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年级那年,程简的生母死了。自从那以后,你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程简吧,不是你见不到他,而是他根本不见任何人。因为,程简得了自闭症,重度。每天每天,他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同人交流,抱着他母亲的照片发呆。你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遍地的狼藉,充斥着异味的房间,蚊蝇老鼠满地爬,而程简整个人都变得不像个人。”
嘉禾捂着脸,闷声说:“为什么、为什么会得自闭症……”
深吸一口气,烨风才鼓足勇气,他一字一顿,让嘉禾想忽略都难,“他母亲是自杀死的,在他面前。”
如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头顶,她透不过气,胸口一阵又一阵的抽痛。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五年级那年,她迷迷糊糊地听老爹说,程家的那女人死了,究竟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程家也没举办丧礼什么的,赶紧地就将人拿去火化了,草草了事。
在那过后不久,程家迎来了一个新的女人,没有那个死去的女人漂亮有气质,举手投足间都是畏畏缩缩的,低声下气的模样。可是自从新的女人来了后,程家似乎有生气了些,平日里总能见到程爸和新阿姨在一起,说说笑笑,脸上洋溢着笑容。
嘉禾垂眸,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烨风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语,面对着空气,一双眸子深幽不见底,“你说一个母亲将自己孩子绑在椅子上,让他欣赏,欣赏她一点一点放干净自己的血,让鲜红的血液染满浴缸,而她安安静静地平躺在里面,面容是安详而又平和。
这个母亲真的很残忍不是吗,惩罚自己的同时还不忘将孩子拉入深渊。”
嘉禾睁大了眼眸,去看他,想将他的面容看清楚,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不敢去想象那些场景,那个温婉的阿姨人明明很好啊,总是会温柔地笑着,带着她和程简一起去游乐园玩耍,笑得多开心啊。就没有见到过那个阿姨有皱眉的模样,阿姨永远都是笑着的。
烨风转过头,神情淡漠,“五年级,程简用了一年的时间走出来。随后就是刚开始工作的一两年,程简那时候是外科医生,收到的一位病人和那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程简没办法做手术,丢下手术刀就跑了,那一跑,又是将自己关了一两年才出来,随后换了个职业,当起了中医。至于这次,你应该能知道了。
其实一开始是不支持程简去美国那边学习的,去了就表示他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要想方设法的摆脱过去的影子。还要能重新拿起手术刀,这对他来说都不易。但是程简老爹,你是知道的。老顽固一个,骨子里的思想挺封建的,觉得当外科医生才有前途,劝了好几次,程简也就答应了。”
轰隆隆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雨滴唰唰唰地滴落,不一会儿地面便被雨水给打湿。大风刮得树枝摇摇欲坠,最终还是抵不过大风的猛烈,吱呀一声歪倒斜向一边。
他们两人坐在雨中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冲刷。
嘉禾闭眼仰着头,雨水混合着泪水,一起滑入脖颈,心脏那一处像是被人狠狠地用刀子捅过。
她:“我要去找他。”
他:“去吧。”
程简,等等我。一定要等我来,我马上就可以找到你的!
☆、大暑(1)
炉火还在燃烧着,一簇簇火焰时不时地探出头来,想要逃出围炉。
嘉禾爸蹲在围炉面前,一张脸被烟熏得黑了大半,也因着这烟熏火燎,喉咙管那处就没舒服过,止不住地咳嗽。
在这朦胧的烟雾中,他瞧见嘉禾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着的,一张清秀的小脸泛着不正常的苍白,额前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面颊,整个人和落汤鸡没什么差别。
她抖抖嗦嗦地喊了声“爸”,便猛地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
嘉禾爸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儿,轻声轻脚地来到嘉禾门前,抬起的手正放在门上,寻思着嘉禾是不是和程简吵架了,要不然今儿个怎么会如此伤心的小样。
像是有所感应,他抬起的手恰要放下去,门被打开。嘉禾站在他的面前,抿着嘴,眼眶通红,手里举着一张照片。那是个漂亮的女人,柔和地笑着。那笑容太温柔,似乎都要从照片中溢出来。
嘉禾:“爸,你是不是知道简姨的事?别和我绕弯子,程简现在出事了,你早就知道他的病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
说到最后,她近乎要丧失理智,对着面前的人大声质问,为什么偏偏就瞒着她,是打算一辈子就这样隐瞒过去了吗。
嘉禾爸拿过她手里的照片,长叹一口气:“是为了你好,当年你还小,知道这些事情对你也没好处。我也怕你受影响,毕竟程简那孩子……”
接下来是长久的停顿,嘉禾爸敛声低问:“程简那孩子的病又犯了?”
