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旁的幽冥花开得荒凉。
她大红的衣裳绵延若胭脂长画。
林远衣盯着她,恍然觉得心里一痛,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唇张张合合,吐不出一个字。
“上路吧。”
鬼差低眉顺目道。
他身上福气厚重,想必来生真是个好人家。
鬼差牵了他,过三生石时,她忽然低语,“往后的生生世世,可莫要生在帝王家。”
他一愣,扭头看她。
这一错开,也就没看见石上三生,纠葛爱恨。
忘了吧,都忘了吧。
有些东西,根本没必要记起。
他看着她,她却背过身。
黄泉的迷雾重重叠叠,掩埋了身影。
再看不见。
君往人间去,妾回地狱来。
☆、雪莲花。不知
轮回门终是彻底闭合,地狱又回复了鬼影重重的光景。
其他三位仲裁者还未归来。
昙烟赤着足,坐在奈何桥上。
黄泉泱泱,幽冥花海。
她仰着脸,昏沉的雾气笼罩,竟觉出几分暖意。
“敢问姑娘,可是仲裁者?”
她听闻身后人语,回头。
来人年纪不老,却已是白发雪须。
她颔首。
老者笑道,“有劳姑娘,区区想回凡间去寻个人,说一句话。”
她问,“谁?”
他沉默许久,道,“不知。”
“只明白她是苗疆的女子,其它的,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她抬眼望去,笑道,“那还找来做什么呢?”
她的浅笑是这黄泉里的二月飞花,她的话,却又冰成九幽的千里寒霜。
于是终于成了天地间最冷的一抹鲜红。
老者一怔,苦笑,“姑娘不知啊,不知啊……”
他声音极低,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念给自己。
又或者是诉于这长久的岁月,枉费的相思。
在江斯年的记忆里,似乎总有边城水洗的天,天边有绵延的山。
像画一样。
画一样啊。
母亲揽着他,一遍一遍地道,“儿啊,你可不能懈怠。”
“要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
如何光宗,又如何耀祖?他不知。
祖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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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代帝师,清名远扬。
却又因着一位太后,毁于一旦。
三族抄斩,其余远谪。
三代之内,不得为官。
而江斯年,便恰恰,是三代之后了。
家中寄予重望,日日诗书典故的喂着,似乎非要夺回昔日的荣耀来。
父亲总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是天底下顶好的东西。”
他垂了眼。
那书中可有远寒山,书中可有千秋雪?
他想问,却没说。
日子化成一湾书海,米饭都带上了竹简的清香。
那气息总太过清冽,宛若冬夜的瀚海长风,一寸寸,冻住他所有的知觉。
☆、雪莲花。元宵
于是遇见她,好似就成了这冬风白雪里的,一点桃花。
元宵佳节,灯火辉煌。
他偷溜出来,独自一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虽说这是边城,可却从不曾荒凉过。灯光灼灼,长夜朦胧。
他买了花灯,一路执着,缓缓而行。
稚子佳人,香车宝马。
仿若九丈红尘于面前摊开,缭绕成人间焰火。
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就像昙花里的一簇花蕊,又像烟花散尽那一点光亮。
他这样轻巧的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她。
葱绿的衣,赤着的足。她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杏仁的眼。
一眼瞧来,天地都碎了。
缘生,即为孽。
情动,便是痴。
他愣愣地看,她却勾起了眼角。
仿若在笑。
仿若在笑。
绿色的薄纱飘扬成三月的柳叶,她发上的头饰叮咚作响,一下下。
全都敲进他心底。
烟花寂灭,人间无话。
万种喧嚣,因她让路。
“啪”一声,焰火骤裂。
她扭头向前,乌发若瀑,绿纱飘渺。足腕上串着的银链叮咚作响。
美梦一样。
他忙挤进人群。
手里的花灯被撞落在地,烛火明灭间被人一脚熄去。
四目望去,皆是铺天盖地的人,铺天盖地的灯。
一直溢到天地的尽头才肯罢休。
“姑娘!”
他喊。
“稍等!”
“姑娘!”
四书五经,儒家礼仪都不知扔给了谁。
他直愣愣地往前挤,烟花炸开,炸在他脑海里一般。
“什么事?”
