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几句话之后他就和医生一起退出去了。中尉沉重地坐到角落一张小沙发里,浅灰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壁炉里的火光。她也很不安。
这是在彻夜燃烧的火山下巡逻的护卫队发现伊琳公主后的第二天,也是卢克里奥找到防护层的漏洞进入要塞,最后一次跟她们联系后的第三天。在那之后奥锡尔斯要塞里发生了什么她们一无所知。
“再休息一会儿吧,殿下,”她说,“天亮还早着呢。”
这句话听起来似曾相识。伊琳回想起两个月前在去往莫特诺的火车上她也是这样从梦中惊醒的。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旅程里会遇上什么,或是在面对魔龙的时候该如何应对,却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感到忧心忡忡。
“我梦见卡尔了,”她慢腾腾地开口说,“在地下室里。另一间地下室。他倒在地上,手脚被锁链捆死了,浑身是伤,浑身是血。他求我救他,可是我转身逃跑了。我丢下他自己一个人逃回去了。”
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血的味道,铁锈的味道,潮湿的霉菌的味道,寒冷,恐慌,无能为力的愧疚。
“您没有抛弃他。”中尉说,“等抓住谋反者——”
“也许就晚了。”她叹了口气,“可以请你把火烧旺一些么,中尉?天太冷了。”
中尉走过去,往壁炉里投了几块木头,动作机械地拿起火钳往里捅着。
伊琳躺下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继续休息。但是她发现自己无时不刻不在想那双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曾经充满了光和热,现在却在她的想象里被愤怒和痛苦燃尽了,变得毫无生气。
她辗转反侧,无数次地陷入极浅的睡眠又猛地惊醒过来。但她没有告诉中尉。这样的痛苦反而使她觉得折磨自己的愧疚感减轻了些。
仿佛经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之后,窗外终于有光透进来。利安德少校带着他的部下护送公主到最近的城市里,从火车站启程向西北驶回中部。又经过了两天,或是上万年,她终于重新站在了帝国的中心。
迎接公主回归的仪式算不上有多隆重,伊琳也不太在乎。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百感交集,另一个消息立刻砸中了她。
“陛下病倒了。”在回皇宫的马车上,来接她的库普斯男爵夫人小心地说,她低垂眼睛,竖起两指从眉心划到胸前。
伊琳不敢相信。她的父亲,坚硬无情的奥登一世皇帝,病倒了?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她问。
“先是腹痛,吃不下东西,再接着就……”库普斯男爵夫人说,接着从头开始絮叨陛下这段时间以来反常的酒量和无常的喜怒。
“让马车再快一点。”伊琳说,见男爵夫人没有动,于是又提高声音,“别管什么礼仪了。快一点!”
因此那一天迎接公主的马车队像风一般疾驰在帝都的大道上,又急停在皇宫前。
公主跳下马车,提着裙摆快步走上宫殿前的阶梯。她想她本该感慨一下自己最终还是自愿地回到这里来了,回到她最熟悉最厌憎又最怀念的一切中间来。然而这时的她已经改变了,已经不像那个只想着要当女皇要获取一切至高权力的小公主了。
权力在死亡面前是多么空泛虚无的东西。
当侍卫推开门,引她走进皇帝的寝室时,伊琳公主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明白了这一点。
父亲躺在他的床上。他闭着眼睛,脸颊凹陷,面色憔悴发黄。他的手上仍戴着好几枚嵌着光亮宝石的戒指,只不过此刻无力地横在宽大的红天鹅绒被面上,被衬得更加苍白干瘦。
不久之前,她也曾在那所尽是贫民工人的孩子的学校里照顾过生病的孩子。而现在她的父亲,帝国的皇帝,和病床上无助的孩子几乎没什么两样。
守在床上躺着的人身边的是侍卫、仆从、御前司祭、两位医生和加茜亚夫人——皇后,母亲,伊琳应该这么叫她。但加茜亚夫人是皇后,却并不是她的母亲。公主进来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伊琳,只有她捧住皇帝的右手贴着自己的脸,跪在一只圆垫上,口中不停地诵念祈祷词,只是很快地扭头望了一眼,并没有停下祈祷。
伊琳停在房间中央向两人行礼,然后缓慢地走过去。
“你回来了,”听见脚步声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伊琳。”
说这句话的人是她的父亲。他的语调里不再带着冷硬的嘲讽和刻意的忽略。他虚弱得发出声音都很艰难。
她一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希望自己能够回来得更早一些。”
伊琳知道她说的也许并不是谎话。
VENI
医生面色凝重地向伊琳说明皇帝陛下的情况,其间帝国的统治者微睁着浑黄的眼睛看着四柱床顶,又忽然间抽搐着翻身起来,往侍从手里的绢丝白帕里猛吐出一口血。
“排除下毒的可能性了吗?”公主问。
“已经排查过了。”
“为什么陛下会突然发病?”