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地,连指甲都嵌入肉中,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是一味地问着:“爸,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事让她那么残忍,死还要将自己的孩子拖入深渊。”
掠过嘉禾,嘉禾爸踱步到窗台。望着倾斜一地的雨水顺着管道哗啦啦地流走,不留下任何痕迹。水都是往地处流下的,而人都是往上攀爬的。
程云清当年会和简欣在一起,多半也是看中的简欣是个富二代,再加上又是家中的独生女。虽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但是为人不娇气,还挺大方贤惠,极尽温柔的一个女人。程云清也算不得很差,至少相貌上过得去,也就用那副皮相将简欣迷得神魂颠倒,简欣非他不嫁,而程云清也发誓非她不取。
可是简欣父母是不答应的,那时候兴门当户对,你一个清贫子弟凭什么将我家掌上明珠娶回家里,简直就是癞□□想吃天鹅肉,笑话死人了。
程云清也不放弃,是真下了血本。嘉禾爸到现在还能记得,程云清同他说:“如果这辈子娶到简欣,人生至少可以少奋斗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啊,所有最美好的年华就在这二十年之中。她父母嫌弃我怎样算个什么东西,我照样还是可以娶到简欣。”
程云清甚是折了老本,不间断地买一些小礼物给简家送过去,简欣父母都欣然接受了,因为知道这些礼物虽小,但是价格不少,而且又正中他俩心头的喜好,也就对程云清的看法有了些改观,不像从前那般刁难苛刻。
时间久了,简欣父母还会主动找程云清来家里喝茶聊天,谈天论地,从中国的上下五千年到西方的哲学史,程云清无一不精通,还说得引人入深。举手投足间皆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简欣在一旁看得痴了,捂着嘴不住地嗤笑,脸上是满足幸福的笑容。
没出多久,程云清拿着房产证和存折,以及婚戒,当着二老的面就向简欣求婚。二老欣然应允,含泪将宝贝女儿给了这个在他们眼中值得女人去爱的男人。
起初在一起的两人是恩爱的,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是发生在程简出生后的那一年,简家因为生意上的失败破产了,并且还欠着高利贷,二老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天灾,投河自尽了。可是这个消息传到简欣的耳里是在一个月后,警察从河里打捞出二老的尸体,打电话让简欣过去辨认。
“挺着个快要出生的大肚子,简欣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当场就晕过被送医院去了。也是在那一天,程简出生了。”
说了这么多,嘉禾爸口渴得厉害,心里也闷得慌,这些事儿即使过去多年,可是当它再次被人拿出来放在人前时,仍旧是一如既往地难受。
他不经意地撇过身体,想起给自己倒一杯水。却瞧见嘉禾坐在床沿,头埋得很低,恨不得下一秒就要低到地面上去。一张脸被散乱的头发给遮住,脸上的神情叫人分毫都看不清。
他只听见嘉禾淡淡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是不是从那一天起,程伯伯就不爱简姨了。”
爱吗?他们之间谈不上爱,对程云清而言,他爱的不是简欣,而是简欣的身份,爱的是“钱”这一个单调的字眼。
那天简欣顺利产下一个男孩儿,她没有多高兴,心里脑子里都是父母横尸水中的画面,那是何等的痛苦。
一天、两天,三天,她在医院里等着程云清连的探望,等啊等,就是没有等到有着一张俊美面庞,充满书生意气名为程云清的男人。
她,似乎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而在那一刻,她已经悄然染上一种名为抑郁的疾病,那是沉默的病,会随着时间的增长,在四肢经脉中不断游走,随后像个□□,在某一个时刻,火光四溅。
可是让这种疾病加剧的致命因素,不外乎是她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听到房屋里面她深爱着男人在愤怒地摔着东西的同时,咆哮着:“那两个老东西死了,我该怎么办,连带着我现在的生意都没法儿做。我他么现在什么都不想管,简欣那个女人也生了孩子,我都不知道是男是女,是个男孩还好,女孩还是不要了。晦气……”
余下的话,消失在简欣的天旋地转中。
她想,活着真累。
从那以后,简欣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虽然还是一如从前的温柔。可是除了温柔之外,她的剩余时间都被用于发呆。可能外人会不以为意,发呆人人都会,于是也就没人注意到简欣的异常和她那日复一日的严重的病情。
“当时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吗,简姨的不对劲儿?”
