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宦官勾勾手指,把程子高引到僻静处,小声地建议:“子高……当厚遇此女。”
程内官表示疑惑。
吕内官耐耐心心地教导后辈,说道天子既然把人带回来了,可见是喜欢的;只要得宠,地位啦荣宠啦自然指日可待。如今,乘其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对她格外好些,等魏女高升了,必然有你的好处……
‘再说啦,人是长公主家出来的。这位皇姐的面子呀,可不能不顾……’
话说到后来,吕内官一副‘我完全是为你好’的表情,提起了汉宫中的往事:“初,程夫人未得子,僻居太子宫……”
大热天的,程子高冷不丁打起个寒战。
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的母亲程 夫人,现在是天子后宫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地位仅次于当今皇后和皇太子的生母栗夫人。
可在刚进太子宫时,程氏并不得志,反而是狠吃了两年苦头。后来有了儿子,地位上升了,程氏立刻着手清算曾经的对头,同时重谢帮过自己的宦官和宫女——这些事儿,虽没摆到台面上做,但其内情宫里老人们人人明白。
“吕内,子高……受教。”程内官赶紧向老前辈大大鞠躬,做感激涕零状。
老内官得意地笑笑,轻飘飘离开。
吕内官走了。
在旁伺立的小宦官毛四从头听到底,作势就要去通知后勤为新人准备独立的院子。不想,被程内官伸臂拦住。
低级宦官毛四不明所以,奇怪地问上级:“上人?”
凝视吕内官背影消失的方向,程内官嘴角下弯,眼中含冰——姓吕的和自己非亲非故,从来不是一系,干吗如此好心?
后宫的宦人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毛四,来!”拽过小黄门,程内官耳语命令:不用准备院子了——独立院落?太过了;许多低级嫔御都没有呢——先将魏女送进掖庭与新进的宫人同住;至于其待遇,参照普通良家子的标准即可。
‘至于以后嘛……’
程内官转转眼珠,决定等看看风向再说——皇帝和馆陶长公主的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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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洁的手,从莺黄底色的绢纱广袖中伸出。
白皙的手掌,透出淡淡的粉红,
恰如殿外小池塘中翠盖环绕下的菡萏,柔软娇嫩的颜色。
右手执笔,
左手掩住唇,
明眸顾盼,瞅瞅四周无人注意,贵女悄悄打了个哈气。
是没人注意;或者,至少是假装没注意到。
内官和宫娥们各就其位,个个垂头含胸,一动不动。就算哪个胆大妄为想偷看上一眼两眼,也都极尽着小心,尽量不让旁人发现——天子就坐在上面呢!伏着案,一卷卷地批阅奏章。
本以为打个哈气会好些;可是,天——不从人愿。
没片刻,倦意再度袭来……
娇娇翁主深吸口气,举起手,躲在广袖之后大大打了个哈气:“吖……”
皇帝的动作微顿,疑惑地望过来;
就见侄女陈娇跪坐在长条形的画案前,执笔在宽幅素帛上一笔一划地描摹——表情认真,坐姿雅正;莺黄纱地的曲裾下,玉白色的金缕裙铺展在锦席上,纹丝儿不乱。
‘大概,是朕……听错了。’
天子浅浅一笑,低头接着看臣子们的上疏。
“阿……吖……”
又来了!
很轻,
很轻,
摇摇啊渺渺……
上年纪的内官们肯定听不见;然而,皇帝陛下他正值盛年,目明且——耳聪。
憋憋嘴角,皇帝扔下手中的竹简,转身好整以暇地看姐姐的女儿。
“咕~~(╯﹏╰),”
手僵在唇边,阿娇眨眨眼,眨眨眼……
两只小手放回膝上,袖中交握在一起,馆陶翁主含蓄地垂眸,一派知礼守份;
只在某些个瞬间,才从长长密密的翘睫毛下飞速地往上瞥一眼,怯怯的:‘阿大……听到了,发现了?’
皇帝全看在眼里,忍不住的好笑:‘这孩子……’
“阿娇,来!”招招手,天子指指自己身边。
立刻有宫人捧过只圆垫,放到皇帝大书案的前方。娇娇翁主绕过垫子,径直走向长案之后,就在皇帝舅舅旁边坐下。
大汉天子端详端详侄女的小脸,缓缓地蹙起了眉头——面色,不如往日鲜润;水汪汪的凤眼,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带有隐隐的血丝。
于是皇帝陛下不解了,反思最近是不是给侄女布置了太多功课?
