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就这么对视了许久,好在月色再亮也还是融在了化不开的黑夜中,不然白怡脸上陡生的热意简直无处遁藏。
她心里有些想笑,得亏这是个和尚,不然就冲这张嘴,不知道得降服多少小姑娘了。
“好了,早睡吧,明天咱们继续赶路。”白怡不敢再看他磊落的目光,说了这句就转身先回了东屋。
倒是明林站在原地又呆了片刻。
他喜欢看别人的眼睛,因为那是人最不易遮掩情绪的部位,他随师父待客的时候也总观察各种人的眼睛,从里面看出祈求、期待、贪婪,看出俗世里的各种贪念。可是刚才看着白怡的眼睛时,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因为……他忘了看。
他只看到她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还在这微弱的光线下看见她右边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有些快,默念了几遍心经,抬脚往西屋去了。
安静的夜里连虫鸣的声音都消弱了,白怡睡得正沉,忽然听见身边霍婶子焦急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发现屋里点了灯,霍婶子正在摇晃着穿着肚兜的霍春,“春儿,春儿,醒一醒,别吓娘啊。”
白怡把衣服穿上,凑过去看昏迷不醒的霍春,只见他脸色发青,手脚冰凉,头上却烫的很。她推了一把慌了神的霍婶子,“婶子,快去请郎中啊!”
“郎中,对,郎中!”霍婶子踉跄着下了床,跑去西屋找霍二叔喊人。
没一会儿,霍二叔和明林一起赶来了这边,霍二叔也着急的不行,“崔郎中前几天去丈人家了,还没回来呢!”
明林上去摸了摸霍春的头,替他把了脉,又在他肚子上的几处按了按,皱着眉头说,“看样子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二叔,快套车,咱们现在就去昌城找大夫,拖不得。”
一听说儿子是中毒了,霍婶子脚都有些软,抹着眼泪让霍二叔赶紧去套牛车,着急的给霍春穿上衣服,背着他往门口跑。
白怡跟着一起跑过去照应,明林则回了西屋拿了包袱出来,从纸包里拿出个大黄药丸,手沾了水把那药丸给揉软了,掰开霍春的嘴给他喂下去,过了会儿又把人背到肩上去颠了颠。
霍二叔套好了车让人上车时,霍春正趴在明林腿上朝着地上一通吐。吐完了,明林把霍春交到霍婶子手里让他躺的舒服些,一行人就着夜色便往城里去了。
好在离村子不过十里地就是霍家大女儿住的昌城,天蒙蒙亮的时候车子进了城,霍二叔驾着车往医馆去,霍婶子跑去大女儿家找人。
医馆尚未开张,霍二叔敲着门求大夫救命,这才把大夫给吵起来诊治。
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大夫给霍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的,一直忙到了霍家大女儿和女婿赶到才擦了擦汗从内间走出来,“是中了毒,好在之前吐出了大半,毒散的不够开,后头给你开几付药,回去好好养着,个把月也就好利索了。”
霍家人千恩万谢的,接了霍春回大姐家。霍二叔不光记着他儿子,还念着明林他们,刚才大夫也说了,要不是明林让儿子吐出来,说不定毒早就发作了。他连着明林和白怡一起请去了女婿家,要让儿子醒了给他们磕头谢恩。
明林推脱不了,只能跟着一起走了。
霍家大女婿是个绸缎铺的掌柜,家里条件也不错,还有丫鬟婆子和仆人。只是客房没那么多,又不能让明林或者白怡去跟下人一起挤,只好在昌城最好的客栈给两人定了两间客房让他们暂住。
在家提早吃了一顿午饭,大女婿让下人领明林二人去客栈休息。
这个时间的昌城已经热闹了起来,街上的生意热闹又繁多,果真一片昌荣的样子。白怡好奇的四处打量着,不时的被捏面人的、卖面具的、玩杂耍的摊子吸引。
这么一路看一路走的到了客栈,领路的下人先回去了,白怡有些兴致勃勃的问明林:“咱们出去逛逛吧?”
一向好说话的明林这次却没同意,“昨晚就没休息好,现在日头那么大,说不准你就要晒晕了,先去睡一觉吧,等太阳要落了咱们再出去。”
白怡有些不甘心,可看见明林已经抬脚上楼了,只得沉默着跟在后头。
可躺到屋里床上了,想着那会喷火的杂耍,还有能照着人捏成一模一样的捏泥人的,白怡的心又活泛了起来。明林说日头落了再出去,日头落了,那些人也就该回家吃饭去了吧?
