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地拳头紧紧地攥着,终于,僵硬地松开了。他再也没有说话,转身而去了,短短的几步路,脚步没有任何迟疑停顿,像是彻底放弃,毫无牵挂了一般。
我在原地跪了很久,直到双膝麻木,无法支撑,这才扶着椅子艰难地站起身来。熄灭了蜡烛,我掀开帐帘,早春的夜,风依然寒冷,远远的山林中,隐隐传来了野狼的嗥叫。我的嘴角弯起一抹微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再贪婪的猎人,也没有到了杀鸡取卵的地步,只有留下部分猎物,明年春天时,才会有更多的猎物满足他们的贪欲。
我并没有返回宴席,而是径自回到了自己的寝帐。奇怪的是,帐门口没有任何侍卫值守。究竟是何缘故,我懒得多想,一伸手掀开了帐帘。此时,里面燃起了数盏蜡烛,多尔衮正坐在几案旁,一动不动,低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上怎么到这里来了?要是寻找我,吩咐一声就行了。”我神色如常地说道。
只有经验最丰富的渔夫,才能判断出哪里有最险恶的暗流,我虽然不是,但却已经感觉到了周围潜藏着的危险气息。看来,他已经知道了。然而他没有主动提起,我自然也奉陪装傻。
他抬起眼来,盯着我看了一阵,那眼睛中寒冷得像三九天的冰霜,瞳孔幽深得像最浓稠的墨汁,即使努力分辨,也找不出任何真正的情绪。“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开口时,嗓音已经沙哑,然而却平静异常。
我站在地当中,没有任何动作,“皇上英明,自然早已知晓,又何需再问?”
我毫不避缩地迎视着他的目光,事已至此,我竟然没有半点恐慌。反而镇定异常。他也同样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看穿我地内心。一片难耐的寂静中,渐渐有了不易觉察的动静,我看到他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坚硬的扳指碰到紫檀木的扶手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
终于,多尔衮站起身来:那纸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低头一看,只见那皱巴巴的纸张上,有八个已经模糊了地字迹,“天长地久,此心不渝。”被水浸过地纸张。又隔了这么多年,自然陈旧不堪。
“你认识这个吗?”他冷冷地问。
我没有否认,很痛快地回答道:“认识,是当年在朝鲜时,世子送给我地,原本装在一个锦囊里,却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
多尔衮有点疑惑,死死地盯着我。现在距离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通红的血丝。“你不感到意外吗?你现在作何解释?”
“皇上既然已经在下午时用假密信来试探我,那么我现在再看到这个,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了。”我淡淡地说道。“至于解释,皇上现在在气头上,无论我如何解释,都会以为我是在欲盖弥彰,如此,就越发不肯相信。”
他注视了我一阵,俯身捡起了字条,走到蜡烛旁,一抬手,将它凑在火舌旁,很快,字条被引燃,火势迅速蔓延,很快,就变成了黑色的灰烬,已经燃烧到他的手指间时,他这才松手,看着那灰烬悠悠飘落。
“熙贞,你为什么不肯解释,或者为什么不肯给我半点原谅你的理由?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坐在这里沉思了良久,只要你肯解释,不论是真是假,我都可以接受,权且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像这张字条,现在烧毁了,就完全消散了。”
我忽然吃吃地笑出声来,“想不到一代天骄,最聪明的统帅,也有自我欺骗,自我麻痹的时候。皇上以为不去想它,就可以完全逃避吗?如果心中地结扣不去解开,只会越来越深,越是压抑,就越是让人无法承受。”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容间,掺杂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为什么会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是我当初就不应该那样做吗?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喜欢上你了,所以我明明知道你是李淏未来的妻子,也要毫不犹豫地抢过来!我知道我只能暂时要到你的人,却未必能掳获你的心,所以我也不敢奢望,只想能够在争斗疲惫之时,能够拥着你,平静地入眠。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的贪婪心越来越重,最后发展到要霸占你的一切呢?你为什么要对我那般付出,为我不惜性命,到了我无法偿还的地步呢?”
我地声音很是清冷,“都到了这个地步,皇上还是没有完全看清自己,越是担心被伤害地人,就越是会自我伤害;越是对一切都警惕的人,就越会被自己的疑心所累。皇上难道不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一刻真正轻松过,真正享受过人生地乐趣吗?”