忽然有人回话。
他一怔,寻见另一个银饰叮咚的少女。
那人细眉高挑,同绿衣的苗女前后立着。她挽着蓝镶银的纱,看不清面容,只余嘻嘻地笑,“公子急着喊我姐姐做什么?姐姐抢了你银钱不成?”
他大急,绿衣的女却忍俊不禁,斜斜用眼扫了她一下。
眼波流转,万千光华。
仿佛梦至深处也曾看见过这样双眼,瞳仁深处,倒映出一整个天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偏偏就信这前世今生,千里姻缘。
他顾不上唐突,急忙问,“不知姑娘芳名?”
绿衣苗女羞得低了头,小的那个却大大咧咧,“什么方不方名,怎么不问我姐姐圆名呢?”
无人搭话,小丫头有些恼,却不火,道,“没意思。”
“没意思。”她又哼哼道,“你们中原人真没意思。”
远处的烟花一场场绽开,噼里啪啦。
他终于隐隐听了声低语。
“雪莲。”
一瞬间,他想起了远方水洗的天,底下是连绵的山。
山上开着大朵大朵的雪莲花。
他一时有些痴了,小丫头却拽了她姐姐,嬉笑,“好不识趣的人,都不晓得报自己的名字么?”
她拉着她姐姐,“无趣无趣!中原人最无趣!”
说罢便走。
他想伸手,小丫头却泥鳅一般,带着她姐姐走远。
绿衣苗女看了一眼,终究是跟了走开。
徒留香风怡人,却不见人。
“江斯年。”他忽的高喊,“小生名唤江斯年。”
寒江千里迎春至,从此一日一思莲。
☆、雪莲花。姻缘
他生在边城,自然听说过高山上的雪莲花。
传言那是这世上顶好看的花,开起来像长空坠落的云。
美梦一样。
就好似那一双杏眸,一眼惊鸿。
他料想过那苗女的容貌,却觉得怎样美的容颜都衬不出这双瞳。
合该是仙子下凡,才算真实。
他捧着书,一时有些痴了。
四书五经,儒家经典。
他早已翻得熟烂,父母却道,“再读,再读,这些书这样精深,哪有吃得透的时候!”
他读着“子曰”,心里却在想三月的晓春粉桃,远山的白雪莲花。
想着想着,竟对着书笑出声来。
这笑声又有些酸涩,他想,也不知这有生之年,可能再瞧见雪莲?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仿佛前世曾魂牵梦萦,这一生,一眼便是沦陷。
父母察觉他的不对,斥责了几次,他却仍读不进书,读了便莫名地笑。
终于父亲拍板,“得给他讨房媳妇压压心了!”
一时之间,五雷轰顶。
他睁着眼,却说不了一个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他能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梦是远山的雪莲,身是人间的枯草。
他低了头,道,“全凭父亲做主。”
父亲满意点头,同母亲商议,“得讨房性子温顺,可下心吃苦的。”
母亲道,“单性子和顺可不行,得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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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出来的好女儿,知礼守德才好。”
他张张嘴,却始终不敢说出心上人。
江家大族,大儒辈出,最是知礼守礼不过,怎敢去娶个蛮夷之地,不懂教化的苗疆女子?
高头大马,唱念做打。
他隐隐觉得这像是一场荒诞的戏。身上大红的喜袍,似乎台上人的戏装。
来来往往的人同他道喜。谁来了,谁又走了。
父亲与他说,那是个好女儿,薛家的嫡亲小姐。特特选了个上好的日子,来成这大婚。
他颔首,垂目不语。
身旁一路芳草萋萋,□□的燕逐着柳条,缠绵过一池春水。
韶光正好。
迎了新妇,拜了高堂。
道贺连连,好酒杯杯。
他已烂醉,入了洞房挑了帕,倒头睡去。
梦里依稀边城,四书五经焚尽,袅袅烟起,熏染了远山的碧空白雪。
大朵的莲花一瓣瓣败落,满地悲凉。
他惊得坐起,冷汗津津。
有人柔声问,“夫君醒了?”
