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停,小岑、剑秋同到,说丹翚、曼云受了风寒。痴珠道:“事不凑巧,秋痕今天还备有两席呢。”荷生道:“就是通来,不过十一人,何必如此费事!”当下秋痕早调遣着跛脚和小丫鬟,在南屋里排下两席面菜。早酒大家都不大喝,就散了。秋痕领掌珠等,替荷生视起寿来。今日这一会,大家都有点心绪,所以顶闹热局,转觉十分冷淡:也有在月亮门外,倚着梧桐树喁喁私语的;也有借着调鹦哥,看梅花消遣的。 到了三下钟摆席,先前是两席,荷生不依,痴珠教秋痕将两席合拢。左边荷生独坐;右边小岑、剑秋;上首采秋居中,左掌珠,右秋香;下首痴珠居中,左秋英,右秋痕。红豆小丫鬟轮流斟酒。上了四五样菜,窗外微风一阵阵送来梅花的香。痴珠见大家都没话说,便要行令。小岑道:“采秋的令繁难得很,令人索尽枯肠。”因向掌珠道:“今日你说个飞觞,要雅俗共赏的才好。” 掌珠沉吟半晌,说道:“今日本地风光,是个寿字。”秋痕道:“昨晚行的百寿图,俗气得很,今日还讲这个?”痴珠道:“今日不说真的寿字,就不俗了。”剑秋道:“说个美人名。”荷生道:“美人名能有几个?”采秋道:“寿阳公主。”痴珠道:“孙寿。”荷生道:“还有没有?”小岑道:“有,有。花选上有个楚玉寿,不是美人么?”说得众人通笑了。剑秋团向掌珠道:“王寿我听说死了,真不真?”掌珠道:“他前月就死了。”秋痕道:“今天有人家不准说这个字,你和宝怜妹妹说了,各罚一杯酒。”剑秋道:“着,着!我该罚。”便喝了一杯。秋痕道:“宝妹妹也喝吧。”掌珠道:“我是跟他说下。”剑秋道:“是我累你,我替你喝。”
痴珠道:“我的意思,说个寿字州县的名何如?”大家想一想,通依了。痴珠道:“我起令。”便喝了一杯酒,说道:“福建福宁府寿宁县。玉桂喝酒。”秋香喝了酒。想了半晌,飞出一个“寿”字,说道:“荷生喝酒。陕西同州府永寿。”荷生喝了酒,说道:“山西太原府寿阳。”数是剑秋。剑秋喝了酒,说道:“四川资州仁寿。”数是掌珠。掌珠喝了酒,也想一会,说道:“秋痕妹姊喝酒。山东克州府寿张。”秋痕且不喝酒,将指头算一算,把酒喝乾,说过:“浙江严州府寿昌。该是采秋。”采秋喝了酒,说道:“直隶正定府灵寿。该是秋英。”秋英喝酒,想一想,说道:“江南凤阳府寿州。”小岑道:“轮了一遍,也没有个重说的,我喝吧。”喝了酒,说道:“山东青州府寿光。还给荷生喝了寿酒,收令吧。”荷生也自喜欢,红豆换上热酒,喝了。
时已黄昏,室中点上两对纱灯。秋痕上了大菜,出位敬荷生三杯酒,就要来敬采秋,采秋再三央告,秋痕只得来敬小岑、剑秋,二人各饮一杯,逐位招呼下来。
秋香、秋英便送上歌扇,剑秋道:“今天立春第二日,教他们只拣春字多的,每人唱一支,我们喝酒。他们有几多春字,我们喝几多酒,不好么?”荷生道:“好极!”回头瞧着红豆道:“你数吧。”此时傅家、冷家班长,都拿着鼓板三弦笛子,在院里伺候。秋香移步窗下,说声《一剪梅》”,外面答应。笛声徐起,弦语激扬,鼓板一敲,只听秋香唱道:
“雾雾茏葱贴绛纱,花影窗纱,日影窗纱。迎门喜气是谁家?春老侬家,春瘦儿家。” 大家喝声“好!”红豆道:“两杯。”于是斟了酒。
痴珠向秋痕道:“这一支是那一部的词?”秋香道:“《紫钗记·议婚》。”只听秋英唱道:
“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植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大家也喝声“好”!红豆道:“一杯。”荷生道:“曲唱得好,只是春字太少,我们没得酒吃。”红豆笑道:“大家要多喝酒,我唱吧。”痴珠欢喜,便唤跛脚端把椅来,教红豆坐下。红豆背着脸,唱道:
“他平白地为春伤,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
痴珠喝声“好!”剑秋道:“要喝四杯呢。”红豆起身斟酒,掌珠道:“我唱下一支吧。”唱道:
“论娘行出,人人观望,步起须屏障。但如常,著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
荷生道:“好,好!喝七杯。”采秋道:“如今够你喝了。”于是大家通喝七杯。
秋痕让点菜,痴珠道:“我在留子善家过冬,行的令是击鼓传花,也还闹热。如今要采秋想个雅的,随人爱说者说,不说者讲个词曲梅字吧。”小岑道:“我尽怕采秋的令,你们偏要他来闹。”痴珠向采秋道:“你尽管说。”采秋笑道:“你不怕繁难,我说两个令,你们商量那个吧:一是一字分两字,三字合一韵;一是二物并称,一奇一偶。”荷生道:“前一令还多些,后一令只有数件,留着想想,也觉有趣。痴珠,你吩咐他起鼓吧。”