他怔住了,久久没有言语。
我转头望向烛台,不知道什么时候飞来一只小小的蛾子,毫不反顾地扑向炙热的烛火,顿时被燃成了灰烬,只能听到“啪”地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你要每天费尽心思地算计着别人,也要默默地承受着别人的算计。你,真是可悲。”
多尔衮突然暴怒,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摇晃着:“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对你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完全可以说出来,何必这样不冷不热?你这些年来,步步小心,处处防范,你担心什么呢?我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嗯?”
我的泪水快要被他摇晃下来了。我们在一起的八年中,他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我,更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可理喻。其实,我很想和他静下心来好好谈谈,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可是他真的愿意坦诚对我吗?这许多年来,种种委屈,处处不甘,如同汹涌了许久的洪水,终于冲破堤岸,倾泻而出,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眷恋,也毁灭殆尽。
“我问你,你当初决定嫁给我时,为何不把那字条销毁,或者直接还给李淏?前年狩猎时,你失踪了半个晚上,多铎寻找到你时,你为何正在李淏的营帐之中?还有刚才,你为何要和他私下见面,就算是他拉你进去,你难道不能自己出来,还被他紧紧拥抱,丝毫不曾反抗?”
多尔衮的眼睛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把我彻底吞噬。一个自以为被妻子戴了绿帽子的男人,确实就应该如他这般愤怒?
我本来想说什么的,却不知怎的,话语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努力地不能出声,只能任由他将我的肩膀捏得快要粉碎。
多尔衮见我不说话,更加恼火,“你别以为你一声不吭,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他气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喘息一阵,这才接上了,“你既然做了我的女人,就完全属于我的了,任何人也休想夺走,谁敢碰我的东西,我就要让他尝到最厉害的苦头,让他后悔……”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大一股力量,我居然挣脱了他的掌控,抬起手来,猛地掴了他一记耳光。“啪”地一声脆响,顿时中断了他的话语。
第三十五节月没寒江渡
顿时怔住了,就像***而出的火热岩浆挟带着毁灭一头,沿着山脊倾泻而下时,却被冰冷的海水骤然吞没一样。一阵难耐的冷寂,让人几乎停止了思维。
我也诧异于自己的失态,我刚才究竟干了什么?我居然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是什么人?他是生来就具备最高贵血统的天之骄子,他是这个时代叱咤间风云变色,跺跺脚大地也为之颤抖的人物,任何人也不能挑衅他的尊严,哪怕是我,也不能。
多尔衮着实被我这个破天荒的举动惊呆了。僵硬了片刻,讶异转化成了炙烈的火光,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若眼神可以燃火,恐怕当前的一切都会被燃成灰烬。尽管我心中惶恐,却感觉肢体麻木,根本动弹不得,胸中像堵了一块硬物,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头受了伤的野兽。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呼吸也渐渐粗重。缓缓地,双手搭上了我的脖颈,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掐断了我的呼吸。
也许开始时有那么点吃惊,不过我也很快释然了,其实就这样死在他手里也好,起码可以让他负疚一辈子,甚至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汗流浃背。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却丝毫也不见他松手的迹象。我不想挣扎,然而身体的本能还是让我禁不住痉挛起来,死死地抓着他的臂膀。一直嵌到肉里去。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痛觉,不会再有感受。
使尽最大地努力,我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意识一点点流失,只觉得眼前开始渐渐发白,雾茫茫的一片,然后转黑,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
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影。收尾之后。幕布一暗。紧接着,全场的灯光忽而在一瞬间齐齐地亮了起来。也许晕厥也不过是片刻之间,我醒来时,正全身瘫软地躺在地上,多尔衮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失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眼神空洞得骇人。
我捂着酸痛的脖颈。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终于恢复了正常地呼吸。支撑着爬起身来,我去了内帐,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把狩猎时佩戴地蒙古刀,并没有丝毫犹豫,就转身返回了外帐。
“皇上大概很久没有杀人了,下手不太利索,不如换成刀子吧。”我双膝跪地。高高举起佩刀。等待他接过去。
多尔衮呆呆地看了我一阵,并没有说话,而是僵硬地伸出手来。将佩刀接了过去,缓缓地拔出来。通体雪亮的刀身折射了蜡炬的火光,明晃晃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立即合上了眼睑,等待着冰冷的刀刃刺进我的胸膛,或者切入我地喉咙。
