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石认为神族是为生存而战,有过激的举动可以理解。方哲反驳,你跑到别人的家里,要强行赶走主人,这算什么道理?
争吵自然难免,偶尔还会翻脸。
一次,方哲质问天帝玄石,为什么要接受残忍的人牲祭祀。玄石自信满满地回答:“唯有献出最珍贵的生命,人类才知道神所赐予的和平是多么珍贵。我让他们奉上三百人的生命,就可以避免一场死伤无数的大战,难道还称不上仁慈?
“你自己怎么不去死?”方大少爷拂袖而去。
“喂,你什么态度?”
黑衣侍者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和天帝玄石相处不错,方哲的日子并不安宁。异族敌视的目光环绕身周,尤其是那个叫刑天的异族,傲慢、暴戾,散发着一种长期饲养猛兽的血腥杀气。所有的黑衣侍者见到他,无不战栗畏惧。
方哲明白,他必须尽快离开。
于是,方哲问了天帝玄石一个他最想问的问题,他能回到未来吗?玄石想了一天,派了一名黑衣侍者给他带话:“预言者所看到的未来,只是命运想要展示给他们的片断。”
这和没说又有什么区别?
到了晚上,方哲刚睡下。黑衣侍者簇拥着两位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说是“天帝的赏赐”。方哲哭笑不得,起身换了衣裳,就径直去见玄石。
“我不需要女人。”
“哦,男人?”天帝玄石的笑容变得有些暧昧了。
方哲险些吐血:“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天帝挥手打发黑衣侍者:“我给不了你,方哲。你的出现是我最后一个预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能够预言并不是幸事,它让你看到无法改变的未来,让你在它到来前饱受折磨。所以,当那一天到来时,我觉得是一种解脱。”
“哪一天?”
“我看见‘黑暗之子’的那天。‘夏叶’追踪她去了极北的酷寒地带,血与火在遮天蔽日的黑暗中燃烧,焦骨之味蒸腾弥漫,神族溃不成军。我以为我会死,但她没有杀我,转身离去。等我从震惊中清醒后,预言的能力就没了。方哲,我已经无法预言你的未来了。”
“她?”方哲脱口而出,“黑暗之子”竟然是女性。
“是。生于光明,永堕黑暗。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 玄石喃喃说道,轮廓分明的面庞染上悲哀的沉重。
两人各自安静。良久,方哲问:“‘火种’究竟是什么东西?”
“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玄石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倦怠的模样,“但他们都问错了。重点不是‘火种’,而是‘火种’守护的那个人。关于这个人如何,你自己肯定比我清楚。对了,你真不想要那两个女人?如果你喜欢那个叫‘蝉’的女人……”
“君请自重!”方哲起身走了。堂堂异族君王把自己搞得像拉皮条的,算个什么事?
回到天阁,女子已经离开。方哲松了口气,合衣躺下,只希望玄石不要再想出什么新花样。
深沉的睡眠中,梦回秋日午后,寒歌蜷缩在窗前的长椅上睡着,膝上那本杜拉斯的《情人》被风吹得窸窣作响。他走过去,单跪膝在椅前,静静地看了她很久。世上的所有,都比不上她那一刻安宁的美丽。
醒来时,方哲知道,牵引他回家的线还没有断。
……
“寒歌,你说你有办法救回方哲?”会议厅的圆桌边,赵宛第一个发话。预言者坐在她的两侧,各怀心思地打量对面的寒歌。
眼前这苍白迷人的女孩,真的就是传说中的荒原贱民吗?但她的眼眸纯净清澈,怎么看,也不应该属于那个被黑暗侵蚀,有着不洁灵魂的种族。
寒歌坐在赵宛对面,思绪游离。她在蝉的遗物中发现了那个盒子,三条波纹线和金字塔形符号,表明它属于“创造者”——一个被诅咒的古老种族,很久以前,就从异族的世界消失了。传说,他们曾经想要征服时间;最终,他们被命运摧毁。
这东西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听见赵宛的提问,寒歌收回眼光:“是。冥想幻境之所以能把方哲送回过去,是因为幻境本身已经无限接近真实,所以,才会与过去的世界重叠,形成一个贯通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之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再打造一道这样的门。”
“你说得容易。” 坐在门边的青年神情傲慢。“上一次,我们是在‘现在’开启了一道通往‘过去’的门,方哲因为当时身处在冥想的中心,所以才从‘现在’回到‘过去’。而对于迷失在过去时空的方哲来说,他需要的是一个通往‘未来’的门,也就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空。但方哲既没有‘搜忆者’为他收集当下的环境信息,也没有‘幻象者’为构建幻象,寒歌,他拿什么给自己开这道门?”
