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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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归-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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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槿歌推门而进时,白藤已侧着身,沉沉昏睡过去,只眉角还微微皱起,示意身体的难受。他心有不忍,放轻了脚步,将药放置在方木桌上,走近床榻倾身坐在一旁,眸中带着半分沉思好奇描摹起她的面容。
  白藤眉眼比一般姑娘深上一些,如曼陀罗花迎风肆意开放,既妖且闲,美得另有一番异域味道。越槿歌以前深觉蛮夷凶悍粗鲁,怎么也看不来胡人的长相,纵是友人亲邀相赏金陵胡姬艳舞,他也总来得意兴阑珊。
  倒不如品着温酒,听几曲江南小调。
  如今心性沉淀,细看这白皙深邃的容貌,眼眸竟不自觉溢满温情怜惜。命途坎坷艰难的缘故,白藤少有女子的柔弱,心性坚韧敏慧,就算是太子的门客,那场政变里她足以保全自身。
  偏偏救了他,一路来雨水风霜,武功难愈,比他还要多灾多难。
  许是眼神太过热切,白藤多年习惯使然,下意识觉察出。她极缓慢睁开眼,不期与越槿歌对视,尚未清醒之际,他已迅速转移视线,好似有些无措。
  “你,你醒了,药熬好了。”越槿歌找回声音,仓促说道。他手忙脚乱端好药过来,心里盘算着如何将她扶起。
  她强忍施针耗尽心力,又才将惺忪睡醒,想必浑身瘫软没了力气,那他帮扶一把也是应该。只这样难免有肌肤相触的机由,不甚传开了去,有失姑娘家的名节。
  屋子里炭火融融,因窗子打开了处小角,倒不觉着闷,反而暖意十足。
  虽说他二人早已有了多次触碰,越槿歌还替她解下衣服,看了她背部肌肤,但那时情况紧急,山中无人。
  在外人看来他们本就是一对夫妻,甚至于越槿歌心里,今后若能安稳,给她名分亦不过是迟早的……
  越槿歌脸颊又不经意泛红,胡思乱想之际,白藤没在意他,自顾自撑着手肘艰难起身,依旧如以往不显神色,“原我竟不经意睡着了……”
  越槿歌已打定主意,便没了礼教顾虑,将药搁在木凳上,细致扶上白藤后背,声细如缠丝,“施针费心神,你小憩一会也是好的,这几日你气色好了许多。是我不该吵醒你,该让你多睡一会。”
  白藤神色不变,眼底却流入几不可察的柔意,“与你无关,白藤向来浅眠,将药端来罢。”
  她亦感觉出,这几日逐渐好转,精神头好了许多,哪怕不复鼎盛时期,白藤也知足了。
  越槿歌听她这话,立即反应过来,忙不迭坐在床榻边,拿药勺细细划了两下,舀出一小口的药汁欲要递出。他寻思着,等白藤抿了一口,他便得轻言细语劝道,些许有些苦,但这毕竟是为了身子,莫要嫌弃不喜,待会他去集市买些蜜饯。
  大多金陵城中贵女,多是娇弱如此的。
  白藤半垂着眼,向后倚靠好了,看也不看越槿歌手里细小的勺子,径自端过碗来,面无表情仰头,不过须臾一饮而尽,干脆直接。
  前几日越槿歌忙于各种琐事,本就心力不足,徐大夫见屋子里难得来了个年轻人,再细皮嫩肉,比之他这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汉也要强上不少,是以绞尽脑汁地差遣使唤。越槿歌得帮衬着徐大夫准备膳食,擦桌浣衣,分拣药材,哪有闲暇像今日守在床前看白藤喝药。
  也就错想了白藤应有的反应。
  白藤将空碗递过去,见越槿歌不知怎的,竟呆呆愣愣的望着她,难以预料的模样,她既惊疑也不解,睁大了眼睛,对视过去。
  莫不是她又有哪处做得不妥了……
  越槿歌收起愣神,自然流顺地接过空碗,起身,“那你,不妨再睡一会,我且先出去了。”
  小屋里炭火正盛,破旧墙壁四四方方一览而尽,实在没甚么再逗留的藉口。
  “安年。”越槿歌徐徐转身之时,被平淡低喑的声音叫住,“你先莫走。”
  越槿歌迅速回至床边,蹲下身子欣喜望向她,“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白藤扯嘴终是忍不住淡淡笑开,暖胜春日艳阳,缓缓启唇,“没有不爽利的,只是想问问,你可是不喜徐大夫?”
