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吃惊,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自委身于他,又被他识破我心内对他之倾慕后,每次见他,都令我仿佛有衣不蔽体之羞。我用眼角偷偷扫过殿内仍随侍在旁的云鸢与一应宫人等,停顿片刻,才不得不小声回道:“十四不敢。
“为何不敢?”
被他步步逼问,我顿时乱了方寸,失语道:“十四,十四心知陛下……不愿再见十四。”
“哦?”
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我辩不明的意味,但并没有加以否认。我的一颗心随之揪起,痛得我轻咬下唇。
他行至我近前,在离我一步之遥处立住,淡淡的龙涎香立刻传来。我的视线偷偷移至他腰间,那里只挂了个家常的香袋,并没有月焰的踪影。我不觉有些失落,自己也不知自己因何失落,只觉心口处空荡荡。
忽听见李公公小声在身后清一下嗓子,钱镠似会意,沉声道:“呈上来吧。”
李裕赶紧施礼,弓身行至门外,自小太监手中接过一只银盘,又趋步来至钱镠近前,小心赔笑道:“回圣上,这是敬事房刚呈上的各宫娘娘和小主的膳牌。”回完话,赶紧低头,似在回避我什么。
我从没有见过这副阵仗,心内有些疑惑。但,只见钱镠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伸手自盘中那些绿头牌内轻轻挑出一只,仍置于盘中。
李裕立刻长声道:“迎春殿修仪小主奉旨侍寝!”
我此刻才明白他翻牌子的意思,只觉心内一股血气上涌,几欲呕出,身躯略摇了摇,云鸢赶紧上前几步扶住我。
我一双眼睛只看着他,万语千言,均被我咽于喉中。
他也紧紧望住我,在看到我失态的那一瞬,眸中的墨霭似更深了一层,目光灼灼,在我脸上逡巡,似要将我所有的反应尽收于眸中。
我强压住心头翻滚的痛楚,只屈一屈膝,转身让云鸢扶我离去,甚至未再等他允许我退下。
第二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2)
殿外,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同方才满室的暖意宛如两重天。但,天再冷,也没有我此刻的心冷。方才,他语中若有若无的一缕温柔,几欲让我误解为――他始终对我有一丝情意,但,瞬间的变故,让我惊醒――他心中,根本没有十四一丝一毫之位置。不然,他不可能丝毫不顾惜我的感受,当着我的面让李公公端来各宫的膳牌,又故意当着我的面遴选今晚侍寝的妃嫔。
虽然,自接受宝林之位时起,我已经告诉自己该如何自处。他身为帝王,深宫内诸多佳丽妃嫔,此生我若选择留在他身边,就必须接受要与其他女子一起分享雨露恩泽的现实。但,此刻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十四虽然对宫闱之事知之甚少,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君王即便有此事,想来也不会常有。当着一个嫔妃的面遴选别的女人来侍寝,除非,他极度厌弃她,厌弃到恨不能诛之,又不便立诛之。对我而言,这份羞辱与痛心,与当日昭阳殿值夜眼见他临幸他人有何区别?更何况,他明知我内心对他的倾慕之情,却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这份感情。可以想见――他虽然表面上晋我为侍妾之一,内心却对我有何等之怨恨与厌弃。
他,终是不能原谅十四当日的行径。当日,夺爱之恨,他仍系于心。
掌心,似要被自己的指尖刺破,却没有痛觉。有宫人在前为我掌灯,云鸢紧紧扶着我踽踽前行。只觉足下有千斤重,严冬的寒风透过我的裘袍灌入,使我瑟瑟发抖。
云鸢急道:“小主,脚下着紧了。千万要坚持住,还有几步路就到咱们芙蕖殿了。千万别让各宫的眼睛小瞧了去!”
是夜,我高烧不退。但我不许云鸢传太医。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伤心和痛楚,尤其是他。云鸢急得什么似的,但我有严命,她从未见我如此厉色,不敢违背。只一遍遍为我以冰帕敷额,希望能解去我的高热。
直至翌日申时,我的热度才稍稍减去。云鸢忧心道:“小主,这会各宫娘娘小主们怕是都在忙着准备赴宴,要不要咱们就跟圣上告病,宣太医来瞧瞧,也免了来回路途的劳顿。小主的身子,经不起再去折腾。而且,奴婢知道……小主此刻心内也不想再立刻见着圣上。”
我沉吟片刻,哑声问道:“先前宫里有没有过先例?”
“小主如今病成这样,还问什么有没有先例?谁没有个病啊灾的,奴婢这就让小喜去回李公公,求他代为向圣上禀明。再请太医来给小主瞧瞧!”言罢,随即又扬声吩咐道:“小喜――”
黄门宫人小喜闻声立刻进到里屋,欠身向我施礼:“小喜见过小主。”
云鸢道:“你速去昭阳殿找李公公,让他禀明圣上小主的病情,请他老人家代为向圣上告个假,就说咱们小主昨晚回宫的路上突染了风寒,不敢叨扰了圣驾,今晚上就不去赴宴了。快去快回!”小喜领命飞身离去。
云鸢又向近前的一个宫女道:“盈燕,你速去太医院传隋太医,就说我们小主病了,让他即刻前来请脉!”
