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丧礼办得很简单。亲人不多,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母亲和舅舅有条不紊地操办着,我帮忙一些轻活和负责照看小宣。
生平第一次踏进殡仪馆,没有想象中的可怕阴森,只是觉得很肃穆,又有点儿悲凉,参杂着说不清楚的感觉和滋味。第一次亲眼看着逝去的亲人被火燃烧成灰烬。小宣躲在我身后,小手紧握着我的手掌。母亲在外公快要烧尽时忽然放声大哭,亲戚们扶着她哭的哭,安慰的安慰。我站在旁边,想哭却没有眼泪。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入殓师》的情节。我老是想些有的没的。
天气预报说台风将登陆乔城及一带的沿海地区,而北京的奥运会依旧如火如荼进行着。无论转到哪一台,都在播这两条大事件。持续高温的天气因为台风而下降了一点儿,不过空气还是十分闷热。
外公头七的那晚上,我正在卫生间帮小宣洗澡时,忽然灯灭了,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小宣怕得浑身湿漉漉的就搂着我。我扯下一条干净的大毛巾先把她裹起来,抱着她出去看个究竟。母亲在厨房洗碗,她告诉我说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停电使很多人都措手不及。家里的蜡烛只剩半截,电筒又没找着,母亲吩咐我去街角的杂货店买几根蜡烛。我踢着人字拖摸黑下楼。楼道里很黑什么也看不清,心里不踏实,于是故意把楼梯踏得啪啪响。快到楼下,遇见邻家小孩买完蜡烛回来,他总是很有礼貌的叫我“小莺姐”。
那次停电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来电之前我趴在房间书桌上听歌,书桌对着窗台。窗外的天空并不漆黑,深蓝与深灰搅拌在一起的那种颜色。街灯暗了,马路上过往车辆的车灯成了唯一的光源。风从外边吹进来,使屋里不至于那么闷热。
跟着曲调轻轻哼着哼着,房间的等“噔”的亮了。两个多小时前眼里的世界从光明毫无征兆陷入黑暗,而今又从黑暗一下子回到光明里。我摘掉眼镜,闭了一下眼镜以适应刺眼的灯光。
停电之后的第二天,乔城新闻报道说关于昨天停电是因为气温多日以来居高不降,政府为了缓解城市用电紧张所采取的措施。忽然觉得很荒谬。
暑假所剩无几,下学期就升上高二了。时间总是趁我不留意的时候溜得那么快。剩下的假期,每天都泡在小说杂志和电影之中。脑子里塞满各种各样的幻想。时常发呆时,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不用照料外公,忽然生出一些有待打发的时光。每天跑图书馆,乐此不彼。
其实我无法说清为何对文字有着狂烈的热爱。可以不买新衣服,不吃美味的食物,不用漂亮昂贵的装饰品,但不能一天不翻书。如果哪天手头上没有未看过的书,我就会很饥渴,那是一种精神上的饥渴。
如今爱书的人已不多了。路东哲也勉强算一个。我在图书馆遇见过他几次,他每次见到我都一副开心的样子。之前借了他的耳塞还过了又再借了一次。我总是丢三落四的。他的白色耳塞被我弄丢了。当我找到了要还他时,他已经买了新的,于是我留着自己用。
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是不知为何,我对他没有那种因为喜欢而内心悸动的感觉。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很想见他却又害怕见到他,一见到他心跳会加速脸会变红,眼睛不敢直视他等等之类微妙的行为和心情。可是我对路东哲没有上述的哪怕一种迹象。他没有告白,我也就可以大方和他做朋友。班上的传言和同学的揶揄我都可以轻而易举过滤掉,我依然是那个活在自己营造的小世界里的我。
真希望日子能平静安稳地流淌过去。生活对于我而言没有太多重要的东西或者没有什么大到过不去的事情。比方说前阵子新闻报道的台风,最后也只是从乔城擦肩而过,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第二天起来阳光依然洒满城市的每个角落。比方说之前传言北京奥运会会出现不可收拾的状况和灾难,可是八月二十四号晚上的闭幕式顺利完满的结束,场面甚为壮观,让人们欢呼和感动。比方说几个月前的汶川大地震,使全国甚至全球人们震惊和恐慌,如今电视上天天跟踪报道灾区重建家园的工程如何顺利地开展了。严重的状况和灾难尚且度过了,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临开学前几天,我又遇到头疼的事情。卫臻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拜托我告诉他关于阿思的全部情况,不论我拒绝他多少次说了多少句“不知道”,他依然不死心。
后来,他告诉了我原因,我又被迫咽下一个惊人的秘密。