想要从痛苦中彻底解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预期的效果并没有达到,反倒是耳畔响起一阵噼噼砰砰的声音,杂乱不堪。最后,“咣啷”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余音仍然震颤时,脚步声已然远去了,很快就彻底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彻底寂静下来。
许久,我方才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地狼藉。衣架、几案、椅凳、茶杯全部散落在地,支离破碎。那把刀横躺其间,原本锋利的刀刃上已经出现几处细微地缺痕,可见他方才用力之猛。
直到这时,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才彻底崩溃。我躺在冰冷地地面上,身体抽搐了几下,终于哽咽出声。起初还是极为压抑的,不过终归还是抵挡不住巨大的伤痛,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大量地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而下,渗入鬓发之间,很快变作冰冷,无尽无休。
“哈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可悲啊……这么多年了,我为你付出多少,我对你是否真心,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还是,还是根本,根本不愿意承认?我真是傻……哈哈哈……真是傻到家了,居然爱上了你这么一个自私冷酷的家伙,我这是不是自找的,是不是该死?……”
在极度的悲怆下,我又哭又笑,恍若梦呓般地自言自语着,直到嗓子干哑,咳嗽出混合着血丝的沫子来,沾染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眼。
我很想离开这个让我伤透心的地方,然而我往哪里去?他又怎么会放我走?这世上有一种偏执的人,他重视的东西,即使已经毁坏了,也要死死地继续占有着,不肯把它抛弃。多尔衮虽然拂袖而去,却想必已经吩咐外面的侍卫将这里牢牢看管起来,不准我出帐一步,我又如何逃离?
其实,我们完全不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可以好好谈谈的,平心静气下来,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的呢?我想这样,多尔衮又何尝不想这样?如果不是被强烈的醋意冲昏了头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无可理喻的偏执狂;如果不是被我突然间的那记耳光激怒,他又怎么会在片刻间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从他刚才误以为我死在他手下时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他对我有多么在乎,多么重视。假如我真的死了,恐怕他心中的天空,就在陡然间坍塌了一半吧?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魔,被下过最灵验的诅咒后潜伏在人类灵魂最深处,在最恰当的时机,陡然冒出来,无情地控制着人的思维,无情地牵扯着他向毁灭的边缘走去。不看到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我和他,是不是都被这邪恶的魔鬼给牢牢地控制住了呢?
然算他真心爱我,又能如何呢?我要的爱是那种倾心相留的;是可以在患难时互相扶持,在安乐时幸福相依的。而不是这样患得患失,如履薄冰。整日看着他那怀疑的眼神在四处闪烁,看着他嫉妒地怒火在熊熊燃烧。这样的爱,太过激烈,就像一把双刃剑,在伤害了他人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其实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就根本是个错误,只不过一直错到现在才猛然发觉罢了。如今醒悟。是不是晚了点?
我静静地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顶棚。任凭泪水肆意横流,将青丝云鬓,浸湿了一次又一次……
其实东青早就醒了,然而却没有办法出帐一步,他明白,这是父亲为了防止他“贼心不死”,悄悄地跑去给母亲报讯。所以才特别吩咐侍卫们将他看护严密。或者,父亲不希望他这个小孩子过早地卷入大人间的恩怨纷争,也算是为了他好吧。
然而他却始终无法放下心来,似乎有点不祥的预感。按照时间来推算,宴席也该结束了,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是不是真的去找母亲摊牌去了?在提心吊胆中,东青一直等了很久。这才听到外面有了动静。他知道这是父亲回来了。连忙跑回去重新躺好,拉上被子来装睡。
可是,起初的动静之后。就陷入了长久地寂静,没有一点声息。东青心中好奇,于是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帐帘前,掀开一点缝隙,观察着外面地情景。
只见父亲一动不动地仰靠在椅子上,仿佛木雕泥塑,丝毫不见动静。在昏暗地烛光下,他那瘦削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阴郁。即使东青没有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也依旧能感受到那种浓烈的悲伤,向周围缓缓地蔓延开来,无穷无尽。
站了许久,直到两脚酸软,一阵疲倦袭了上来。东青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再看看父亲仍然没有任何举动,于是只得爬回床上继续睡觉。他本来想劝劝父亲不要再劳心费神,早点休息,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个勇气,或者根本不敢打扰父亲此时需要在平静中理顺的心绪。
再一次醒来时,似乎东方已经发亮了。揉揉眼睛醒来,东青忽然想起仍然坐在外帐的父亲,于是忍不住爬起身来,掀开帐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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