说罢便有帕子递来,拂去他的汗水。
他抬头。
那女子立着,细眉杏目,秀鼻薄唇。
相貌平平,至多清丽。
一时间,他心底空落。
似乎那一场远山白雪的梦,终于是做到了尽头。
他不语,起身穿衣。
她静静立于他身旁,乌发如云,松松挽起。
她伸手想帮他系带,他却虚虚躲开,道,“不必。”于是她又垂了头,不语。
拜舅姑,敬早茶。
一切似乎都上了正轨。
父母很是满意,母亲执着新妇的手,将腕上的镯子摘了赠予她。
她低了头,面颊染上红霞。
日子如流水,渐起的那点波澜,也一点点散尽。
她是个静极的人,常垂着眉目,做女红,或者读书。
他竟不知她识得字,偶然寻见她读他置在床榻旁的小册,也是一怔。
他问,“你识字?”
她点头。
如此而已。
☆、雪莲花。仕途
她是典型的汉家女子,儒家门第。
香茗冷墨,信手做来。
他读书写字,她便安静立着给他磨墨。
尖尖的指,上面染了如霞丹蔻,同墨色相叠,似乎沼泽里开出绮丽的芍药来。
美得很。
他看一看,怔一怔,然后继续读书。
袅袅的茶香萦绕,模糊了她的容颜,纠缠着竹简的冷漠。
不动声色。
日子合该这样过下去。
合该。
他偶尔也会思索自己的今后。
已经过了童试与乡试
念书,会试,做官。
或者不幸名落孙山,那便继续苦读,再会试,做官。
读书是他的宿命,而加官晋爵,是这场宿命唯一的终点。
会试将至,父母喜的无以复加。
早已打点好一切,就等着挑个吉日,让书童伴着他前往京城。
她帮他打点,他看着她四处忙碌。
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觉查自己竟还不知她闺名。
薛氏,薛氏。
他只知她姓薛,却从不懂薛后有什么。
天边的云卷云舒,远山的长风寂寥。墨香染着竹简,也不知最终会变作什么?
他想问她,又不知从何问起。
离开那时,天尚未明。
他去交路引,身边却忽有一队人路过。
银饰叮咚,足音轻巧,伴着低低的悠远的碎语。
苗疆人。
他一愣,那队人急急地来,又匆匆地去。
银光于半明不亮的人间一闪而过。
身旁有同上路的学子,年长的啐道,“晦气,大好的日子见到这样龌龊的事。”
他不明所以,问,“什么?”
年长人撩起眼皮扫他一眼,赞叹道,“果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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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公子,这种事竟丁点不知。”
说罢他又冷笑道,“但终究也得知道点,免得让什么苗疆的妖精勾去魂灵。”
江斯年心底一跳,眼前仿佛凭空出现双杏仁的眼,葱绿的纱飞扬而起,缠绕成早春一株细嫩的柳。
一旁有人议论。
“听说是苗疆大族的女儿。”
“可不是,看这银饰,少说也得这个数!”
身旁的书生多是边城人士,苗疆的习俗了如指掌。
他于一旁听,终于是弄了明白。
偷亲。
这是苗疆自个儿特有的婚事——偷亲。
苗疆人不同于中原子弟,他们不兴说媒,也不讲礼。婚事从来不听父母之命。
他们有各式各样的节气,聚舞,唱歌,凭着好嗓子讨要姑娘的芳心。
若是两情相悦,便顾不得指教父母,直接夜里偷了姑娘便走,第二日再上门提亲。
他听愣了神,扭头看去。
仿佛还能看见那点银光一般。
身边人低头不屑,“真是——好不知廉耻。”
“伤风败俗!”
他却一直一直盯着远处,那里晨光初起,远山绵延。
出了城门,依然有人谈论。
他默不作声地听。
京都遥遥。
他顺着这条康庄大道。
一步一步。
背后,是一整片雪山晨光。
日里赶路,夜中读书。
好容易到了京都,打尖住下。
客栈不是顶好,他也不在乎。
给家里写了信,也就潦倒住着。
提笔慰问了家人,思及妻子,顿住,竟然不知写什么。
他对她知之甚少,大婚这么久,并未说过什么话,甚至连容貌都不甚明朗。
依稀只是她低下的头,挽起的发。
仿若隔着一层层面纱,看不清、看不清啊。
思至此,他无端手一抖。
笔尖一滴浓墨坠下。
打湿了宣纸,又半滴染在鞋面上。
低头看看。
满目荒唐。
读书,会试,放榜。
清晨他还睡得糊涂,外头忽得噼啪作响。
书童手忙脚乱爬上来,一个劲贺喜。
位列一甲,荣登殿试。
他缓缓睁了眼看去,似乎听得懂他说什么,又似乎听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