我摇头,轻声道:“不必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必劳顿隋太医了。”
“小主……”
我示意盈燕退下,道:“我自幼略懂医术,我不碍事。你去把笔墨拿来,我写一副方子,你让宫人们去药司抓了来,照方子煎好,我服下便无碍了。”
云鸢又惊又喜:“真是这样极好。小主稍等!”转身,去外屋书案上取来笔墨,又搬来一只矮凳,让我权当书桌。我提不起一点力气,勉强草草书下。
第二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3)
甫写完,人已气喘吁吁,勉强靠于软褥之上,看着她仔细嘱咐盈燕前去药司抓药。自我病下,太医院一直为我按寒症治。从致病的病因包括发病的症状看,确实与寒症无异。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之病并非是因寒而起。我自幼教养于明月楼,出身微贱,天资过人,虽人前柔顺,其实内里刚烈,自视甚高。之所以发病,全系心头一腔热血喷涌而至,是至热之症。太医一直以寒症医我,虽去了表象,但其实体内的热毒一直郁积,又用温补热性之药催之,热毒已渗入腑脏。故,虽常人看着我的脉息减稳,咳症已经渐愈,其实,只有我自己心内知道,我心口处时时有呕意,实是病入沉疴之状。
不让云鸢宣太医抓药,一则不愿惹来闲言。二则我方才写下的方子均是去热症之药,各宫各殿均设有自己的小厨房,只需从药司把所需的各副药材抓齐,悄悄在这芙蕖殿内熬制,以我的医术,不盈一月,应该能够药到病除。三则,在这凤凰宫内,如果让人知晓我习得医术,怕无端又会惹波澜。故,只能告知几个贴身宫人,私下交办。
不一会,小喜即回来复命。
“怎样?”云鸢赶紧问他。
“回小主,奴才方才已将小主的病情回了昭阳殿的李公公。奴才亲眼见着李公公进去回禀立圣上。可是,可是……”
云鸢急道:“可是什么?
小喜喘口气道:“可是,圣上并没有旨意下来。奴才刚想多嘴再问问李公公,正巧碰着梨云殿的庆公公也来回话。奴才就凑近着听了些。说是昭仪娘娘刚梳妆的时候,好好的,竟晕厥过去了。圣上一听,急得什么似的,一刻都没有耽搁,即刻就起驾去梨云殿了!”小喜越说声音越低,想是怕我触景伤情。
云鸢半晌无话,好一会才轻声道:“小主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喜随即告退。
寝室内,一时只剩下我与云鸢。她坐于我床前,忽叹一口气,幽幽道:“小主,你初入宫,这后宫之内为着争宠,莫不挖空心思,竭尽所能。什么招都要尝试,什么手段都要拿出来。你看人家,越是紧要的关头,就跟纸糊的美人一般,风一吹,就都病了。不为别的,只为搏圣上垂怜罢了。有的人心思巧,病的也巧,圣上怜惜得跟什么似的。有的人,使的拙,即便真病,圣上听了,只当没听见。你说,这大年除夕,谁都知道今晚论例该宫内主位侍寝,中宫之位虚悬,往年都是媛妃娘娘奉旨伴驾,就算媛妃娘娘病了,下面怎么也轮不着她昭仪娘娘。可是,人家就这么巧,病了。此刻,她正是圣上心尖上的人物,她料到圣上不会丢下她去陪媛妃娘娘。媛妃娘娘虽贵为后宫主事,堂堂正一品贵妃,而她只是一个从二品昭仪。她明里不敢去争,但是人家使巧劲。可怜媛妃娘娘怕是盼了好些日子了,盼到最后,也是一场空。”
云鸢的年纪,与我之前在明月楼的贴身丫鬟碧云相仿,都比我年长数岁之多。相处之日渐长,名份虽为主仆,对我,也如长姊一般照拂。虽然她侍奉我的时间不过数月,但,早在我甫入宫之时,她就曾挺身而出从锦鸾的手下救我一命。彼时,我不过是一名初入宫的宫女,刚刚被钱镠贬为贱民没入奴籍。而她当时,也只是昭阳殿一位无品无级的宫人,不过稍有些资历,为了一名素昧平生的小小宫女,不惜得罪主事宫人,即可见出她的温厚品性与直率个性。但,这份个性,比之他人,似更不适合在这宫内长久生存。
见我不答,云鸢方想起什么,怨道:“你看我这张嘴,什么话不好说,专等小主这会子不痛快的说,云鸢自己掌嘴。”
我轻轻接过她欲掌掴自己的手,反倒劝她:“你说这些原是为我好,我心里知道。”
正说着话,小喜慌慌张张的在帘外道:“小主――小主――”
云鸢起身道:“什么事,进来回话。”
小喜闻言,打帘进到床前数步之外,回道:“回小主,奴才刚听殿外的宫人们讲……”他看看我,忽又停住,满面担忧之色。
第二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4)
云鸢轻斥道:“小主面前,越发没了规矩,有话还不赶紧回?”