他言之有理,众人纷纷点头。
“当然是我们帮他开了。”
“什么?”预言者炸了锅。说得这样轻松,难道时空之门是你想开就开的?
赵宛微蹙眉头:“寒歌,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寒歌解释,“我们需要做的是,建造两个冥想幻境,打开通往两个时空的门:一道开在‘现在’,也就是我们营救方哲的时候;另一道开在方哲所在的时空。然后,用冥想两道门连接为一体。这样,门的一侧是过去,一侧是现在。方哲只要跨进这道门,就可以从过去回到现在。”
很大胆的设想。预言者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赵宛沉思片刻:“要把两个冥想幻境连接起来,需要非常强大的意念。”她看向刚才发言的青年,“在我们中,伊尔是最强大的意念者,也是冥想幻境的最初设计者。但仅凭他一人之力,也不可能。”
金发伊尔点头同意:“我需要一个合作者。我会将两人的意念合二为一,形成一个强大的意识体。他不能比我弱太多,因为连接两个冥想幻境需要极其稳定的控制,不能出一点差错。”
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赵宛的水平和伊尔差不多,但要同时形成两个幻境,必须有四个“幻象者”,如果她和伊尔合作,“幻象者”就缺一个。
“算上我呢?”寒歌问。
北方乌戈神族后裔伊尔“腾”的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我绝不会让贱民肮脏的灵魂玷污了我的意念!”
“好了,伊尔!方哲是在预言团失踪的,我们理应尽力。”赵宛发话,给大家提了一个醒。找不到方哲,别说寒歌,逆天者集团也不会放过预言团。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解决这件事。
伊尔气冲冲地走了,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通往‘过去’的门开在哪个时空?如果我们不知道方哲在哪儿,怎么重建他所处的环境。别忘了,诸位,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在经历了三天痛苦的折磨后,寒歌的脸庞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几天前的对话。
欧阳云问她,已经发生的事,是不是不能改变?她给了肯定的回答。于是,才有了欧阳云的最后一句话:“那么,方哲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推论。
欧阳云并没有真正看到方哲死去的一幕,但他确实在过去的时光中,曾与方哲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桐宫太甲的事见于《史记》,应该是商代比较早期的事。咱朝的历史——指的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是从周共和元年开始,因此,对于商,尤其是夏及其之前的时间划代,依然存在争议。
☆、林中古神
方哲也在思考冥想幻境。
理论上,既然它能把自己带到过去,也应该可以把自己和蝉带回未来。但蝉说,幻境的构建原理非常复杂,她对此只是略知皮毛。仅凭她一人之力,无法构建一个幻境。
“好歹有一个方向。”方哲笑道。
蝉心中一动。方哲已不再是她在预言中看见的那个绝望的青年,他能在逆境中笑,也能在逆境中活。于是,她也笑了:“我想我们应该试试。”
构建冥想幻境,离不开“搜忆者”和“幻象者”。
“你去过我的公寓,我也熟悉我的公寓。”蝉对方哲解释,“所以,理论上,我们都是‘搜忆者’。我可以试着用我们的记忆来创造一个幻境。如果我成功,我们都有机会回到那个时间点。唯一的麻烦是,我们不能和当时的我们相遇。”
已经发生的事不能改变。既然蝉和方哲都没有看见另一个自己,说明他们在未来并没有见面。
“我懂了。”方哲说。
他们开始研究构建幻象的步骤,思考着如何让两人在幻象建立后,一起进入那个世界。十天后,蝉决定做一次尝试。
“明天早上吧。”分别时,蝉脸上露出朝阳般的笑容,“到鹿台来找我。”
夜里,方哲去见了天帝玄石。如果明天他能成功离开,今晚就是道别。玄石站在“缈”的画像前,望着他心中的爱人:“你瞧,她手上戴着的戒指,是她离开彼岸时歌者为她打造。他们称之为‘永恒’。”
求不得,心最苦。
第二天,天帝玄石离开神域,去寻找“缈”那枚失落的戒指——“永恒”。他命人给方哲带了句话:“那样东西,既是一把钥匙,也是一把锁。它锁上的东西,只有它能打开。”
他说的,是“长乐甲虫”。
方哲下到底层的鹿台。蝉苍白着面孔跪在地上,欲哭无泪。祭祀的牺牲终于选好。商王太甲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长子奉献给神域,以此获得重返王廷的许可。
这是最虔诚的供奉。
