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看,阿娇翁主心头的违和感越突显——这画风,不对啊!
大汉平度公主一双杏眼水汪汪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坚称苏南是她平生见过最英俊最有气质也最能干的男子,比任何皇兄或朝臣都帅。
阿娇:“从姊?!”
贾公主眼波流动,且忧且喜地继续嘀咕:听说,听说宫外那些市井中的女子,对他动心者不知凡几;听说,听说甚至有大户人家的闺女,不顾一切夜奔相投——不过,苏南这人是正人君子,当然不肯接纳。
“从姊……平、度、公、主!”
此时此刻,阿娇就是再没经验,再迟钝,也知道出什么事了。
“嗯?”
平度公主满脸娇羞,依旧沉浸在对苏美人的思念中不能自拔。
“从姊,”
阿娇扳住表姐的肩膀,大声提醒:“依汉律,帝女不许‘无土之家’!”
汉朝的规矩,只有那些有爵位有封邑的贵族才能尚公主。
譬如那个很快就要变成娇娇翁主继父的魏云魏子都,本来身份不够的;皇帝舅舅为了这条规定,特意找理由封他为‘延陵君’,将延陵这块地方划拨为他的食邑。经过这一番步骤,馆陶长公主才得以顺利再婚。
魏云有长公主和皇太后鼎力支持,才封个‘君’,勉勉强强算进贵族序列的中等。而苏南有什么?苏凯风不过是个富裕地主家的儿子,只比平民稍微好点而已。
“阿娇,阿娇,去求皇父。”
平度公主突然抓住表妹的手:“苏郎救阿娇于危难,有功,当可封!”
“从姊!”
阿娇恨不得找榔头狠狠敲醒公主表姐——她不过是一个翁主,哪够格?救了她就封爵位,大汉朝堂非炸锅不可!如果当初救的是公主,说不定还有点可能性;不过,也只是极微小极微小的可能而已。
平度公主犹不死心:“魏氏可,苏郎焉知不能??”
阿娇遗憾地摇头。自经历七国之乱后,大汉朝野吸取教训,对裂土册封更趋严格。以苏南的出身和作为,根本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啊!
平度公主再想也是白费心!
平度公主扑在席子,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哭了,阿娇也不好受,揽着表姐地肩轻轻问他们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海誓山盟?
“无。”
平度公主摇着头,她只见过苏南一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阿娇无语!
本以为是两情相悦呢!敢情是单相思啊!
“阿娇,可知思念之苦?”
平度公主歪过脑袋,含泪的双眼凝睇;视线中,是说不尽的诚挚与悲伤:“日思夜想,魂萦梦绕……”
阿娇本能地想摇头;
但思虑骤起,胸口突然闷闷的……
真的没有吗?
真的不懂吗?
耳边,似乎又响起绵长的箫声……婉转悠扬,一如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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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阿娇失眠了。
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神思,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以致翌日长公主大喜之日,不得不顶着两只熊猫眼出场。
馆陶翁主阿娇的黑眼圈显然让各方来宾惊到了。
仪式进行过程中,
先是南皮侯表舅找到娇娇翁主,温柔地给表甥女打气,不用担心,有任何问题尽管来找他,南皮侯家的大门永远向她打开。
然后,
胶东王刘彻挤过来,拍着胸脯保证如果魏云敢欺负阿娇妹妹的话,他一定不吝出拳,好好教训一番——反正连亲爹都揍过,继父更不在话下啦!
两位兄长相继来探问。
胶西王则是笑眯眯地给表妹递情报:魏云的母亲虽然不姓薄,却真真切切出于薄氏,是当年薄侯同父同母的长姐;只是因故过继出去,才改了姓。这层亲戚关系虽瞒得紧,但还是被他知道了——表妹记在心里,以后有需要的时候,竟可端出来用。
再后面,
中山王刘胜,长沙王刘发……
阿娇用全程礼貌性的笑容,在无数窥测猜度的目光中,撑过了母亲的婚礼。
第145章 莫道
深夜的长公主官邸大门口,华丽的马车串起了长龙。
衣着高雅的贵人们交谈着;互相行着礼,文质彬彬地彼此告别……
侍从卫士们手里的火把与贵妇发髻上的珠宝,还有各家豪华马车车厢车辕上烫金的家徽一起,在暗黑的夜色中渲染出一片略带奇幻的世界。
昏黄,
朦朦胧胧;
闪烁不定……
仿佛仙境;也仿佛梦境!
