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阿芹,许庖厨抹抹头上的油汗,用土音很重的曲阜地方话回道:“芹上人,小人、小人……正找您呢!”
阿芹一愣:“找我?出了啥事?”
“然也,然也。”许仲用目光连使眼色。
芹侍女了然,两人绕开院子里的阉侍和侍卫,寻到一处僻静角落。
面对许厨师满头大汗的急样,阿芹忍不住先开起了玩笑:“做什么呢?鬼鬼祟祟……又偷喝酒,又点燃了厨房?”
“芹上人!”听数落自己的臭事,许仲胖脸一红:“小人都改了,早改了……”
“改?你……你?”侍女阿芹极度怀疑地打量胖厨子——十多年的老习惯,能改的了?打小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
果然,许庖厨肥嘟嘟的脸由红转白,由白变红……
芹侍女也不逗他了,干脆地问:“说吧!到底为啥?”
这回,许厨子的脸既不红,也不白,转成灰色了:“芹,稻米没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芹又大声问了一遍:“许仲,你说啥?”
胖厨师‘哼哼’‘哧哧’,墨迹了好一会儿,才用比蚊子响不了多少的音量重复:“稻,稻米……没了。”
侍女阿芹怔住,脑海中自动依次浮现出‘稻米’‘阿娇翁主的主食’‘再有大半个时辰后翁主回家’‘要用餐’等等事项。
“怎么回事?稻米为什么没了?”阿芹当时就急了:“我前天还查过,还有至少五斤呢!”
因馆陶翁主长居皇城,很少在长公主官邸过夜,相应吃正餐的机会更少;而小食和加餐都是点心,用不到主食。所以当发现大米不太多后,阿芹算了算,认为五斤大米足可以支撑很久,就没张罗弄大米。没想到,没想到……
芹侍女急忙追问:“你说,你说!好端端……稻米哪儿去了?”
“我也想不通呀!小人也就喝了一杯,”见阿芹虎起眼,许仲连忙强调:“一杯,一杯!就一杯而已!!”
“太子昨夜宴请建陵候和窦氏几位少君,兴致高,前前后后加了几趟菜。客人走后,小人累很……”越说,厨师的大脑袋垂得更低:“一杯下肚,靠灶台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今早醒来一看,就发现稻米不见了。”
“喝酒……误事!”阿芹光火,用指头狠狠戳胖子的脑门:“不到一个时辰,翁主就要回来用餐……没米,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这个许厨师手艺高超,为人也不错,可就是贪杯,还容易醉,典型的‘一杯倒’。
半年前,半夜三更躲在厨房偷酒喝,醉倒后火苗失控,烧掉小半个厨房——还好是给下人准备食物的大厨房,不是贵人的小厨房——姓许的若非王主姱从梁王宫带进京的死忠派,早被开销了。
“其实哪,也不是一点都没剩。”
许厨子,哼哼唧唧地嘀咕:“吴越开镰晚,新稻没来得及运上来;楚国今年不知为什么,耽搁到现在……不过,库房里还有成米。”
“成米?你敢给翁主吃成米?”阿芹对馊主意不感冒:“不要命啦!”
许仲垂下头,缩缩脖子。
芹侍女想了又想,问:“你有没有问过左邻右舍?说不定邻居家会有。”
“问过啦,问过啦!”许庖厨无奈之极:“附近几家,都问啦!可人家只有做点心的米,没、没……”
阿芹摇摇手,脑仁都疼:“不用说了。”
‘稻米’是个大类,内部还分许多种。
关中地方的传统主食是粟或麦。富贵人家就是存有稻米,也是做点心用的细长粒黏性米;而这种点心米,她们家翁主是不吃的——太医说过,黏性米不利消化。馆陶长公主的心肝宝贝只吃不带粘性的短圆粒稻米,因消费量太少,市集上都没得卖,得每年从荆襄地区或吴越水乡专程运来。
“范围扩大些……北阙挨家挨户问问?”话刚说出口,阿芹自己都摇头——大年下的,家家户户忙得热火朝天,谁好意思捡这节骨眼去打扰?不是讨嫌嘛!
“要么,向宫里匀些?”许仲一张胖脸,快扭成包子了:“每年稻米,大头都送进宫。长乐宫里肯定有。”
‘不错,的确可以从宫里拿。可这样,就必须叫醒王主……’回头望望女主人的楼阁,阿芹一阵阵不忍心——三天,三天了;王主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休息好。晚上,还要去参加广阿侯家的婚礼;今晚,想必又得熬到半夜凌晨才能睡。
去皇宫拿,就必须由刘姱王主亲自出面,进长信宫——难道,非得闹得连个囫囵中觉都睡不成?
‘这个娇娇翁主……啰啰嗦嗦的毛病真多,烦人透顶!’