“我发现,高思是我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卫臻的声音透过电磁波从电话那头钻进我的耳膜和大脑神经的那一刻,我差点儿从椅子上翻了下来。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暂停了的韩剧。现实中竟然有这么狗血的情节。难怪编剧们都说灵感来源于生活。
我略微消化了一下卫臻的那句话,才问:“卫老师,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消除一个极大的误会。”卫臻说。
“误会?”我不解。
卫臻沉默了几秒,开始讲一个有点儿冗长的故事。
卫臻的母亲年轻时是一位不太红的歌手,在一次出席一个慈善捐款晚会上认识了高思的父亲,高远杨。两人开始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卫臻的母亲未婚先孕生下了他,而高远杨被迫和他父亲的生意伙伴的女儿林静结婚。后来林静生下了阿思。卫臻的母亲开始堕落,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后来嫁给了一个酒吧的调酒师,生下了云梓天。
阿思十岁那年,连同母亲被绑架了。绑匪们不但要钱,连人命也不放过。林静为了保护女儿,被几个绑匪轮流侵犯。在一旁的阿思目睹了整个过程。根据口供,绑匪逃离时林静还活着,警察赶到现场时林静却咽了气。警察无法查明她是自杀还是他杀。只有阿思知道她母亲是怎么死的,但她因惊吓过度自闭了好几年。那几个绑匪是卫臻的母亲要好的朋友,他们合伙供出了是卫臻母亲在背后指使,还还曝光了当年的一些绯闻。高远杨因此对卫臻母亲恨之入骨。
听完卫臻的故事,我觉得这简直可以搬到香港电视剧《法证先锋》里了。我半信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自己母亲坐了冤狱我怎么能袖手不管呢。”
“冤狱?”我听得一头雾水的。
卫臻解释说:“当年并不是母亲指使那几个混蛋去杀人的。”
“那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母亲?”
“他们杀人的时候母亲在家睡觉呢。”
“好了,”我打断他,“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些吧,你想我怎么帮你?”
卫臻说他想见见阿思,当面和她谈谈。于是第二天我约了阿思在咖啡店见面。
阿思见到卫臻有点儿吃惊,看了看我,一脸狐疑。卫臻没有直接奔入重点,扯了一大堆学习上的问题。我实在憋不住,起身去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看见阿思缩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浑身发抖,眼泪在婴儿肥的脸上肆意流淌,一脸惊恐。卫臻递纸巾给她,她不停地说:“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和上一次在购书中心的状况无异。
“阿思!我是小莺,别怕。”我边安抚她边从她的包包里拿出手机打给钟叔。
卫臻不知所措尴尬地坐在位置上。店内的客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他们也许会把我们想象成三角恋的爱情闹剧,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观望一幕免费电影,当作喝咖啡的余兴节目。并发挥着他们的小宇宙猜想那些狗血的情节。
钟叔抱歉地跟我告别,踩着油门“嗖”一下子消失在马路上。我也告别卫臻,准备回家。过了马路,沿着一排商铺走了没几步,隐约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还以为是幻听,直到欣容从后面扯住我把我扳向她。她的力气很大,每次都把我弄疼。
“你耳聋啊,喊你这么多遍也没听见。”
“你在这里干吗?”我揉揉肩膀。
“我在前边的饰品店打工。你刚才为什么和阿思还有卫臻在咖啡店啊?聊什么啊?发生什么事了?”欣容一个劲儿问。
“没什么啊。”本想糊弄过去。
“朋友不是应该坦诚相待么,我发现什么秘密就马上告诉你,而你却对我隐瞒,算什么啊!”欣容有点愠火。
我不想和她争辩,阿思和卫臻的事绝对不能外泄的。于是我说了谎:“阿思成绩又差了,卫臻想帮她私下补课,阿思不愿意,卫臻就把她训哭了。就这样。”
欣容若有所思的,一掌拍在我背上,说:“这样啊,换了我也不愿意补课啊!那么辛苦。不聊了,我要回去顾店,学校见。”说罢就小跑进了前面的饰品店。
我被她那一掌拍得骨头都快散架,放慢脚步散步回家。边思考欣容刚刚说的那些话。
朋友没错是要坦诚相待,但有些事情说出来也只能是多一个人知道而已,对这件事情没有帮助,还要费上口舌。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总会有机会知道的。你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倘若强求知道,那就叫做多管闲事,吃饱了没事撑着。
我宁愿什么秘密都不知道,风平浪静度过每一天,可是上天总是不给我这个机会。青春,为什么一定要疼痛呢?
