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吃一惊,蒋锦言问道:“为何会这样,赶紧打发人去请太医呀。”
那仆妇回道:“老爷拦着不让!”
说罢,她又偷瞄了一眼沈拙,小声说道:“老爷说……说是让大爷去见他。”
屋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拙的身上,那蒋锦言见沈拙不为所动,气得跺脚说道:“老爷还有我这个儿子在呢,我去见他!”
说着,拂袖而去。
一眨眼,原本挤满了人的祠堂只剩下沈拙夫妻和两个茫然的孩子,还有跪在门外的老仆人。
顾三娘看着沈拙漠然的脸,她不是沈拙,并不明白这对父子孰对孰错,然而到了这个份儿上,对错似乎已没有那么重要,她劝道:“阿拙,你去看看蒋丞相罢。”
沈拙双目半敛,他看着眼前这一列列无声无息的牌位,又想起母亲那模糊的音容,还有红颜命薄的妹妹,等到有一日他不在了,谁还记得她们?
屋里很静悄悄的,顾三娘和蒋家的祖宗们在等着沈拙的抉择,过了许久,沈拙睁开眼睛,他又看了一眼母亲的牌位,对顾三娘说道:“走罢。”
顾三娘怔怔的望了他一眼,走?他们走到哪里去呢?沈拙已经走出祠堂大门,他见顾三娘还呆在原地,朝着她招了招手,催促着说道:“再不走,我可不等你了。”
☆、第85章
顾三娘黯然的跟在沈拙身后,沈拙是她的丈夫,这是他和蒋家的事情,即便她想不通,她也会听从沈拙做出的决定。
在顾三娘陷入沉思之时,沈拙却没有回到东院,反而朝着主院那边走去,顾三娘楞了一下,她喊住他:“阿拙。”
走在前面的沈拙停下脚步,他回头望着顾三娘,说道:“不是要去看他么,还不快走?”
顾三娘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沈拙是个心肠柔软的人,沈拙看到顾三娘殷殷的望着自己,缓声说道:“我去看他,是因为你要我去,我才会去的。”
顾三娘低头一笑,她才不信沈拙的话,不过无论是甚么原因,沈拙还是退让了,顾三娘笑道,她说:“走罢。”
两人带着孩子来到主院,此时院子里静悄悄的,伺候的仆妇一个也不见,只有管事娘子有旺家的守在门口,她看到沈拙和顾三娘一同过来了,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随后朝着他们行了一礼,嘴里喊道:“大爷,大奶奶。”
沈拙立在门口一言不发,顾三娘看了他一眼,便问有旺家的:“老爷如何了?”
有旺家的用手帕揉着眼睛,她说:“已是歇下了,只是精神十分不济,锦三爷和二奶奶并三奶奶都在屋里伺候,我当家的悄悄去请了可靠的郎中,只怕还得小片刻才能回来。”
顾三娘想不通为甚么生个病还得遮遮掩掩的,不过蒋丞相即是这么做了,必然有他的道理,故此顾三娘没有多嘴,为免两个孩子吵到蒋中明,她打发他俩在外头玩耍,便携着沈拙就往屋里去了。
这会子,孙氏和吉昌公主两人守在外间,从里屋里间或传来几声低语,孙氏年纪小,没经过甚么大事,她亲眼看到蒋中明大口吐血,想来是被唬到了,一双眼圈儿哭得发红,当看到顾三娘进来了,嘴角一瘪,眼泪就淌了下来,不过她很快想在屋里还在歇息的蒋中明,于是硬生生的忍住了。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老爷好端端的怎会吐血?”顾三娘低声问道。
吉昌公主回道:“老爷身边的长随说,今日一大早,圣上召见老爷,他君臣二人足足谈了半日,老爷才从宫里出来,那时长随们还没看出老爷有甚么不妥,直到进府时老爷特意吩咐把轿子抬到二门,底下伺候的下人虽是疑惑,也只得遵命照办,哪知轿子刚落地,老爷就开始呕血,随从们唬坏了,一跌声的叫人去请太医,却被老爷给喝止住了。”
顾三娘听完前因后果,下意识的紧捏着手帕,她抬眼向着沈拙看去,只见他脸上面无表情,丝毫看不出他在想些甚么。
不一时,内室的帘子被打开,出来的是蒋锦言,他正好和沈拙的视线撞上,蒋锦言一怔,随后撇着嘴角没有说话。
这时,从屋里传来蒋中明的声音:“是沈拙来了罢?”