想起女主人泛青的眼圈,大侍女阿芹咬咬银牙,铿锵地说道:“不,不去宫里!”
许厨子顿时傻眼:“呀?那,那……”
“许仲,你做这个……”一连报出好几个馆陶翁主喜欢吃的菜名,阿芹挽挽袖子:“你赶紧准备菜,我现在就去做鱼汤……今儿就‘麦饭’!新麦子,香着呢!”
“可,可?”许仲悬心,觉得肝胆都吊起来了——这能行吗?
“又不是碰不得!难得吃一回麦子,还能吃病了?”
芹大侍女摩拳擦掌,胆气直冲霄汉:“先把这顿对付过去……再从皇宫搬米,搬个百八十斤,让……吃个够!”
“阿芹,阿……芹?”许仲呆呆地瞪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气短得很:“成嘛?”
阿芹鼓励地猛点头:“成!成!!”
作者有话要说:透口气,
告诉大家一声:本人还活着。
所以,文没坑!
之前病重,
今天发觉还能出来走走,感觉真不赖——细想,侥幸!侥幸!
第77章 丁巳 萧墙〔下〕
娇娇翁主是一只快乐的小蜜蜂;
在未央宫、长乐宫和长公主官邸之间飞来飞去,忙得团团转。
除了和往常一般上课,照顾祖母,帮舅舅写写画画外,阿娇翁主还要为薄皇后的害喜饮食献计献策,陪皇后舅母聊天解闷;参加京都豪门的喜庆活动……
就这样;长公主的女儿还不忘抓紧比分必秒,回母亲官邸实习庶务杂项——过年,是各种事务和社交礼节的大集成,一年仅一度的实践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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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军官的呼喝;
守卫大门的汉军甲士们挺胸握戟,行礼如仪。
两匹矫健的骏马拖着马车;由侍卫队中间长驱直入馆陶长公主官邸。
马蹄儿‘哒哒’……
中途没任何停留,马车经长长的青条石内道,直达内庭。
“呦,呦!”
还不等马夫停稳车子,早有家奴疾步跑到车门下方,跪倒蜷成一团。
侍女来开门,车门开启……
让院中众人意外的是,踩着家奴后背走下车的并非馆陶翁主,而是位面生的贵妇。 贵妇人正值双十年华,云髻高耸,玉簪横别,长可及地的锦缎三绕长曲裾,气度高华,姿貌端丽。
贵妇下车后并没有走开,而是回身,代侍女伸出手:“阿娇,小心脚下……” 随后,长公主官邸的众仆役才看到自家小主人出现,扶着美妇人的手,款款下车。
目光在院中众人浏一遍,娇娇翁主微微颦眉:“太子妃呢?”
仆人中走出个眉目清秀的少女,先对翁主深深行个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禀告武陵侯夫人来访,太子妃刘姱正在招待。
“武陵侯夫人……”听到客人名号,长公主的女儿‘咯咯’一笑,斜睨贵妇打趣道:“妗子,巧否?”
美人含笑,点头:“如是,如是。”
说笑两句,扫视扫视迎候的众人,馆陶翁主眼中闪过不悦:‘刘姱没空,阿芹也没空?就让一个普通侍女来接我?’
扁扁嘴,娇娇翁主手指美人,沉了话音喝斥道:“无礼!此……齐之王主。”
宫人仆人听闻,急忙齐齐地弯腰,施礼:“小人(奴)参加王主!”
刘若王主不以为意,低笑着和丈夫的表侄女自嘲——自己随夫婿到外地几年,长公主家的仆人不认识了也不奇怪。
“妗子自谦啦……”阿娇拉着表舅妈的手,边走边聊;
同时让嫂嫂的婢女回去禀告,说自己和齐王主先回琨舍换过衣服,再去与嫂嫂还有武陵侯夫人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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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家的西跨院,
侧楼二楼的餐室内,烛光点点,
苗条清秀的少年侍女们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捧来盘盘碟碟。主客四人各就其位,每人面前一张长条形矮几,上面摆满香气扑鼻的佳肴。
简短的餐前致辞后,堂邑太子妃刘姱拿起牙箸。
阿芹就跪在王主姱背后,小半心思放在伺候女主人进食,大半的心思则用于观察娇娇翁主的一颦一笑。大侍女现在颇有些犹豫,同时也有些惶然——武陵侯黄氏夫人的突然到访,打乱了首席侍女的计划;直到现在,她都没找到空和自家王主先通个气。
次主座上,馆陶翁主看餐几上的菜肴都是自己喜欢的,暗暗点头。
取过榴花长柄金汤勺,舀鱼汤细细尝,娇娇翁主蹙了蹙眉,略有不满:‘这汤……炖的时间少了,味道没全出来。’
待掀开碗上的玉盖,长公主的女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芙蓉口青白玉碗中的赫然不是稻米饭,而是麦饭!