“酗酒。还有……过度忧思。”
加茜亚夫人的祈祷词里夹杂进去一声很不明显的对别的什么事的感叹,但也仅止于此。她站起身来,在陛下头上一吻。
“我待会再来看您,陛下。”她柔声说,“你们该好好谈谈。”
伊琳已经换了衣服,但头发被她削短之后没有经过更仔细的打理,有些蓬乱地披在肩上。她们互相行礼,加茜亚夫人很深地望了她一眼,带着女官与她错身而过离开了。
伊琳朝那张四柱床边走去。她没有跪下来,而是坐在床沿。
她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就没牵过她的手了?这只手曾经大得吓人,可以一下将她抱起来,或是将她从椅子里摔到地上。她的父亲是这样的吗?疲倦,脆弱,衰老,这些词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一个人,却不该是这个人。从他登上皇位的时候起,皇帝陛下就是强硬的,冷漠的,强大无匹又生气勃勃的,手中紧握权杖,一个眼神便能让人颤抖。
皇帝陷在柔软的靠垫当中,昏昏沉沉地朝她偏过头来。
“您应当听从医生劝告的,”她轻声说 ,“他劝过您很多次要控制酒量。”
“而你应当听我的话。”她的父亲说,气息似乎稍微平稳下来,“你到哪去了?”
“我,”她只说,“经历了一些事。”
“我希望……”他小声咳嗽起来,接着又剧烈地咳喘。医生冲过去,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靠在他嘴边,劝他喝下去。他痛苦地摇着头,最后却又顺从地张开嘴把那药剂全吞了。
她的父亲靠回去,两眼无神地望着上方。“伊琳,”他微弱地说,“要听话。”
“好的,陛下。”她微笑着回答,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在很小的时候她会听的,而那时她还没有丧失对这个人的信任。
“你不会的。”他又说,“你恨我,伊琳。而我也……唉,然而你是我的女儿。我可以恨你的母亲,却不能完全地恨你。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比我的两个儿子都要像我……我不是个好父亲,嗯?”
“您把我卖给布洛克家,”她轻柔地说,“因为皇室需要新贵的支持。”
“你会成为布洛克伯爵夫人,然后是公爵夫人。”
“而后也再不会幸福了。”
“皇室成员,”他说,又闭上了眼睛,“是终身制的工作,甚至在你出生之前就开始支配你的命运了。我以为你很清楚。”
“想要支配我命运的是您。”她俯下身,将父亲没有血色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
“啊,我在对你重复他们对我做过的事情,不是吗?……我希望你这些天来没受太多苦,伊琳。”他忽地又转回未说完的话。
“没有,我没事。我回来了。”
“要听话,伊琳,”他喃喃地说,声音越来越低,“别往花园里跑太远……”随后他平缓地呼吸着,陷入了睡眠。
伊琳感到泪水涌上来,于是站起身行礼。“照顾好陛下。”她对周围人说,用手指拂掉眼角渗出来的水迹,快步走出去。
加茜亚夫人在门外等她。但伊琳用身体不适为理由婉言谢绝了她到花园中散步谈心的邀请,沿着长廊离开了。她必须得在布洛克家的人截住她纠缠婚约的事之前解决些更要紧的问题。
“殿下,殿下!”男爵夫人赶上来,“您需要休息。”
“我需要工作。”她转头问,“九人会议现在由谁接管?”
男爵夫人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回答她:“是首相加兰先生。”
“好,我这就去见他——不,先去见安塞尔。”她无权要求首相召开会议,然而皇储就不一样了。
她的弟弟在地图室里,红头发扎在脑后,穿着皇储的套装和长绶带。至少他看见伊琳是高兴的,虽然仍有些忧郁。
“谢天谢地,伊琳,你没事。”安塞尔长长呼了口气,“你回来了,父亲也会好起来的。你简直想象不到父亲病倒之后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受够了。”
“你是储君,安塞尔。”伊琳叹息,“陛下是怎么跟你说的?拿出点勇气来,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好了,听我说,现在我需要你召集九人会议,我要同他们谈谈。”
“现在?可你才刚回来,”安塞尔有些吃惊地望着她,“怎么了?”