“有,程简。”
嘉禾闭嘴,为什么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让程简碰上。
嘉禾爸继续:“你简姨的病情发展到控制不住就是在你读五年级的那一年,也正好是程简发现你简姨不对劲儿时候,老程去外市工作还没回来,你简姨在家尝试着割腕,恰好碰上程简回来。也就及时的制止了。那会儿还是五年级刚开学吧,我记得不错的话。
当时可吓坏程简了,但是你简姨是个会掩饰的人,她随便说了说就将程简糊弄过去了。程简没大相信,留了个心眼,那几天干脆没去上学,就留在家里时时刻刻关注着她。好在一个星期过去了,简欣没做出什么大的动静,安安静静地看电视吃饭打扫屋子,程简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哪里知道天意弄人,程简上学还没两天,就被简欣一大早地用绳子捆了起来绑在椅子上。硬生生地被强逼着看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最后血液殆尽而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事儿,过了五天后发现后屋没动静,去敲门又没人开门,但是闻得到屋里有一阵又一阵腐烂的气息传出了,我担心出了什么事,就直接踹门进去了。”
现在回想起那一幕,嘉禾爸仍旧有作呕的冲动。三伏天里,空气里的热浪是一波又一波的袭来,夹杂着腐烂酸臭的味道。打开门走入房间,一幕幕强烈地冲击着他的眼球,浴缸里的女子穿着的白裙早已被染红,她整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画面安静而美好,如若忽略她身上已经泛起的尸斑以及手腕上斑驳的划痕。她就像是在沉睡在梦中的美人,只是这个梦太长,她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脑子里的念头一身而过,他飞快打电话的同时,冲进程简的房间里。
手机重重地掉在地板上,发出沉钝的响声。
那个还是程简那孩子吗?整个房间里更像是恐怖片里的场景,整个墙壁布满的都是简欣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像是一个由照片组合而成的世界。除却照片外,还有遍地的垃圾,那不是一个房间,更像是一个垃圾场。
而程简则置身在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窝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就是嘉禾爸进来了他都没有抬起过头,眼睛自始至终都盯着地面。那一瞬间,程简更多的是像一个被吸干了灵魂的驱壳。
嘉禾爸靠近他,抱住他,闻言软语安慰:“程简,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程简一声不吭,却在下一秒将嘉禾爸用力推开,然后躲得远远地,继续蜷缩着身体。
☆、大暑(2)
脑袋埋在臂弯里,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轻微地抬起一双空洞的眸子,望着门外,像是在看另一个虚无的世界。
嘉禾爸抬起脚,步履沉重而又缓慢,心中更是五味陈杂。程简才多大?不过一个孩童而已,却要经历如此惨痛,而这远比其他同龄孩童的时光来说,无疑是一道痛彻心扉的雷击,更是心上一道沉重的阴影,也说不定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永远的生活在没有光芒的世界之中。
嘉禾爸再次轻声轻语地道:“程简,快到伯伯这里来,伯伯带你去找嘉禾,嘉禾还等着你教她作业呢。”
瞳孔中有一簇微光亮起,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裂缝,脸部的肌肉像是在被人用力的撕扯,他不住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是在与大脑中的某些东西在做强烈的挣扎。他的嘴中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嘉禾爸仔细听了才听明白,程简一直在重复着嘉禾、妈妈、嘉禾、妈妈。
倏地,他抬起眸,噙着泪水,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就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像是在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稚嫩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悲凉,他说:“我妈死了,是不是。”
嘉禾爸下意识地就反驳,“没有,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程简回:“骗子,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天堂,那都是骗子安慰别人常用的把戏。我妈就是死了,没了。”
一束阳光终于找到窗帘的缝隙,悄无声息地照射进房间,给房间里带来少许亮光。那一束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使原本幽黑深邃的眼珠淡化成浅浅的褐色,而脸上苍白的皮肤因着光照几近透明,就连隐匿在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能一清二楚。这样的程简,让嘉禾爸觉得,程简在下一秒就会同着光芒中的尘埃,在光灭后就会隐藏起来,消失不见。
他愣住,不知要如何去解释,去编造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即使编出来了,程简会相信吗?不会,这孩子太聪明,令人细思极恐的聪明。
眼前的事物陡然一闪,紧接着是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