她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鞋子,轻轻的开了门,左右看了看,最终没去打扰已经休息的明林,自己一个人出了客栈,沿着来时的那条路走了过去。
看够了杂耍,她和叫好的人一起跟着鼓掌;又去了捏面人那里,跟面人师傅形容长相,“光头,大眼睛,眉毛浓浓的,高鼻梁……”
面人师傅心灵手巧的捏了个和明林六分像的和尚,白怡高兴的交了十文钱,拿着木头棍等棍上的面人干硬定型。
正低头摸那面人的小光头呢,听闻身后有人惊呼,还有飞驰的马蹄声。惊惶的来不及躲闪,腰间被人一揽,一个穿着月白色衣服的俊秀男人把她拉到了路边,声如三月春风拂水般温柔,“姑娘,没事吧?”
☆、四章 (2)
白怡一把将身后的人推开,退了两步,尴尬又无措的说,“多谢。”
那男人拱了拱手,“事出突然,唐突姑娘了。”
白怡点点头,又说了一次“多谢”,把面人揣着衣袖里,急匆匆的往客栈走,怕明林醒了找不到她。
身边有路人对着刚才策马的人指指点点,“那是五皇子吧?听说今上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儿子了……”
“也太霸道了些,当街纵马,伤了人怎么办?”
“你懂什么,天家的人,能和咱们一样嘛……”
各种议论声传入耳中,白怡把五皇子和记忆中那个在宴席上见过一次的少年挂钩,那次在五皇子的姨母家赏花,他也是这么鲜衣怒马的出现,成为所有人的关注点,她记得他面相生的极好,在场的姐姐妹妹都拿帕子挡住羞红的脸,她……当时好像只顾着吃主人家特制的椰子酪。
因是故人,白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街上早没了骑马的人影,骚乱了一时的人群也已经恢复寻常。
只是身后跟着的人是怎么回事?
白怡有些紧张,脚步不禁加快,走的也是人多的大路。这种郎相救妾相许的桥段她见识的多了,但最后没一个有好结果的,她可不想和那位公子有丝毫牵扯。
就在白怡步伐有些乱的离开时,身后的男人倒是慢下了脚步。
一直跟随在旁的书童模样的人先开口,“少爷,她一定以为你是坏人了。”
男人笑了一声,“她以为的有什么不对么?”
书童撇了撇嘴,“少爷,咱们还回客栈么?”
“回。”男人脚刚抬起,又停下,“派人去查一下,她怎么会在此地。”
书童抬眼看了看,“已经去了。”
“嗯。”男人抬手敲了下书童的头,“对她客气点儿,指不定以后就是你主母了。”
书童眼睛瞪得圆圆的,嘴也惊楞的张开,逗的男人轻笑了一声,抬脚往客栈继续走去。
白怡快步跑回客栈时正遇上明林睡醒了下楼来,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白怡出去玩了,还招呼着她去街上看杂耍。
白怡摇摇头,“不想去看了。”
明林有些纳闷,又提议道,“去买点吃的?”
白怡还是摇头,不知为什么不想告诉他自己出去过了,连袖子里的面人也不想给他了。她继续上楼,打算睡一觉歇歇神,明林却反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小花姐?”
白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担忧,镇定了一些,“我还是累,想再睡会儿。”
明林松开她的袖子,“刚才霍二叔派人来找,说是歇好了就去府上坐坐,霍春醒了。”
白怡刚才一路小跑,现在放松下来了还有些后怕,只想躺着休息,犹豫之间,眼见着刚才救她又跟踪她的那个男人领着小厮也上楼来。
她和明林站在楼梯正中,像是为了让道一样,白怡站到了明林的身后,垂着眼睛不看来人。那男人却丝毫被躲避的自觉都没有,经过她身边时特意停了脚步,“姑娘也住在这里啊,真巧。”
有明林在身边,白怡没有之前那么慌张了,只是依然不想跟那男人过多纠缠,客气又疏离的道别,“我们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明林不明所以的看这两人说话,直到白怡从他身边绕过去下了楼才跟上,回头看了一眼那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快走了两步与白怡并肩,“那位施主是谁啊?”
“不认识。”白怡表情有些紧绷,“感觉不像好人,我们离他远一点儿。”她说完了,看见明林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那男人是什么恶人,气冲冲对他说,“你就别想着度他当好人了!”
