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醒来时,似乎东方已经发亮了。揉揉眼睛醒来,东青忽然想起仍然坐在外帐的父亲,于是忍不住爬起身来,掀开帐帘,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绕到椅子前,只见父亲正微闭双目,仿佛已经睡着了。脸色晦暗,眼底浅浅地透着黑色,没有血色的唇已经干裂开来,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他忽然觉得父亲也是一个很可怜地人,明明很不开心,却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在这里忍受。看似风光无限,然而却是最为寂寞的人。
“阿玛……”东青忍不住唤了一声。
“嗯?”多尔衮睁开眼睛来。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心神恍惚,居然连儿子什么时候站到自己面前都没有丝毫觉察。看着儿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时,他方才缓过神来,“你起来啦,昨晚可曾睡好?”
东青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很想哭,“阿玛一夜未眠,儿子又怎么能睡得安心?”说到这里,竟然抽噎起来,“您不要再生额娘的气了,看到阿玛和额娘怄气,儿子真的很害怕,怕到不行……”
“好好好,别哭了,阿玛不生气了,你不要害怕了。”多尔衮虽然外表刚强,却最见不得女人和孩子的眼泪,顿时心肠一软,拉着儿子的小手,安慰着:“你是个小男子汉,是咱们爱新觉罗家地男人,流血不流泪,你不是要做一个顶天立地地大英雄吗?又怎么能哭哭啼啼的,像个女人似的?”
东青索性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蹭在了他地衣襟上,将原本整洁的衣衫弄得一塌糊涂。“那阿玛要答应儿子,不要再生额娘的气!”
多尔衮算是彻底拿这个宝贝儿子没辙了,只得连连告饶,“好,阿玛答应你,求求你别再哭了好吗?阿玛现在头很痛,你也不愿意看着阿玛生病不是?”
“那好,骗人是小狗,儿子再相信阿玛一次,儿子不哭了。”东青看着父亲的脸色越发苍白,心中害怕,于是赶忙见好就收,停止了哭泣。
多尔衮轻轻地叹息一声,这才对儿子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吃力地站起身来,拉着儿子朝帐外走去。“不哭就好,走。阿玛带你到外面去逛逛,透透气。”
当他们父子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一同消失在帐外时,烛台上燃烧了一整夜的蜡烛,已经化作大摊地烛泪,一点残余的灯芯也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芒,旋即彻底熄灭,倾伏在殷红如血的烛泪中。
这一幕,多尔衮并没有看到。即使看到了。他也始终无法参透。没有哪个人可以让人为了自己永远地瘦尽灯花。再痛的痛也会平复,再伤的伤也会愈合,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平淡如水,再鲜明的面容也会逐渐成为背影。
似乎这一晚地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第二天地太阳再次升起在东方时,一切又恢复如常了。除了多尔有点憔悴,我地眼皮有点肿。李淏的眼圈有点黑之外,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随从侍卫,谁都没有半点异常。大家在爽朗的笑声,肆意的逐猎中,又一个愉快的日子就这般轻松地度过了。
第三日,李淏和他的随行臣子们终于辞行了。出了永平,向东走一百余里就是山海关;出了山海关。朝着东北方向进。经过锦西,连山,丹东。就是界河鸭绿江。也后就很难有再见的机会了。
尽管各怀心思,然而我们三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神色,整个送别仪式,冠冕堂皇,又难以掩饰朋友,兄妹之间地“深情厚谊”。多尔的眼睛中,也再没有了那晚的凌厉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笑意,落在我的眼中,格外虚假。
三月末,来自渤海的东风给春寒料峭的燕京带来了开春地第一缕温湿。入夜,第一场春雨悄悄地来临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似乎象征着今年会是一个大好地年景。看在我的眼中,却是另外一种讽刺:到了紫禁城,连雨水都谄媚起来,此时华中地区的千里大追击,苏北如火如荼地战事,该有何等的惨烈?那边的雨水,应该都沾染了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吧?哪里会像这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回到紫禁城已经两天了,多尔衮没有来探望过我,我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尴尬的沉寂就这样保持着。其实这样也好,彼此不再面对,总比相对无语要好得多。我一声不吭地在床上躺了两天,醒来时就呆呆地看着床帏,困倦时就昏昏入睡,不论阿如何劝慰,我也不肯起来吃一口东西。
昏睡中,好像有人在替我把脉,我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因为我现在对于这具已经麻木的躯壳没有任何留恋和在意了,只愿长睡不愿醒来。直到深夜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终于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对周围的侍女们淡淡地吩咐道:“你们都退下,离我这里越远越好。”
她们尽管有点担心,却不得不从命,一个个无声无息地退去了。
我披上外衣,来到桌案前坐下,愣愣地发了一阵呆。接着自己动手研墨,铺开纸张,在上面断断续续地填了一'昭君怨'。
“惶惶倦梳理,漫漫慵睡眠,独坐听雨心意乱。花开是梦中,愁多无处著,诗尽沧桑工,瘦减轻衣知为谁。终究意难平,非关花谢花开。
素笺岂承怨,冰心落涌泉。御河烟水断肠流,萧索愁思何处寄?也宜相忘也宜休。明珠暗投,却道悔纵夫婿觅封侯!”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仔细审视一番,始终觉得索然无趣,于是伸手将纸笺撕碎,轻轻一扬,如同雪花般地,飘落在地。接着苦笑一声,站起身来,执笔在屏风的素白处重新填了一'卜算子',:毫不留恋的出了房门。
我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但是经过门槛时,我略微停顿一下,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衫和鬓发,便继续向前走了。
院子里,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却不见一个人影。我站在廊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脸上,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大柳树下,那口已经有数百年岁数的古井……
尽管夜深,然而多尔衮却并未入眠,正默默地站在窗口,注视着春天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好啦,不好啦,皇后娘娘不见啦!”