秋痕早叫跛脚采枝梅花,递给痴珠,吩咐院子里起鼓。痴珠便将梅花给了荷生,教从他轮起。剑秋道:“我们讲了采秋的令,也还说句词曲才有趣。只不要限定梅花。”大家也依。这回是教坊们打的鼓,轻重迟速,有音有节,席上轮有三遍,花到秋英,鼓却住了。秋英喝了酒,说道: “雪意冲寒,开了白玉梅。”
第二次从秋英起,轮到荷生,恰恰七遍,鼓声住了。荷生喝了酒,说道:“我讲个一字分两字,三字合一韵吧。一东的‘虹’字。”大家想一想道:“好!”合席各贺一杯。荷生说句词曲,是“伯劳东去燕西飞”。
第三次的花,轮到剑秋,鼓声停住。剑秋喝了酒道:“我说个‘寿考维棋’的‘棋’字。”痴珠道:“善颂善待,大家贺一杯,荷生、采秋皆喝双杯。”荷生道:“喝一钟就是了,何必双杯。”剑秋说的词曲是“进美酒全家天禄”。
第四次轮到秋香,鼓声停住。秋香喝了酒,说道: “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
痴珠因吟道:“天下甲马未尽销,岂免沟壑长漂漂。”秋痕瞧着秋香一眼。采秋只唤起鼓。
这是第五次,轮到秋痕。秋痕喝了酒道:“我说个‘尺蠖之屈,以求伸也’‘伸’字。’大家也赞好,各贺一杯。秋痕道:“我词曲是句‘拿住情很死不松’。”剑秋道:“你不准人说这个字,怎的自说?该罚三杯。”秋痕没得说。痴珠替他讲情,罚了一钟。秋痕道:“我还说个本分的令,是:
单只待望着梅花把渴消。”
剑秋笑向秋痕道:“你还渴么?”秋痕道:“你又胡说!”
第六次又轮到荷生。荷生喝了酒,说道:“我如今讲个一物并称,一奇一偶吧:冠履。”小岑道:“妙!”大家也贺了一杯。荷生说句词曲,是:“去马惊香,征轮绕月。”
第七次轮到采秋。采秋道:“前一令我是‘衤韦衣’‘衤韦’字,后一令我说个‘钗环’”。大家俱拍案叫妙,各贺一杯。痴珠道:“还有词曲怎不说?”采秋瞧着荷生道:“顺时自保千金体。”言下惨然。荷生更觉难受。大家急将别话岔开了。
第八次轮到小岑。小岑喝了酒道:“我说个‘琴德忄音忄音’的‘忄音’字,何如?”荷生道:“好得很!”大家也贺一杯。说个词曲,是“北里重消一枕魂”。
第九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了酒,说道:“我再说个‘焉得谖草’的‘谖’字,说句词曲是‘情一点灯头结’。本分的令是:
“怕不是梅卿柳卿。” 大家都说好,各贺一杯。 第十次轮到掌珠,喝酒说道: “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
剑秋瞧着掌珠,笑道:“你还等夏旒么?”掌珠两颊飞红,急得要哭。痴珠向剑秋道:“你何苦提起这种人!”掌珠早借着吃水烟,拭了眼泪,才行归坐。 不想十一次又轮到掌珠,只得又喝了酒,说道:“我说个‘螉’字。”剑秋赶着喝:“好!”大家也齐声赞好,满满的各喝一杯。掌珠瞧着秋痕道:“我说句词曲,是‘漏尽钟鸣无人救’。”秋痕接着道:“愿在火坑中身早抽。”就叹了一口气。荷生道:“讲酒今怎的都讲起心事来?起鼓,给痴珠说了,收令吧。”
这是十二次,又轮到秋香。秋香喝了酒,说道:
“只怕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
十三次又轮到秋英。秋英喝了酒,说道:
“梦孤清梅花影,熟梅时节。”
十四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酒,说个“杯箸”。荷生道:“灵便得很!”大家各贺一杯。秋痕又说个词曲,是:“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说个梅是:
“便揉碎梅花。”
剑秋笑道:“往下念吧。”秋痕道:“剑秋,你今天怎的尽糟蹋人!我改一句念给你听:
则道墓门梅,立着个没字碑。”
荷生哈哈大笑。
小岑道:“他得罪你,你骂他没字眼怎的把我唤做墓门梅?”剑秋笑道:“他近来肚里沾了痴珠点儿墨汁,凭什么人都说是没字哩!”痴珠道:“算了,不说顽话,我还没轮到呢。”秋痕吩咐起鼓。这是十五次,轮有三匝,花到痴珠,鼓声停住了。荷生道:“你快说,无已不早,好收令吧。”痴珠喝了酒,说个“囗”字,又说个“领袖”,说句词曲是“温柔乡容易沧桑”。荷生道:“好!‘虹’字起,‘囗’字结。‘领袖’二字,近在目前,却没人想得到。我们贺他一杯酒,散了吧。”秋痕催上稀饭,大家用些。 小岑、剑秋急去看病,便先走了。掌珠、秋香、秋英,荷生、痴珠每人各赏了十两银,也去了。荷生见秋痕笔砚放在北屋方案,就检张纸,写一首诗,向痴珠道:“赋此志谢。”痴珠念道:
“香温酒熟峭寒天,画烛双烧照绮宴。
檀板有情劳翠袖,萍根无定感华年。
边城茄鼓催残腊,文字知交信夙缘。
却念故山归未得,一回屈指一凄然!”