娇娇翁主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隔着车窗和车帘看着那个距离越来越远的世界;心里涌起阵阵异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是不舒服。
之前,馆陶翁主阿娇是故意避开了两位兄长和诸多亲戚,几乎是以逃的方式溜出母亲馆陶长公主的府邸,坐上早就备好的小马车。在这个过程中;她还颇有些不够礼貌地拒绝了胶东王刘彻的攀谈;一反惯例抛下如云的侍女,轻装简从直奔西宫长乐宫。
…
夜风带来熟悉的草木清香……
还有,不远处夜幕背景下宫殿巍峨且模糊的轮廓;都让娇娇翁主无由来的就感觉安心了很多。
不过;待到确确实实走进祖母居住的长信宫;阿娇贵女的心又莫名提了起来。
在这理应万籁俱寂的深夜,窦皇太后的卧室竟然依然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怎么回事?都这个时辰了,大母怎么还没睡?’
娇娇翁主只随意一扫,就发觉不对——别的不提,就凭门外廊下伺立的宫女宦官的人数,祖母显然还没睡!可现下早过了就寝的时间了啊!
刚想招廊下的宦官上来问话,阿娇就见子夫表姐从另一侧偏殿后的边门拐出来。
朱子夫表姐一看到表妹回来了,顿时喜上眉梢:“阿娇……”
“从姊,”
阿娇将表姐拽到柱子后面,轻声问宫里这是怎么了?为何怎么晚了,祖母还没入睡?窦皇太后的生活一直很规律,除非出现意外情况,否则绝对是按时起按时歇。中午她离宫时还是好好的,后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娇,”朱子夫皱紧了秀眉,低低说道:“窦家,乃……窦家……”
“窦家?”阿娇疑惑地问,窦家能有什么事?
子夫表姐将阿娇拉近些,更近些,左右看看,才几乎是套着翁主表妹的耳朵告诉原委:
本来一切太平。今天是长公主的好日子,窦太后虽然碍于祖制无法亲临女儿的婚礼现场,但也喜气洋洋,整天开心得合不拢嘴。可没想到正吃着晚餐,坏事就来了。
下午近黄昏时分,窦家人入宫,报告给窦太后一桩骇人听闻的消息——章武侯家摊上命案了!而且,还是众目睽睽下的命案!
“事涉之人,乃君侯之…之……侄孙,”
朱子夫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害怕:“阿父……嗯……章武侯太子从兄之子。”
娇娇翁主没明白:“侄孙?”
不怪馆陶翁主阿娇搞不清楚,窦氏家族从文皇帝时开始发达,繁衍至今,与窦太后血缘关系最近的两位侯爷都有曾孙了,若再加上旁支远房,就更数不清了。
朱子夫表姐也有些头晕。说真的,犯事的这房与窦太后本人的亲缘关系委实远了些,只能算勉勉强强没出五服;不过,‘姓窦’是肯定的。这一家在窦氏宗族里比较体面,主要是因为家主非常能干,长年管理着封地那边窦氏家庙和族田的事务,几乎当了章武侯国半个家。
“命案?”
娇娇翁主其实对具体是谁做的案并不在乎,倒是对细节比较注意;根据经验,长公主的女儿很自然地联想到京都贵族子弟最经常的惹事方式:“醉酒……斗殴?”
窦家人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然后发酒疯打架,结果把人打伤致死了吧?
“非也,非也!”子夫表姐一个劲儿摇头,然后叹口气,如果是那样反而好办了。
事情要追溯到今年春。因章武侯国的家庙又到了续宗谱的年份,家庙主事就修了份书信,派两个小儿子亲自去京城送给章武侯。
入京路上,一日错过宿头,两个大男孩就借住在途径的农庄里;不意间发现这家的女儿十分美貌,立刻动了兴头,向农家提出买妾。
农家自然是不肯的,连道自家姑娘早订了婚,而且六礼中五礼都已完备,就差最后一步‘亲迎’了,法理上已经算婆家的人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毁约,放着正室不当而去给人做小?!
两个少年平日在章武侯国为所欲为惯了,冷不丁遭到拒绝,立刻勃然大怒。少爷脾气一上来,指挥随行的家奴家兵将庄户老少一顿臭揍,然后扔下半袋子铜钱,就把人家女儿抓上马车带走了。
临走,还趾高气扬地自报家门,指着人家姑娘亲爹的鼻子骂‘不识抬举’,直说不服气的话,尽管去告官!就是闹到朝堂都不怕,有本事就去皇太后的长乐宫找回女儿吧!
“皇太后?长乐宫?!”
阿娇听到这里,拧紧了眉头,怒意马上升腾:这桩恶行和窦太后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皇太后指使人去抢的。如此信口雌黄,不是明摆着给祖母脸上抹黑嘛!?
