡夫人问道:“怎么了?”
匡夫人道:“兰荪和棹波他们早先都签过文件,说去世之后,遗体要捐作医学研究之用。这件事,许家的人不知道。昨天晚上,眼科的大夫过来说他们有个病人等了两年多没有角膜,问能不能把兰荪的角膜捐出来……兰荪的大哥说总要让老夫人见儿子一面,可又不敢直说兰荪的死讯,到了八点也没个消息,这边实在等不得了,黛华就签了字。”
匡夫人一壁说着,苏眉又忍不住洒了几滴眼泪下来,虞绍珩顿时明白,那老夫人何以说要让许兰荪“死无全尸”云云。这事倒是棘手,他之前还觉得这件事自己处置得十分妥当,许家上下连苏眉在内,伤心一场,过些日子也就平静无事了。谁知许兰荪身后竟还有这许多麻烦。许兰荪是西化的学者,许老夫人却是只学过《千字文》的旧时女子,当初他要捐遗体的时候,怕是没想到有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出。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老夫人忽地又哭出了新腔调:“……我说不能娶,不能娶,两个师傅合的八字都不成样子,年支冲克……他非要娶,看看这……我的儿……我……”
匡夫人闻言,愠怒着想要开口,苏眉却脸色煞白地拉住了她舅母。
虞绍珩冷眼扫过许家的人,悄然走了出去。
中央医院的保健病房常年有退职的军政要员住院疗养,卫戍部自然要安排警卫。他踱到前厅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几分钟的工夫,便有四个配枪的卫兵纵队而入,皮靴在地板上踏出齐整地闷响,为首的一个中尉,帽檐压到眉骨,板着面孔对走廊里的一班人扬声道:
“请节哀。诸位的心情在下理解,但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吵闹喧哗,影响医院的秩序。”
说罢,摆了摆手,他身后三个卫兵隔开四五米远,标枪一样一个接一个抱着枪戳在了走廊里。那中尉肃然点了点头,顺带手把一个被人撕扯了半天的小护士带了出来。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许老夫人的声气也低了下去,许松龄紧锁着眉头过来,对苏眉道:
“昨晚的事就算了,可捐献遗体的事,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苏眉咬了咬唇,哽咽着道:“可那是兰荪自己的想法,他泉下有知……”
许松龄砸着手道:“兰荪也不知道他自己会走在老人家前头!”
一句话说得苏眉泪眼婆娑,匡夫人亦劝道:“黛华,你大哥说得也不错,兰荪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不忍叫他母亲伤心。”
他们在这里万分纠结,虞绍珩倒是无可无不可。他从来不信什么“泉下有知”,“在天有灵”;许兰荪是高风亮节,许老夫人是愚见,不管他们怎么办,哪怕把许老夫人即刻气死在这里,许兰荪也不会知道,只是生者为了求自己安心罢了。
许松龄见苏眉动摇,又道:“黛华,这里的事有我和广荫照料,你就先回去吧,母亲正在气头上……”
苏眉默然看着地板,大颗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几乎掷地有声。匡夫人抚着苏眉的背脊,道:“你在这儿耗了一晚上了,跟舅母回去歇歇吧。”
虞绍珩见苏眉仍是默然不应,想了一想,道:“师母,你回家换件衣裳再过来吧。”
苏眉听他这样说,亦惊觉自己身上大衣和束发的手帕都未免鲜艳了些,刚一点头,又犹疑起来,她年岁尚小,连葬礼都还没有去过,更没有丧服。匡夫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去我家吧,我帮你预备。”
“麻烦您了。”苏眉含着泪点了点头,又走过去对许老夫人道:“母亲,我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
许老夫人偏着脸,自顾抹泪,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10、孤鸾(一)
陵江大学的教授有不少都在学校近旁的竹云路居家,此时学校正放寒假,周围专做学生生意的小买卖也停了一半,平日喧闹的街市冷清了许多。
这条路苏眉先前读书时也是走熟的,她木然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眼前忽地滑过一间门扉紧闭的咖啡馆,却是当初学校有读书会请了许兰荪这里开讲座,她和唐恬一道来听过的。
她还记得,那天许兰荪讲得是宋徽宗和翰林图画院,孟春天气,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长衫,声音低清,连讲义也没有,却三言两语便压住了一班少年如林中雀躁的吵闹……她细细想着,鼻腔里陡然一酸,一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匡夫人知她睹物思人,握住她的手,一路轻轻拍着,回到家中。
这边车子一停,匡家的佣人便开门迎了出来:“夫人,苏夫人来了。”
匡夫人点点头,对苏眉道:“你母亲一定急坏了。” 苏眉听说母亲到了,连忙抬手按去了眼泪,挽着舅母进到客厅,果然见苏夫人正拿着手帕独坐拭泪。苏眉见母亲伤怀,心底悲戚之余,又添了愧疚委屈,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苏夫人几步赶过来抱住女儿,“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一边哽咽着说话,一边拢了拢苏眉鬓边的乱发。
自从父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苏眉和母亲也有数月不曾见面了,不料母女二人再相聚时,却是相看泪眼。人在伤心处,于外人面前尚可忍耐,见了亲人,一腔哀痛便难免堤破水出,可是她眼见母亲唇角几点红肿,分明是心急上火起了水泡,便不肯放声哭泣,只偎在母亲肩上,缓缓说道:“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