念毕,也检一笺,和道: “第一番风料峭天,辛盘介寿合开宴。
酒筹缓缓消残夜,春日迟迟比大年。
知己文章关性命,当前花月证因缘。
新巢满志栖双燕,我为低徊亦畅然。”
荷生、采秋齐声赞好,喝了茶,然后同回偷园。正是:
胜会既不常,佳人更难得。
搔首忆旧游,残灯黯无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离恨羁愁诗成本事 亲情逸趣帖作宜春
话说痴珠二十三靠晚,偕秋痕到愉园送行。见骊驹在门,荷生、采秋依依惜别,两人怆然,不能久坐,便自告归。
是夕人家祀灶,远近爆竹之声,断续不已。痴珠倚枕思家,凭秋痕怎样呼觞劝酢,终是闷闷不乐。秋痕因说道:“你前说要作《鸦片叹》乐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向案上检出二纸,递给痴珠。痴珠接着,念道:
“闻诸父老:二十年前,人说鸦片,即哗然诧异。迩来食者渐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处,求之即得。败俗倾家,丧身罹法,其弊至于不忍言。而昏昏者习以为常,可为悼叹!尤异者,香闺少妇,绣阁雏姬,或亦间染此习。至青楼中人,则什有人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髅,香花别成臭味。觉岸回头,悬崖勒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孽海茫茫,安得十万恒河沙,为若辈湔肠涤胃耶?作《鸦片叹》。”
念毕,说道:“很讲得痛切,笔墨亦简净,你何不就作一篇乐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说这个,还有几多时事,通要编成乐府哩。头一题是《黄雾漫》,第二题是《官兵来》,第三题是《胥吏尊》,第四题是《钞币弊》,第五题是《铜钱荒》,第六题是《羊头烂》,第七题是《鸦片叹》,第八题是《卖女哀》。”
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递给痴珠道:“乐府我没有做过。”痴珠喝了酒,说道:“你没有做过乐府,那白香山《新乐府》三十章,你不读过么?香山的诗,老妪能解,所以别的诗不好,乐府最妙。学他那样做去,便是正体。”秋痕又斟一杯酒,给痴珠喝一半,将剩的自己喝了,说道:“这个你也和我讲过,只我总不敢轻易下笔。你随便起两句,我接下去学学,好么?”痴珠道:“我念你写。”便随口念道:“外洋瘠中土,制作鸦片烟。”秋痕端过笔砚,写着。痴珠道:“你五字的做两句吧。”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说个不大条畅的句,惹着痴珠笑了;又分喝了几杯酒,让痴珠几箸菜,才说道:“我做一联对偶,你看好不好?”就写起来。痴珠瞧是“媚骨胜鸾胶,流毒如蛇诞”,说道:“这就好,音节也谐。”秋痕擎着酒杯,笑道:“我又不晓得怎样接了,你提一句吧。”痴珠便道:“如今耍转仄韵才好呢。”念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写着,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箫品玉竹’。”痴珠笑道:“你说个品萧还好。”秋痕道:“我想那神情就像。”痴珠道:“这不是给人笑话?”秋痕道:“我和你讲,怕你笑话么?其实我是这一句,你瞧吧。”痴珠瞧着,是“短榻烧灯枪裂竹”,便笑说道:“好好的句,却故意要那般说。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
秋痕剪着烛花,笑说道:“我不,我要和你联下去。”痴珠道:“我酒也不喝,诗也不能做,躺一会吧。”秋痕不依,痴珠只得又念道:“生涯万事付一枪,”秋痕写着,接道:“万事如烟过瘾忙。朝过瘾,暮过瘾,……”痴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来,跟到床前,伏在痴珠身上,说道:“怎的?”痴珠道:“你要替我解闷,却叫我做诗,不更添闷么?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钗记·;闺谑》给我听,我便不问了。”秋痕笑道:“你又来歪缠人家。我和你说,今天是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
痴珠将手挽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头向痴珠脸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记今天是祭灶日子么?”痴珠黯然道:“我在客边,我没灶祭。”秋痕笑道:“我没爹役妈,那里还有个灶?”痴珠道:“我有妈也似没妈,有灶也似没灶!”因吟道:
“永痛长病母,五年转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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