“事情还没有完,”她说,“这整件事背后还有更大的危险。”
如她所料,这并不很顺利。九人会议对公主的归来表示了祝福,也耐心地听了她的经历(删改版),却并不准备接受她的说法。
“先生们,”她把双手撑在桌上,倾身向前,“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叛党已经在南方占领了一座要塞,他们的手里还有龙。”
“足够,殿下。但是贸然调军到南方的边境线会引发邻国的紧张。”
“告诉他们一条龙才是更需要紧张的。这不是轻举妄动,霍塔伦将军。”
几位大臣交换着眼神。
“您知道,一旦军队有动作,叛党的消息传出去会引起民心恐慌。”首相费尔南德·加兰先生说。
“军队的花销也需要考虑,殿下。”
她深吸一口气。
“旧贵族叛乱才过去不到二十年,”她说,“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经历过那段时期。你们难道不应当竭尽全力去阻止另一场无谓的战争吗?”
安塞尔不安地把双手握在一起。“我说过他们很难搞定。”他几乎不动嘴唇,用只有伊琳能听见的声音说,“他们反对我说的几乎所有话。”
而且他们的确有权利这么做。
“荒谬透顶。”迪费里什伯爵将一只蘸水笔拿在手中一圈圈地转着,“您平平安安,可见这条龙也不算太危险。”
“蒙圣光之父恩典,我活下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
“假如真的爆发叛乱,作为陛下忠实的大臣,我们必定全力以赴。”霍塔伦将军说,“您不必担心。”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伊琳。不必担心?
“诸位先生们,”她感到耳中轰鸣,“我无权,也无意对你们下达命令,可你们应当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或许你们还不清楚一条龙是怎样的概念?你们觉得这种生物只在孩童的故事书里,百年前的传奇里,还有你们看不起的乡间传说里?它对于你们来说就像是纸片一样毫无意义,即使在我的订婚礼上你们全都亲眼看见它带走了御前首席法师,再之后又掳走了我,你们也仍然拒绝相信它存在,对吗?即使我蒙恩逃出来,告诉你们两个月以来,我不仅看到了龙,还看到龙变成人的样子、龙吃人的样子、甚至是龙死去的样子,你们也仍然想要保留一点虚假的安全感,对吗?龙的力量是可怕的,而能够控制龙的人则更可怕。”
再没有人比伊琳更了解这一点了。讽刺的是,本来她才应该是那个控制着龙受他们畏惧的人。
会议室里忽然喧闹起来,每一位大臣都在争着说话。
“殿下,这是出于谨慎——”
“请让在外面等候的两位朋友进来。”公主说。侍从将门打开,科勒·达托雷和维洛·缪勒森中尉走进来,前者拘谨地鞠躬,后者立正站好行了一个军礼。
“达托雷先生会为你们讲解所取得的关于奥锡尔斯要塞的情报,御前首席法师在被那条龙带走之后冒死为我们传来了些信息。另一方面,”公主从缪勒森中尉手里取下绒布包裹,摆在桌上展开,露出那把匕首来,“这就是那条龙的牙,同样也是御前首席法师为了使我脱身而私下制作的。”
一时间会议桌边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安塞尔敬畏地看着红龙之牙,似乎很想拿在手中把玩一下。
时机成熟了,再有几句话,他们就会被说服了。
“诸位,”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皮埃尔·富歇先生忽然开口,“窗外那是什么?”
与会者全都朝外望去,伊琳也转过身。
这是个普通而宁静的秋日午后。会议厅的玻璃窗很高,即使站在门口,也能够完整地看见皇宫高耸的屋檐和塔楼,鹰的孤影从蔚蓝的天幕上方缓缓滑过。
她一开始并不明白富歇先生说的是什么,直到那只鹰的影子扑扇翅膀,调转方向俯冲而下。
所有人都看清了它那硕大的头颅,闪耀的红色鳞片和宽阔的皮翼,因为他们全都不敢置信地惊叫起来。
是的,是红龙。伊琳不知道它为什么直奔皇都而来,可它来了。
红龙收起翅膀,四肢落在最高的塔楼尖顶上。它放声狂吼,宣告自己的降临,喷吐出烈焰让太阳的光辉都黯淡下去,而那吼声直接震碎了会议室的高窗。
卫兵护住安塞尔和几位大臣逃向走廊中去了,同时也朝公主围过来。缪勒森中尉在第一时间将她从那飞散的玻璃碎片中拉开,但伊琳却挣开她,踩在碎玻璃上冲到窗前。
帝国都城的中央只剩下她和那一团火。就是在那一刻,她决定自己将要再一次将这条龙解放出来。
同时阻止它毁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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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当托马斯觉得自己的五感全部麻木了的时候,一只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这就足够了。”他的老师的声音说。
托马斯手一抖,红龙之牙叮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