“是。奴才听宫人们讲,方才有喜报说梨云殿的昭仪娘娘不是病,是有了喜脉,已经两个月有余了!圣上刚已颁了旨,加封昭仪娘娘为贤妃,从一品。并免去贤妃娘娘一应定省,只专心养胎。听梨云殿的宫人们说,今儿个圣上高兴,准内务府于文渊阁上燃放烟火,这会子怕是已经准备妥当了。”说及烟火,小喜的脸上有忍不住的喜色。宫中岁月既无聊更枯燥,难得有此盛事,别说这些年轻宫人,即便是各宫的老人,都觉着新鲜喜庆。
云鸢问:“那今日的守岁呢?”
小喜道:“听说圣上大喜,安置了昭仪娘娘,这会正与各宫娘娘小主照旧例在昭阳殿用膳呢。听尚食局的公公讲,刚席上媛妃娘娘已经向圣上请辞,只说自个身子微恙,还请圣上另择今夜侍寝的嫔妃。圣上已经准了。”
云鸢复问:“可知圣上翻了哪宫的牌子?”
“回姐姐,听说圣上没有再翻任何一宫娘娘小主的牌子。只说等子时一过,去梨云殿陪新封的贤妃娘娘说会话,就摆驾回昭阳殿独宿。”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我虽无知,但也知道:古有先例,无论帝王平日三宫六院或专宠或雨露均施,除夕这天,中宫之主的皇后独享与夫君守岁的特权。钱镠虽未立后,但后宫一直交予媛妃打理,代行皇后之职。故听云鸢方才所言,旧例都是由媛妃侍寝,断无帝后各自独寝的规矩。但,想必,贵为开国之君的他,不拘于这些凡规俗矩吧。就好比,先前他对墨荷的倾慕之举,后又临幸同样出身明月楼的我。
媛妃的推辞,明的是体恙,实则是谦让。她知道贤妃的心思,刻意成全,先退一步,以示无争。毕竟贤妃圣宠正隆,自己虽名为主事,不过比其略高一个品级,代行皇后之仪,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一旦日后贤妃若诞下龙子,而自己膝下仅出一女,孰尊孰贵尚不可知。此举,也是一招守棋。婉拒了帝王一夕薄幸,护全了柔顺的声誉,又留下了一条退路,一举有三得。
云鸢兀自喃喃自语着:“守岁这样的大事,圣上也不再顾忌了。”说着,挥手让小喜退下,自己呆坐,作苦思状。
即便与今日比邻的大梁朝相比,钱镠的后宫也算得单薄,更不遑论极尽奢靡的前唐掖庭、椒房。他虽正值盛年,仅育有两名公主承欢膝下,一直没有子嗣为继。百姓之家,尚图男丁,何况帝王。两名公主,一位年方十岁,系媛妃尚为越王府侍妾时所出;另一位由桃夭殿吴婕妤所出,今年不足三岁。听宫人们讲,这凤凰宫之内已有数载未有喜讯传出。想必此刻,张昭仪的喜脉,带给了他积攒多年的期望。他作此反应,也属人之常情。
其实,方才乍听之下,我心内喜多过自悲。虽然,他弃我似旧履,于我,是悲;虽然今生已无希望能养育他的子嗣,却要眼见着其他女子婉转承欢,为他养儿育女,于天下任何女子,皆是悲极。但,能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苦中,亦有一丝宽慰。
我轻笑道:“这是宫内的喜事,蹙着眉头作甚?”
云鸢嗔道:“小主还有心说笑。奴婢是在为小主不值,为小主担忧。”
我复摇一摇头,苦笑道:“无需作古人忧。十四福薄,即便有子嗣,龙颜也不会喜悦。更何况,以后也不会有。只是……你跟着我,怕……”深宫之内,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云鸢服侍我一场,只怕到头来被我所累,没有其他各宫的荣耀不说,怕只怕同我这个主子一样,连善终也没有。念及此处,我一口气堵住,咳喘不已。
云鸢又惊又怕,一面为我轻抚胸口一面眼泪已经急出:“盈燕这个死蹄子,抓个药,要去这么半天,看她回来我不收拾她。”
我仍摇头,强笑道:“不碍事。你放心,我的医术远比隋太医高出许多。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碍事的。”
云鸢半信半疑,含泪道:“果真这般才好。小主要千万保重!”
我一阵猛咳,说不出话来。医者,可以医病,难以医心。心者,命之所系。云鸢哪里懂得。
第三章 花谢窗前夜合枝 (1)
我的热症,时好时坏。并不是我在用药时蓄意如此,一则我自吐血后,已然落下咳症,二则心病还须心药医,我心结难解,再好的药也医不到那里。一直拖着,渐渐过了残冬。
钱镠并不曾来探视,只派李裕公公前来穿了恩旨,准我安心养病,与梨云殿的昭仪娘娘一样,免去一应定省。
对于我领受与张昭仪同样的优渥待遇,各宫各殿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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