‘没有啊!帮着画画地图,每天超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不至于如此吧!’天子大舅父直接问了:“阿娇,汝倦容至此,因之何?”
阿娇扁扁嘴,往四下里望望,欲言又止。
大汉天子心知肚明,挥挥手,让宫人们退到两道帘之外——那个距离,看不清,更听不见。
等到眼前没人了,
娇娇翁主径直挽起舅舅的胳膊,小声儿嘀嘀咕咕叙述一番:“前日……天禄阁……残简……”
“天禄阁?天禄阁?”
刘启皇帝当下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呀!怪不得主官支支吾吾……’
‘抱残简回长信宫,半夜不睡觉整理?亏你想得出来?’
皇帝舅舅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伸手指,在侄女的额角上重重地点:“阿娇呀,阿娇!”
“阿大,阿大,娇娇非……”
娇娇翁主话到嘴边,顿了顿,不知为什么又咽了回去;扁扁嘴坐在那里,委委屈屈,小模样可怜巴巴了。
“阿娇无忧,小事尔!”
皇帝见了,理所当然地认为侄女是因天禄阁令告状而不高兴,随便安慰几句,就叫女官们进来,扶翁主先去补个觉。
“阿大,如此……”
压低了声音,阿娇为难地点指点指画案——话说,她这里还有不少地图没临摹完呢!
做舅舅的当下予以否决:“阿娇,补眠为‘重’也。”
“阿大……”阿娇有些犹豫,总觉得还是‘先完成任务再休息’比较好。
本白色的麻袜落在光洁可鉴的地板上,几无声息——侍女们遵命而至。
见宫廷侍从到了跟前,馆陶翁主不方便再开口了。
冲天子陛下和馆陶翁主先后行完礼,宫娥们去扶少年贵女。
‘本来体质就弱。睡眠再不足;万一引得生病,可怎么办啊!’
皇帝舅舅一面叮嘱宫人好好伺候着,一面在后边无所谓地宽慰着:“今……无战事,何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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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贵女被宫女簇拥着,休息去了。
值班的程子高打量着皇帝没马上批阅奏疏,算是个小空,就走到御案前往下一跪:“陛下……”
天子听到动静,瞟一眼,问道:“何事?”
程内官双手撑地,字句清晰地问:“随驾回宫之人,不知……陛下欲置之何如?”
“何人?”皇帝随手抽出新一卷竹简,展开,开始阅读。
“呃……陛下,”程子高一愣,小心翼翼窥窥皇帝的脸色,才斟字酌居地问:“前陛下幸长公主家,携归之人……”
“有人乎?”不耐烦地瞥瞥当值内官,天子拿起笔,在竹简的左下角写下批语;边写边漫不经心地问:“谁……人??”
程内官眼角轻跳,一个头磕下去,额头直碰地板:“老奴无状,无状。上……恕罪。”
大汉天子无动于衷;
放下笔,将奏疏重卷成卷,与其它批阅过的公文规制到一起;随即,取过另一封简卷……
哪里还敢出声?
内官程子高连滚带爬地退出两道帘外。
摸摸额头——掌上,一层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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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宦官毛四地位卑下,
没资格接近御驾,只能呆在殿门外守候。
见干哥们程子高走出来,毛四连忙挤挤挨挨地上去凑趣:“上……何如?佳人何如?”
“佳人?佳人?!”
若不是顾及到宫规和四周的‘外’人,程子高真想往地上狠狠啐一口——好险好险,他差一点点就着了吕老头的道儿。
回头仰望仰望宣室殿梁栋上配色简洁、却充斥着肃穆雍容的彩绘,程内官感到心跳都失速了:‘臭老头!还说什么皇帝喜欢……都不记得了!还好没说错话,万幸,万幸!’
‘但是,该办的事……总得办啊!’
看好哥们脸色够呛,毛思犹豫一会儿,轻轻问道:“如此,长公主邸之新人……”
“长公主?长、公、主……”
程内官掂量掂量,告诉小黄门人还是先安置在掖庭。
讲到‘衣’‘食’‘住’‘行’具体算哪个档次,
程子高一把勾过好兄弟的肩膀,指指东边方向:“毛四!长信宫,长公主,探之一二……何如?”