他闻言一愣,转过身来,“不见了?朕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皇后吗?怎么就能不见了?”
“回主子的话,奴才,奴才等在半个时辰前,被娘娘打发出了院子。后来听到里面值夜的宫女惊呼,说是找不到娘娘了,奴才等立即入内寻找,可是都快要把整个院子都翻遍了,也不见娘娘的影子……”太监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禀报着。
话音未落,就被一脚踹倒在地,紧接着听到皇帝的怒叱:“狗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朕还留你们有何用!”
太监正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时,却见到皇帝步履匆匆地去了。在经过高高的门槛时,还差一点绊到。
多尔衮站在坤宁宫的寝室时,外面已经是人声鼎沸,***通明。闻讯赶来的侍卫统领阿克苏正指挥着上百号人在宫里宫外仔细搜寻,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呢?
阿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拼接着撕碎的纸张,希望能在上面找到什么信息。而多尔愣愣地看了一阵,却将视线转移到了旁边那扇巨大的屏风上。只见上面的墨迹很新,显然是皇后刚刚题上去的。
“身自紫霄来,偏在红尘住。虚掷兰怀梦八年,早被东风误。天河涛如雪,凝望竟无路。帆过无痕浪已消,月没寒江渡。”
他先是匆忙地瞄了一遍,不过脸色立即变了,禁不住又轻声读了一遍,“月没寒江渡,月没寒江……啊!”他心下大叫一声“糟糕”,看这词字里行间的意思,竟然隐隐透了死志!
多尔衮睁大眼睛,僵立了一阵,这才步履艰难地出了房门,走到了廊前。看到柳树下的那口古井时,他感觉心头猛地一个抽搐,前所未有的疼痛,一时间几乎无法支撑。
正在忙活的阿克苏看到他出来,连忙上前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多尔脸色惨白,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那口古井,“你,叫人下去,下去捞捞看……”
第三十六节锥心之痛
克苏看到多尔衮如此紧张,也跟着害怕起来,看皇上非怀疑皇后并非失踪,而是失足落井,或者干脆是投井自尽了?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又马上战战兢兢地强压下去,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不能胡乱猜测。
于是他顾不得多想,就安排手下中深谙水性的捆上绳子打着火把下井去搜寻。这井虽然有两三百年的年龄,却并没有干枯,而且深不见底。不过也用不着潜入水中搜寻,眼下正值初春,井水解冻不久,可以说是冰冷刺骨,就算是会水的人掉进去了也难以生还。这半个多时辰过去,倘若淹死了,肯定会浮上来的,所以很容易发现。
明明还只是绵绵细雨,可是这会儿功夫居然越下越大。多尔衮站在雨地里,很快就被淋了个透湿。太监赶忙找来油伞帮他遮挡,却被他拒绝了。虽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外,却最是心急如焚。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脸颊上,滴落在眼睑上,渗入眼睛里,一阵涩涩的痛,然而这点痛对他来说,已经是微不足道了。
尽管时间并不长,然而多尔衮却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这种难耐的煎熬,期望看到结果却又不敢看到结果的双重矛盾,简直就像一把钝了刃口的刀子,在心头一点一点地凌迟着。渐渐地,似乎呼吸都不顺畅了,感到胸口越来越闷,到后来,头脑里一阵阵晕眩。
“怎么,皇上莫非以为娘娘落井了?”