明林正在想事,被她一声低喝吓得肩膀一哆嗦,有些委屈的合掌,“阿弥陀佛。”
白怡被他的表情逗笑,心里的不安也散了不少,从袖子里掏出来那个面人,也不解释,直接把木棍塞在明林手里,“给你的。”
明林举在眼前看了看,栩栩如生的小人,好像,好像有点儿像他?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面对面的发愣,这情形实在好笑,白怡心里最后一点儿郁气也没了,拍了下明林的肩膀,“走了,霍二叔还等着呢。”
明林把面人放进衣襟里,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嗳。”
霍春果真醒了,只是还有些虚弱,醒一会睡一会的,醒着的时候霍婶子要拉着他给明林磕头,惊得明林连连退让,又说孩子刚醒不能乱动,急急的让霍春躺好了,跟他说了几句话就让他继续睡了。
退出内室,几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霍二叔想颠烟锅,意识到女婿家的木桌不顶磕,忍着不抽了把烟杆放下,“刚才春儿醒的时候说了,他昨天晚上去找村里的铁牛玩,铁牛说他们家有几只鸡病了,全被他娘拿药给药死了,药完了还点火给烧了。他们俩就去找烧火的地方,还真翻拉出来几块没烧焦的肉,俩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怕,把肉全给吃了,估计春儿是吃了袋子了,把些杀药给吃了。”
几个人又唏嘘了一番霍春福大命大,又谢了明林半天,直聊到开席。这一顿不比中饭的匆忙,是特意准备的,菜式繁多,有一半都是精致的素菜。
大女婿虽是商人,也是从庄户地里走出来的,没那么多讲究,一家子连带明林和白怡还是一桌吃饭。饭桌上,霍二叔举着大碗敬酒,明林以茶代酒的喝了,倒是白怡,闻着她面前酒盅里的果子酒香甜,好奇的喝了一杯尝味。
聊着天,明林问霍二叔,“村里很多人家的鸡都染病了么?”
霍二叔点头,“可不是,基本上户户都有。”
“会不会是鸡瘟?”大女婿插话,以前也碰见过这种事。
“不像。”霍二叔摇摇头,“那些染病的鸡死之前不是发蔫,反倒是很精神,叫个不停。而且要真是鸡瘟的话也不会就死这么几只,一窝都得窜病。”
明林想起来那晚他看见的那只活泼的小鸡崽,不知疲倦的来回扑棱着翅膀跑,就跟要飞起来似的。
他见闻不多,知道的事情都是从师父那里听来的,在他有些的知识里思索了一番,也没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想跟白怡问问,一扭头发现她正端着白色的酒盅小口的啜饮。他失笑,俯身在她耳畔提醒,“酒多伤身,少喝点。”
白怡看他一眼,神态清醒,“火也伤身,酒也伤身,你那里,就没有不伤身的。”她看见他被自己说的噎住,有些得意,举着小酒盅问他,“要不要尝尝?不是有那么句话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明林摇头,“各人修佛的方式不同,我清修,不喝酒。”
白怡嘴角一勾,手在明林的腿上点了点,“为了修佛,你这日子过得可够无趣的。”
被点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明林有一瞬间觉得白怡是不是会点穴,可她碰到的那几处明明没什么穴位。没等他说什么,白怡已经把手收回去端酒壶了,又满了一盅,依旧是小口小口的啜饮。
好像是醉了。
明林把她面前的酒盅拿开,不像劝解,更像是恳求,“别喝了。”
白怡一只手支着面颊,侧头看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痣格外风情,“那就,不喝了。”
宴后,霍家女婿让下人去寻了辆马车来送明林二人回客栈。明林本想着自己走回去,可让白怡自己在车上又有些不放心,只好跟着一起坐了进去。
马车并不宽敞,是最简陋的那一种,两个坐下后几乎就没有活动的空间了。
白怡酒足饭饱,加之中午没休息,现在坐在车子里就开始犯困。她的眼睛睁睁闭闭了几次,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垂着头睡了过去。车子拐弯,车里的人也跟着倾斜,睡着的白怡一头歪倒在明林的肩上,把本来也有些被酒气熏困了的明林一下子惊醒。
他低头,看见靠在他身上的白怡,连忙把人给搬正了坐好,自己则靠着车壁又靠了靠,缩着身子想给白怡更多的空间。
被搬开的白怡嘟囔了几句,可眼皮太沉重了,睁不开,只能随着车子的晃动继续来回点脑袋,就跟被风吹雨打的莲蓬似的。
明林心里有些动摇,觉得她这样子看起来应该是不太舒服的。
他靠过去一些,又靠过去一些,等到胳膊碰着白怡的胳膊了才停下。身子往下滑了滑,把肩膀降低,扭头看了一眼白怡,手飞快的抬起来把她的脑袋一按,让她枕在自己的肩上。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的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咚的响个不停,肩膀上是她脸传来的温热,这慌乱的情绪念几遍心经都不管用。
好在他没乱多久,马夫就冲车内说,“小师父,到客栈了。”
这声音虽不大,却像炸在耳边的春雷,把明林给炸清醒了,他忙躲开,把白怡摇醒,然后一路看着她有些摇晃的上了楼、进了屋,却不敢再出手相扶。
盘坐在屋内念佛,门被无声的打开。明林睁眼看了下,竟然是好几天没露面的暗七。
“主子。”暗七拱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