  她心思敏锐,有些事不说,不过是她一时惫懒不愿开口,并非全然不知。近日来她缠绵病榻,隐约也能察觉出安年与徐大夫的睚眦较劲,寻着这难得机会,便想问问他。
  越槿歌听罢此话,有些了然。心知若自己回得不好,白藤必会全然顾忌着他的处境,不假思索同他一道离开。
  她的医治才刚有些起色,怎可半途而废。
  于是他轻哼一声,随口道,“哪个心胸狭隘还真会与他较劲了,他这人古怪惯了,任谁也与他相处不来,少不得孤独终老的。他已是这样可怜,本皇子……我还要与他计较甚。”
  白藤撇过头低低咳嗽两声,没能讲出话。
  “再说了,凭我的聪明才智,你还担心我寻不出同那老顽固的相处之道不成。”越槿歌怕白藤不信,又添了一句。
  白藤在人情世故上向来直接,想不出太多斤道,见越槿歌这样说得真切,便信了他的话语,放下心来。
  “嗯,徐大夫嘴上尖酸,人倒不算坏,也是在真心实意帮我们,原来安年也看出来了。”白藤有些欢愉,感叹道,“安年性子好了许多。”
  以前越槿歌有皇上和太子的庇佑,性子再蛮横也无人敢言。可行走于市野间若还是原先的暴躁骄横,迟早会吃了亏去。
  白藤一直有些担心,直至今日听越槿歌对徐大夫的一番言论,不复以往的刻薄,隐约还有些维护怜悯的意思,这才如释重负。
  越槿歌听她这句欣慰感慨,羞愧得脸颊又染出一抹红。
  他曾经对她干得荒唐事,才真正算是刁难横行,毫无顾忌,当众人的面把女儿家的倾慕心思往脚底下践踏,言辞间的轻视连他都忘记不了,更何况她一女子。
  那时候遭金陵城所有人非议轻贱,她又是如何自处的……
  白藤愈是不计前嫌为他著想,越槿歌便愈是愧疚难当,几乎想钻进地缝里。
  他低低出声,“我,我自是不会像以前那般胡闹的,你且放心。”
  然后他再没听清白藤后面和他说的话,脑子里执着过去,他那时像刀子似的话如今就在耳畔萦绕不去。待她讲完,他匆匆扔下一句,“我去收药了。”
  随即落荒而逃。
  ***
  层叠的枯叶落下,满树桂花自开得繁茂后又已尽数凋谢,一日渐一日的寒凉。
  越槿歌自那日送药后,唯恐白藤还心心念念着以前的事,哪日心窍一开,记恨起他来。他也捉摸清楚了白藤的性子,虽冷淡一些,总敛着一张脸,待人却平和。
  只怕真厌恶了他,也不会拳脚相加报复回来,只会当他是陌路人,不过是从此各走桥路。
  可越槿歌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莫名恐慌害怕。
  他开始日复一日加倍地对白藤好,体贴温柔无微不至,把宫廷里下人对他的侍弄讨巧悉数放在白藤身上,嘘寒问暖亲力亲为,倒叫白藤有些无所适从。
  寻着机会,白藤隐晦问他可是有甚么不如意的地方,她定能尽力为之。
  越槿歌听她这话,愣怔片刻,而后低下头,继续隔着薄被替白藤揉捏,“你救了我一命,那我该是要这般回报你的,你可不能赶我走!”