第64章 丁未 美人归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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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天一黑就四门关闭;
正常情况下必须待次日天光大亮后才会重新开启。
这天早晨,当守卫皇城的南军打开宫门时,相当吃惊地发现梁王主刘姱的马车就停在离城门不远处。就车夫和侍从疲倦的神情来看,应是守候已久。
刘姱没精力关注侍卫门的想法,递上腰牌,就急匆匆往长信宫赶。
连着被晾了两天,长公主姑姑都不肯单独和自己说说话,这让梁王女儿刘姱心里象十五个木桶打水——七上八下。梁王女儿就想赶紧和姑姑解释清楚。
高高的长信宫,
长长的石头阶梯;
……
王主姱才走到一半,就看见两个宦官各背个女人往下走;他们周围,是若干低级宫女和小黄门,神情焦急而沮丧。
宦官背上的女人面目看不清楚;但都梳着高髻,发上插几根粗粗的长金簪。八月底的炎热天气;身着沉重的成套大礼服;腰间膝下;金玉环佩一样不缺。
‘看上去……不象是宫女。怎么了?’ 梁王的嫡长女让随身侍女阿芹追上去问问,打听一下两人是谁,出了什么事?
阿芹很快就回来了:“王主;乃……徐七子与唐姬。”
“唐姬?”刘姱疑问。八子徐氏和长公主这边素有交情,王主姱知道;另一个姓唐的,就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王主,”阿芹搀起王主姱的胳膊,含笑回答:“唐姬者,长沙王之母也。”
‘竟……把她给忘了。’梁王女儿恍然大悟:‘唉!也可怜,若不是还有个长沙王儿子,估计就是老死掖庭,也没人问。’
大侍女阿芹扶着女主人,一级级爬台阶,边走边用曲阜方言说道:“王主,都打听明白了。今日轮到徐八子和唐姬当值;可两位嫔御才在偏殿里站了不到两时辰,就相继晕倒了。这不,皇太后开恩,正背回未央宫请医女看呢!”
梁王主刘姱轻轻“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挑挑眉:“长乐宫不是有太医吗?干嘛还舍近求远地送回掖庭去寻医女?医女之医术哪及得上太医?”
“王主,”阿芹侍女抿嘴不停地笑:“长信宫之……良医好药,哪能用在她们这些人身上?皇太后,长公主……”
‘对呀!大伯那么多侍妾,好药要都给她们使了,祖母姑母若病了用什么?’王主姱先是失笑,随即沉下脸色,郁郁地思考:‘我也真是,为她们操哪门子心?自己头上还乱事一堆呢……’
主仆俩在引路宦官的导引下,花了整整一刻钟才走完石阶,来到长信宫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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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太后的东殿,此时宾客云集。
几位衣着质朴的士人跪坐在东边的席子上。其中为首的老者头戴竹冠,身着褒衣,言谈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其义,则不足死;赏罚,则不足去就。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无有……”
王主姱认识他们。他们是黄老学派在京师中的代表人物,窦太后经常请他们入宫探讨道家的学问。
见到有年轻女眷进来,客人们暂歇了言论,持重地垂下眼睑,守礼不看。
王主姱拜见祖母和姑母:“……大母……阿母……”
窦太后点点头,让女史扶孙女起来;馆陶长公主则一言不发。
紧接着,刘姱又对客人们拱手一揖。
学者们齐齐跪起,在席上还礼,连连称“不敢”。
礼毕,王主姱小心地坐到窦太后和长公主侧后方,乖乖巧巧一声不响。女史惊异地看看梁王女儿,又偷眼瞥瞥馆陶长公主,心里暗暗纳闷:‘这对姑侄俩是怎么了?这么冷淡?以前见面都是很亲热的啊!’
老学者又开始了侃侃而谈:“阖庐之用兵……万乘之国,其为三万、五万尚多。今外之则不可以拒敌,内之则不可以守国,其民非不可用也,不得所以用之也。”
窦太后听得津津有味。
王主姱一直在悄悄观察长公主,等见面色和煦了,就凑到姑姑耳边嘀咕着禀告——那天出门,是因为有人来通知,说她父王来京了。
仅一句话,就让长公主警觉起来。
几乎是立刻,皇姐就意识到其中的要害。刘嫖长公主身体微微前倾,和母后告声罪,同时向侄女兼大儿媳妇递个眼色。
王主姱顺势搭上姑姑的胳膊,姑侄俩一起往后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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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传来学者们的沸沸扬扬的讨论声:“剑不徒断,车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种麦而得麦,种稷而得稷,人不怪也……。”
“《春秋》曰,阖庐试其民于五湖,剑皆加于肩,地流血几不可止……勾践试其民于寝宫,民争入水火,死者千余矣,遽击金而却之;赏罚有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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