商王的侍从告诉蝉,王子太乙已经沐浴更衣,在黑衣侍者的陪同下,踏上通向死亡的道路。在禁林深处,有一座巨石垒成的神殿,只有一条铺满落叶的小路可以通达。这是一个没有旁观者的祭祀。祭祀开始后,所有的人都必须退出禁林。没有人知道祭祀究竟是怎样进行,也没有人知道被献祭者最后的归宿。
“为什么?”蝉问。
方哲听懂了她的问题。为什么命运如此残酷?它把未来从她手中攫走,如今,又要带走她所钟爱的孩子。她感觉自己就是命运掌中的玩物,无论如何努力,最终只剩下绝望。
“我们去找他。好吗?”方哲把手伸给她。
擅闯禁林的祭祀场,方哲知道这句承诺意味着什么。但若没有希望,生命有何意义?他能给蝉的,只有这微弱的希望。这一去凶多吉少,他也许再不能回来,再没有机会去看那新年的晨曦。他希望时光那一头的爱人能原谅他的失约,因为,他们必须为希望而战。纵然,它只是渺茫。
蝉握住他的手,重新鼓起勇气。
没有人阻拦他们,因为方哲是天帝所封的“宣君”,是一个赐居神台的人类。通往禁林的落叶小路上,铜柱上方绑着火把。巨大的神殿便在火光摇曳中,从漆黑的林中,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里祭祀的是,林中古神。一个古老的神。
石殿的大门敞开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方哲顿了一下,觉得不妥。蝉低呼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一个玉佩。那是太乙的随身之物,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方哲一手握剑,一手举着火把,来不及阻拦,也跟了进去。就在两人全都进入石殿时,身后传来不祥的响声。
门突然合上了!
几乎是一眨眼功夫,殿中所有的火把都燃起。这是一间巨大的圆形神庙,墙壁的表面铺着一层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铜。雄雄的火光在铜镜的往复反射下,把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一道横贯的裂口把神庙分为了两个半圆:一半站着方哲和蝉,另一半,是太乙和貙吾的主人——刑天。
蝉奔向男孩,但那道深不见底的裂口将她阻挡。方哲拽住她:“我们上当了。”
“什么?”她不解。
神庙有两座大门,相对而立。无论从哪座门来,都不可能到裂口的对面去。太乙并不是从林中小路而来。也就是说,别人告诉蝉的一切都是假的,太乙不是祭祀的对象,她和方哲才是。
“你果然来了。”刑天冲方哲愉快地笑。“你以为有了天帝的庇护就可以随心所欲吗?不错,我们发过誓,不能伤害‘火种’的携带者。但有别的东西能杀你。没有人逼你来这儿,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等你死后,我会来犬火种’。”
“放他们走吧。”方哲说,“你要杀的人的是我。”
刑天不答,问固定在双臂中的男孩:“太乙,你想留在神域,生活在众神的身边吗?”
“我想!”男孩高兴地回答。
“不!”蝉尖叫。但她什么阻止不了,刑天用刀在太乙的掌心划下深深的一道。血从太乙掌心淌出,落向裂口下的深渊。
令人毛骨悚然的高亢鸣叫从黑暗中升起,“呼”的一下,撞飞方哲手中的火把。方哲带着蝉向后退。就在这时,他和蝉看清那东西。
人一样的躯体映在对面青铜墙面上。它悬浮在空中,俊美优雅的男性躯体后,展开灰色的双翼。但那双眼,血一般的红,从镜中注视着方哲和蝉。然后,它抬起刀锋般锐利的爪子,指向他们。
它是夜魇,永生的夜魇,只能在镜像中看见的夜魇。你见到它的脸,也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我,太甲之子太乙,”男孩稚嫩的声音随着刑天的指引念道,“把这对年轻的生命奉献给您,守护黑暗的神灵。您将生命赐予我,从今,我便是您的追随者、侍奉者;从今,我便不是太甲之子太乙,我的名字叫‘云’。”
夜魇扑打翅膀,殿中火苗突突闪烁。方哲盯着男孩,脑海中一片空白。
欧阳云。
半山茶舍,常有夜茶饮。
听雨轩的茶客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见过他的人都说,那是一个异常漂亮潇洒的男人。只是,太悲伤了。
木门拉开时,茶客甚至懒得抬头。在荷兰与蝉的偶遇,尘封的记忆被悄然唤醒。他赶去找蝉时,得知她失踪的消息。记忆的片断一点点编织起来,幼年时蝉说的一些话,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在记忆中看见了方哲。
他亲手把至爱之人献给夜魇,甚至连为他哀悼的资格也没有。为什么,他问冥冥中的命运,你要这样捉弄我?他痛苦不堪,几次举杯,几次放下。
“欧阳云。”几个人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