  白藤莫名其妙,索性由他这样去,他开心便是。
  徐大夫看不惯越槿歌整日腻在白藤房中,用他的话讲,男儿志在四方,再者也该干活养家,怎能这般无所事事闹腾一个姑娘家。
  然后他交给越槿歌的粗活更多了,日日得意看着越槿歌手忙脚乱地打水劈柴,他总算舒顺一口郁气。
  寒枝探入屋檐,红泥火炉作伴,三人虽是各安其事,偶会暖上一壶药酒,齐聚屋内稍作闲谈,也为这四方的屋舍庭院多添了几分热闹。
  日月交替不觉两月有余,白藤休养得好,渐已康复。徐大夫医术甚佳,起初的估言,如今分毫不差,白藤安康健全,身体已不复先时疼痛难忍,只是一身傲人武功尽褪,气息如同普通人。
  下起第一场细雪时,越槿歌和白藤决意启程,向徐大夫告辞离去。越槿歌银两有余,顾及到白藤身子,他寻人买下辆马车,以作赶路之用。
  越槿歌和白藤立在门前,街头寥寥无几行人,有些冷清空阔。越槿歌一切置备妥当,转身看向徐大夫,挑起秀气的眉,得意道:“老汉,我们走了,你这孤家寡人好自为之。”
  徐大夫又被气得嘴角抽搐,“还当我要留你们不成。”
  白藤适时拦下两人一言不合欲发的争吵,朝徐大夫恭谨道:“多谢前辈这数月的照拂,白藤与安年这便要离去了。”言罢,白藤半跪行了一礼,“前辈的救命之恩,白藤死生不忘。如今一别,不知能否再与前辈相见,但受白藤这一拜。”
  说罢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嗯,你倒是个识趣的。”徐大夫面色缓和,见越槿歌一旁极为不忿,不由高兴几分,依然不苟言笑,“毋须谢我,你我银钱两讫,以后也再无甚干系。雪天路滑,恕老朽不送了。”
  白藤点头,随越槿歌登上马车。
  马车迎着微雪,徐徐向远处踏行离去。冬日不甚明亮,整座繁州城罩在暗沉里,唯有青瓦屋檐盖上的白雪,无声无息,宁静人心。
  

  ☆、第八章

  
  从凉州往西北而去,天气愈发干冷严峻。
  彼时天寒地冻,冬月里的北风呼啸,侵蚀行人仅有的暖意。凉州以外的一片山川小镇,都不再如江南的繁华。
  二皇子虽已尽掌大权,万人之上,可到底暂未入主东宫,总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兴帝还在,哪怕被二皇子架空皇权,壮年威严尚且还在。
  二皇子疲于应对□□的新老众臣,还得与兴帝斡旋,委实分不出多余精力给逃离在外的越槿歌。
  是以才仓促下道旨意,六皇子以庶人论之,永生不入金陵城。
  越槿歌初初听这旨意,只觉那人越俎代庖,心中气极。又不免自嘲,他多年来金陵城只知吃喝取宠,顽固无为的模样在众人眼里根深蒂固,二皇兄竟如此不在意他。
  不过是个失势又无能的皇子,掀不起波澜,还能有何作为。
  越槿歌亦是如此认为,失落彷徨良久,没了兄长,他便甚么也不是了。
  而后他想开,二皇子这般忽视他,与他而言免不得是件好事。既可安然借住徐大夫处,不必忧心连累了他,这一路走来不疾不徐,悠然恣意,亦是不必心惊胆战四处躲藏。
  越槿歌想,他与白藤倒像是寄情山水的居士。白藤年少艺成离乡,只身万里赶赴金陵,比深宫里长大的越槿歌懂得更多市井玩意。
  白藤对越槿歌向来是纵容的。
  她不喜过多言辞,越槿歌爱玩,她便默默跟在身后,不阻拦不劝导,一路走走停停,倒也尽兴。
  越槿歌借宿徐大夫屋舍的两月里,日日操劳干活,体魄较以前强健了许多,只到底娇贵养了二十年,此时正值凛冬,时而漫天飞雪,滴水成冰,他受不住北方的气候,厚厚的袄子裹在身上,加之肌肤如玉,与莹白大雪不相上下,更显清俊瘦弱。
  马车停靠一边,马儿进食休憩,越槿歌蹲坐在仅剩枝桠的枯树下,缩成一团,手里揣着暖炉,静望面前凝结的溪流,再远处绵延不止的山脉,而后垂眸。
  “阿藤,凉州城……是甚么样子啊?”