窦太后才是真正的冤枉;无辜宫中坐,污水天上来!
子夫表姐表示完全同意,她当时听了也气愤。想来这两个家伙必定在封邑时就经常说类似的话,所以才会讲得那么顺嘴。
然后事情的发展就有些脱线了。
庄户咽不下这口气,带着伤去找女婿,就是那个差最后一步就该进洞房的准新郎。
准新郎官虽然只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吏,倒是个有骨气的人,扶着受伤的岳父进京城找上章武侯官邸理论,要人。
而章武侯门呢,却对此事矢口否认,直接将翁婿俩扔了出去;
再去,再赶;
还去,揍一顿,又赶出来……
女婿气疯了,就去告官。
结果,可想而知的——没一处官署肯插手!
准新郎投诉无门,悲愤交加!
于是,就在今天下午,一头撞死在章武侯家大门的石门柱上
“今日?”
阿娇想了想就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特意挑的今天长公主成婚的日子啊!而且章武侯家正坐落在长安高尚居住区的繁忙地块上,平时就人来人往的,今天要帮着操办长公主的嘉礼,人就更多了。
“岂知如此,”
子夫表姐一边说一边乍舌:那准新郎也是个心思慎密果决定,临死前准备了许多麻布,将窦氏仗势欺人自家含冤受辱细细誊写了,在城中广为散播……
至此,事情算彻底闹大了!
捂都捂不住啊!!
到这个地步,官方就是再不愿意也必须出面了。
现在,阿娇翁主完全理解祖母因何夜不能眠了。
‘丑闻,麻烦的丑闻!’
娇娇翁主在心里下了个判断,不过,很快又想起一节:不对啊!整个婚礼过程,章武侯家有头有脸的都在长公主官邸观礼,没任何人离开过。非但章武侯家,南皮侯一家也没人缺席没人早退。那么,进宫报信的又是谁?
子夫表姐给出了答案:“刘氏。窦少君正室……刘氏。”
阿娇恍然,懂了。
说起刘氏,若按夫家内部的重要性排序,绝算不进窦氏家族前十名——她的丈夫不过是老章武侯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既非将来会袭爵的嫡长子,也不是当今这位侯夫人亲生;而论及才干,更是稀松平常,都中年了也就勉强做过两任不上不下的外官。
不过,如果从长安贵女圈的视角来看,这位刘氏却绝对是京城窦门诸妇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为刘姑娘出自大汉根正苗红的齐王室家族,本人是现任齐王的亲妹妹,是尊贵非凡的齐国嫡王主。
事发时,长辈们都不在家。小儿辈想往宫里递消息,奈何身份不够没进宫的资格,情急之下只得去请有皇族血统的齐王主出头了——还好这位齐国王女因为害喜严重,没能出席婚礼。
而窦太后知道情况后,震怒不已,连晚饭都没吃完,一直气到现在。
说完这一切,朱子夫扯扯阿娇的衣袖,手指点点西边的方向,悄悄问表妹:皇帝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虽然到现在未央宫那边都没什么动静,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常。
阿娇翁主没回答,只远远地眺望未央宫方向,轻轻叹口气,表示完全不看好:“阿大,阿大……素不喜……”
馆陶翁主阿娇停了停,随后将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没继续说出来——天子一贯回护农人,同时也非常非常厌恶仗势欺人的行为。
这回,
窦家算两条都沾上了!!
第146章 不消魂
帘幕低垂……
层层垂帘,不但挡去窗外银色的月光,也遮掉宫殿内走廊上林立的灯火;让室内唯一的一点烛光在昏暗里更显微弱,无助。
窦太后坐在床沿上,孤寂的身影仿佛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
门口处有细碎的脚步声,由外至里,越来越近……
窦太后探手,握住卧榻旁席角上的错金青铜螭龙席镇,厉声喝问:“大胆!”
她之前就命令过不许任何人进来,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明知故犯——果然,她平时常念着这群旧宫人服侍自己多年不愿苛刻,宽待过头了。
“大母……”委委屈屈的女孩声音飘入耳膜,糯糯的,软软的,沁入心田的熟悉。
“阿娇呐……”
紧绷的面部线条顿时缓和,不过,大汉皇太后的眉头依然深锁。
阿娇依着祖母腿边坐下,问是不是真如外头的女史告诉她的,从上午得知窦家的消息后,祖母就再没吃过东西?可是,不管怎么说都不能不吃饭啊,伤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窦太后恹恹地摇摇头,嘟哝着‘碰上这种事’‘哪有胃口’之类的话,脸上尽是厌倦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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