‘啷!’
青玉质的碗盖落在几面,碰敲到包金的边角,发出一声轻响。
客人们听到异动,用餐的动作微顿,都诧异地望过来。大侍女阿芹心底暗叫——来了!
馆陶翁主扭头,恼火地瞪视主位上的表姐兼嫂嫂:“长嫂,此乃……何意?”
王主姱完全弄不清楚状况,搁下筷子,疑惑地问道:“阿……娇?”
“明……知……故问!?”娇娇翁主一挑眉,随手召过侍女,命将玉碗端去给堂邑太子妃自己看看。
看清碗中的食物,
武陵侯黄氏夫人就是一皱眉;
旁边另一张餐几后的齐王主刘若更是惊异出声:“咦?”
姨侄俩互相看看;
随后,同时将诡异的目光投向馆陶长公主的长媳——京中贵族圈谁人不知,馆陶翁主喜欢稻米,自幼基本只吃稻米。你做嫂嫂的,帮婆婆照顾叔叔小姑是本分;明知阿娇的食性,却故意做反向安排,打的什么主意?找茬?排挤?变相虐待?
客人们狐疑的目光令刘姱王主感觉如芒在背,
面皮涨得通红通红,都有些坐不住了,梁王女立刻叫人去带厨房的管事。
“王主,王主!”看情形不妙,大侍女阿芹果断奔出,跪到女主人面前禀告是因家中存的稻米没了,又来不及去皇宫取,才不得已用麦饭代替一顿。
紧接着,芹侍女挪动膝盖,膝行到馆陶翁主几案之前,百般婉转哀恳——这一切都是她擅作主张,太子妃并不知情。她愿意承受任何惩罚,只求翁主不要错怪了太子妃。
阿芹的长相,本就属于乖巧柔顺的类型;纤纤细细人儿,两眼汪汪包含感情的述说,令人顿生怜悯之心。于是,非但王主姱讨情,武陵侯夫人和齐王主也流露出不忍之色。
阿娇被气笑了:“好……家……婢!”
“不及入宫?哼!”直视声情并茂的乖乖牌侍女,一句接着一句逼问:来不及进宫取,还来不及去邻舍家借吗?她一顿能吃得了多少,一两都不到!从哪里借不来?
面对劈头盖脸的质问,芹侍女柔柔弱弱地嗫嚅借过了,只是偏巧邻居家也没有——没有短圆颗粒、不带黏性的稻米。
长公主女儿眼光中的寒意更冷,步步紧逼:“无?北阙甲第之内,皆无乎?”
这下,芹大侍女不敢辩了。
京都长安的‘北阙甲第’聚集着大汉朝最顶尖的贵族名门。要说这些权贵门第加起来都找不出一斤半斤稻米,那是任谁都觉得不可能的。
黄夫人与刘若王主的神色由同情变成漠然——说到底,区别只在‘尽心’与‘不尽心’罢了。
笑意敛去……
阿娇振衣而起,厉声叫到:“来人!”
甲胄轻响,宫里跟来的侍卫在门外应道:“翁主,卑职在……”
阿芹侍女当时就瘫软了,肝胆都打颤:“王、王主!”
十岁不到进梁王宫,又跟着女主人屡屡出入宫闱,芹侍女早就深刻了解到皇家贵胄们的行事做派——弄死个把宫人,还真不当一回事!
王主姱撑案而起,惊叫着阻止:“阿娇!”
看看嫂嫂紧张的表情和抓紧餐几边缘的手,再看看在场的两个外客,娇娇翁主咬咬嘴唇,改了主意:“无事,退下!”
侍卫遵命告退。
阿芹深深吸口气——她算逃过一劫了?
馆陶翁主冷冷一笑,抓过餐几上盛汤的百福黄金碗,照着侍女没头没脸地砸上去:“贱婢!吾之所食所用,莫非出自汝之私囊?!”
芹侍女本能地闪避,但还是被碗底磕到额角,立时红肿起一个疙瘩;鱼汤顺着头发滴滴答答淌下来,沾污了大片衣裙。
言毕,娇娇翁主扭身,冲齐国王主和武陵侯夫人各行一揖,掉头出门而去——至始至终,没和王主姱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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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廊上,传来对话:“阿鲁,阿鲁!”
鲁女官惊问声:“翁主,翁主,此……”
“胡亥呢?”
“在在!”
“回宫!”
齐王主刘若走向武陵侯夫人,轻扯姨母的袖子,悄悄暗指堂邑太子妃刘姱。
王主姱芙蓉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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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滚……
‘母亲……可还尚健在啊!’
正襟端坐的馆陶翁主紧绷着脸,从里到外透着股寒气,一言不发:‘我是吃你的还是喝你的了?竟然,竟然……’
长公主的女儿在广袖里攥紧了拳头——鬼才相信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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