  白藤习惯使然,一直守在他不远处,听他突然问这话,思索着如何开口,“那里房屋低矮,常年风沙漫天,少有肥沃的土地,百姓时常因战乱流离……”
  与温香软玉的金陵城相比,孤远偏僻的凉州确实算不得好去处。
  她从后头定定看着越槿歌,继续道:“可那里有最美丽的落霞,辽远壮阔的沙漠,如明镜般的湖泊。百姓虽困苦于粮食战祸,但他们勤劳淳朴,知足而乐,是白藤见过的最善良的一群人。凉州……还是白藤的故乡。”
  白藤的话发自内心,真挚而诚恳,全心全意只为告知越槿歌,凉州城究竟多好。
  纵荒沙漫漫,它是西北一片绿洲,宛若遗世独立的明珠耀人双眸。
  纵屡经磨难,那里的百姓不改初心,数十年来留至原处,笑眼始终着与绝美又斑驳的土地城池生死相去。
  最为重要的……那里是她的故乡。
  听见白藤小心而期待的言辞,越槿歌最后一点踌躇烟消云散,暖意灌至心间,嘴角绽放出温柔笑容,淡淡道:“这样,那我可得好生去看看。”
  ***
  翌年开春,河水破冰重流,生机复苏。
  虽不如寒冬里一场又一场的风雪,西北地带干冷依旧。唯有天际时而越过的雄鹰,以及路上愈多重回劳作的路人,昭示着万物醒觉,渐归热闹。
  凉州城地处大楚西北边界,紧靠天山,人杰地灵,是黄沙大漠里难得的绿洲城池。
  朝廷世代派大将镇守于此,抵御时而侵扰的蛮横胡族,近些年大楚强盛,胡人不敢冒犯,百姓倒是安生了好些时日。
  凉州尚算不错的酒楼内。
  二楼临栏杆处木桌,端坐着两位外地赶赴而来的年轻人,皆是一身大氅,静坐少言。那男子肌肤雪白,目光澄澈明朗,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可言说的贵气。反倒那女子,相较之下更显沉稳,容貌带着几分胡人血统。
  他们二人共乘马车而来,上楼只叫烫上壶暖身热酒,两斤牛肉,眉眼尽是欣喜放松之色。
  越槿歌虽是避难来这凉州,却不见狼狈风尘,初初进入城中难掩新奇,左顾右盼。此处屋舍多于黄沙趋同,厚实低矮,不及江南园林的精致,怎知是另一番别致之感。
  说是大楚国土,却带了几分异域风情。
  白藤替越槿歌把筷箸洗好,搁置在他面前,“吃罢饭食,白藤便护你去单府,单将军耿直忠烈,又是安年生身甥舅,见到安年定是十分高兴。”
  越槿歌点头,追问:“那你呢?”
  白藤一愣,随即答道:“然后白藤回天门,找白藤的师傅和一众师兄弟们。”她讲得是如此理所应当,眼中不加掩盖生出光彩,叫越槿歌看得无由来有些气闷。
  “都那么久没回去,还念着他们呢。”
  “话不能这么说,我和他们既有同门之谊,分开再久也是师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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