☆、第四章
高思
当我在咖啡店看到卫臻的时候,除了诧异和不解,还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念头。他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小莺去洗手间后,他开始说出找我的目的。
“你是我妹妹,你知道吗?”卫臻很严肃地说,语气甚至带点儿着急。
我摇摇头。在小莺回来之前,我不想和他说话,哪怕半个字。我害怕他,像是与生俱来的害怕。我知道一切,但无法承受,更无法面对,所以我纠结,痛苦。没有人愿意相信我。那样不堪,残酷,□□裸的真相,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我已经把它们埋葬在无底的深渊里,永远不想提起。
卫臻有点无奈,他沉默了一阵,开始讲他母亲当年发生的事,他重复地说明他母亲是无罪的,是被冤枉的。
“只要你把真相说出来,我妈就能减刑,求你了,救救我妈!”卫臻情绪激动,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让我恐惧不安,他在逼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呢?不关我的事,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痛苦呢?妈,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这世上的人都太恐怖了,你们都不相信我,以为我有病,却还逼迫我,为什么呢?
醒来的时候,望见房内熟悉的天花板、窗帘,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儿。听到楼下有人大声说话,而且笑声不断。有谁来了呢?掀开被单下床,梳洗好换上衣服才下楼。
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干练的短发,一身略带中性范儿的打扮,膝盖上摊着相册,笑容夸张地挂在脸上。一旁陪坐的吴妈看见我,连忙站起来说:“小姐,你看谁来了!”
年轻女人闻声抬头看我,眼里溢满笑意。我盯着她看了几秒,脑海里才浮现表姐一年前金发波浪卷的样子,心里顿时泛起一股喜悦,不顾形象地扑到她怀里。
“琳表姐,我想死你了,你终于回来了。”
琳表姐抚摸着我的背,温柔地说:“我也想你呀。”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所缺失的母爱是眼前这个比我大六岁的年轻姐姐补给的。她像母亲那样疼我爱我。她一直在国外念书,其实没有必要对我倾注过多的爱与关心。但是她从来不会嫌弃我。她会照顾我,保护我的。
表姐的到来着实让我持续开心了好些日子。她刚毕业,在父亲的公司做事。每天早上和她同样的时间起来,和她一起吃早餐,送她到门口,吩咐钟叔送她去上班。下午等她下班回来,一起吃晚餐。然后她会带我出去逛夜市,看场电影,或者逛服饰店。她热衷于帮我挑选衣服,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很安全,很幸福,我知道,她会保护我的。
彼时,暑假已经画上句号了。重返校园,陌生感又一次袭来,总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缓冲过来。
新学年,校园里多了一些新鲜的脸孔。教室的门牌被换上高二一班。不知不觉,高中就过去一年了。班里的同学都有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比方说许欣容,她竟然把头发染成褐色。乔中的校规校纪中虽然明确规定学生不可染发烫发,可每年都有不少学生以身试法,所以一点也不稀奇。小莺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长发飘逸,架着那副厚厚的眼镜,漫不经心的样子。
开学典礼散场的时候,小莺从人群中挤到我身边。她说:“对不起啊,上次那事。”
我知道她是说卫臻的那件事。我根本没有怪她,她也是被卫臻逼烦的。
“没关系,我没事的。”我朝她笑了笑。
“阿思——小莺——等我——”远处人群中传来许欣容高分贝的喊声。她好不容易,说了N个借过才来到我和小莺中间,一手一边挽着我们俩。
“去小卖部,请你们喝饮料。”
“这么开心,有喜事啊?”小莺揶揄她。
我则比较担心等下要大扫除的事情,“可是老师不是说马上回教室大清洁么?”
“不怕啦,有我在,走走走。”欣容半拖半拽地把我们拉到小卖部。令我意外的是,小卖部前塞满了买东西的学生。我还看到三班的陈大伟和路东哲在里面。由于人太多挤不进去,欣容干脆高喊陈大伟,让他帮忙买一下。
然后五个人一起回教室。三班的教室就在一班的隔壁。回到教室,班长组织同学们按新的座位表换座位。我的座位换到了靠走廊的窗边。欣容居然和宋紫君分到一起。她们两个一向不和,没想到刚坐一起就打上了。争吵声引来同学的围观,大家都像看好戏一样,最后还是班长劝停了,未经老师同意把她们俩调开了。
其实我很怕女生和女生吵架。虽然我没有欣容那么讨人喜欢,也没她那么受欢迎,但总归没有人会因为不喜欢我而当众和我吵架。就算不起眼,也好过被羞辱,被欺负。
放学后,和小莺一起去校门口。我没有看到钟叔的车子,反而是琳表姐等在门口的花坛边。高跟鞋和一身职业套装加上时尚的短发,吸引了不少学生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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