“嗯……不过也未必。只不过是猜测罢了,娘娘吉人天佑,应该不会有事。”
“唉,怎么会这样,晚上时我刚刚替娘娘诊脉过,才一个时辰不到,怎么会突然……”
他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在小声地向阿克苏询问着,转头一看。原来是陈医士。
“皇上……”陈医士见多尔衮望向他。连忙行礼。知道这个时候多尔正烦恼着。所以就没有如往常一样请安,免得惹皇帝发火。
多尔衮“嗯”了一声,刚刚转过头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刚才给皇后请过脉?怎么没向朕来回禀?”
陈医士的脸色竟然比他还要紧张,“回皇上地话。微臣替娘娘诊脉之后时辰已过,通往武英殿的宫门已经下钥了,所以不能立即向皇上禀报,只得先去敬事房查档,然后回太医院记录了。”
“查档?去敬事房?”多尔衮一愣,再看陈医士此时的神色很是异常,心下顿时一惊,“你查的莫非不是皇后以往的脉案。而是‘起居档’?”
陈医士老老实实地回答。“正是。”
得到这个答案后,多尔衮禁不住苦笑了,这还真不是个时候。接着。他颇为艰难地问道:“这么说来,你刚刚请脉时,发现皇后已经身怀有孕了?”
陈医士本来不想这个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多尔衮的,假若皇后真的出了什么事,这对皇帝来说绝对是个雪上加霜的打击。然而纸包不住火,他也不能对皇帝有任何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皇上所料不错,娘娘地妊娠已经一月有余了。”
“哦,”多尔衮地脸色越来越难看,停顿一下,继续问道:“皇后知道了吗?”
“回皇上地话,当时娘娘已经入睡,微臣不敢打扰娘娘睡眠,所以……”陈医士知道自己一个谨慎反而促成大祸,正惶恐不已,却看到多尔的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是眼神却很快涣散开来,身子晃了晃,好像已经站不稳了。
“皇上!”他距离多尔衮最近,急忙上前搀扶。然而为时已晚,还没等他扶住,多尔衮已经直挺挺地向后倒下,昏厥过去。
众人顿时惊惶不已,一个个冲上前来,“皇上!”“主子!”……呼唤声此起彼伏,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
这次昏厥持续了很久,他只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心头绞痛得异常厉害,直到从昏沉中醒转后,胸中仍然隐隐作痛。睁开眼睛,已经天明了,大概是阴雨天没有阳光缘故,周围的一切还不甚清晰。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人正坐在炕前,手里拿着个手帕悄悄地擦拭着眼角的泪,还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熙贞,你回来啦,实在太好了……”多尔衮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发出声来,尽管是微弱而沙哑的。
女人立即惊喜万分,“啊,皇上,你总算醒啦,奴婢快要急坏了!”
听到声音不对,多尔衮努力地分辨一下,视线终于清晰起来,不是他的熙贞,而是贵妃萨日格。他的情绪随即低落下去,怀着巨大地失望,闭上了眼睛。
萨日格听到消息后还来不及梳洗就匆忙赶来,在这里守候了大半夜,巴巴地盼望着皇帝醒了,却等来这么一句话和这么冷漠的神情,心中不禁一酸,很是委屈。不过她早就知道只有皇后才是皇帝最为爱重的女人,也早已认命,所以这委屈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很快,她又欣喜起来,毕竟只要皇帝好好地活着,对她们这些妻妾来说就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皇上现在感觉如何了?奴婢这就传太医来给皇上诊视。”她拭干了泪水,颇为关切地问道。
等待了好一会儿,多尔衮这才淡淡地说道:“不必着急,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对了,皇后怎么样了,找到没有?”
萨日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没有找到。阿克苏已经指挥手下整个后宫都差不多搜遍了,也没有见到皇后娘娘的任何踪迹。”
他冷笑一声,睁开眼来,“这就奇了,无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连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这不是天大地笑话吗?呵呵呵,这下麻烦闹大了,恐怕现在整个后宫都议论纷纷,惟恐天下不乱吧?”
“这等大事,一般人不敢乱嚼舌头地,私下议论肯定有,但要说是造谣生事。恐怕还没有谁有那个胆子。”
“哼。不敢就怪了。你们这些女人,不都是巴不得皇后倒台吗?这下皇后突然不见了,生死不明,你们不知道有多开心。”多尔衮心情很差,说话也毫不客气。
萨日格先是惊愕,然后惶恐起来,“皇上这是哪地话。奴婢和皇后这么多年的交情。皇后又待人宽和厚道,奴婢也平素也一贯念着皇后的好处,现在听说皇后出事,别提有多着急了,又怎么可能幸灾乐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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