他的声音微微带着一股疲惫,全然不像之前那样沉稳有力,屋里的众人都一起望着沈拙,蒋锦言也看着他,他扭头朝着屋里回道:“爹,是他。”
“让他进来。”蒋中明说道。
沈拙进了内室,顾三娘注视着他的背影,她留在外面,没有跟进去。
没过多久,蒋锦明带着两个小厮出来了,屋里只剩下蒋中明和沈拙,想起屋里那对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顾三娘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一双耳朵竖起来听着里头的动静。
屋里燃着沉香,可是沈拙还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静静的站在床尾,看着卧榻上的蒋中明,蒋中明已经坐起身来,他后背挺的笔直,哪怕身子不适,也不愿露出一丝懈怠。
先前蒋中明在大理寺审案时,并没跟沈拙打过照面,这是几年当中,他们父子俩头一回见面,二人相对无言,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蒋中明率先开口,他说道:“你回来罢。”
沈拙满脸讥诮,他说:“就因蒋镇言兵权被夺,蒋锦言乳臭未干,蒋家的旁支里又无能堪大用者,所以蒋丞相为保蒋家世代荣耀,就连我这个背祖弃宗的逆子也要认回来?”
蒋中明没有否认,他目光深沉,看着沈拙说道:“我所剩的时日不多,若非如此,我又岂会留你在我面前碍眼。”
他顿停片刻,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最好认清形势,蒋家倒了,皇上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就是你,你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你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他所宠爱的那个女人,是从你手里抢过去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你以为仅凭你的能力,又能保得住自己的妻儿么?”
沈拙眼睛眯了起来,他盯着蒋中明的脸,半日没有言语,屋里悄无声息,蒋中明撩起眼皮看着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当日能扶得起靖文皇帝,就有本事再扶持一个新皇,如今横在我面前的并非一个微不足道的安氏,而是老天爷不愿再多给我时日。”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隐约带了一丝不甘,却又有着认命,站在旁边的沈拙薄唇紧抿,他抓起蒋中明的手腕搭在他的脉搏上,过了半晌,方才略带惊愕的抬头望着他。
蒋中明收回自己的手,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决计不会在沈拙面前示弱,他道:“我需要你撑起蒋家的门楣,蒋家为你庇护妻儿,甚至还能保你封妻荫子,这是共赢,该如何抉择,你心里想必已有成算。”
说已说到这个地步,蒋中明无须再多言,他和沈拙之间虽有着深深的隔阂,但他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仇恨又算甚么呢,在利益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沈拙也不再开口说话,不一时,管家回来了,他隔着帘子说道:“老爷,李郎中来了。”
蒋中明收回目光,低沉的声音说道:“请他进来。”
很快,帘子被打起,管家有旺领着一个郎中进到内室,蒋锦言也跟在后面,沈拙没有多做停留,他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顾三娘还在等他,她看到沈拙,迎上去问道:“蒋丞相的身子还好么?”
看到顾三娘双眉微颦,沈拙对她轻轻一笑,回道:“无碍,只是劳累过度罢了。”
顾三娘放下心来,她拍着胸口舒了一口气,又问:“那咱们走不走呢?”
沈拙看着她,说道:“我们暂时先住在蒋府,等过一段日子,我再带着你和孩子们回郦县。”
顾三娘犹疑不定,她猜想必定是蒋中明对他说了甚么话,这才使得原本要走的沈拙留了下来,不过,不管是哪种情形,顾三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自始到终都会紧紧跟随沈拙。
留在蒋府的沈拙和顾三娘仍旧住在东院,他每日也不出府,平常无非是读书作画,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就好像和蒋家从来没有发生矛盾似的。
然而对顾三娘来说,她莫名有种直觉,这种平静的日子似乎是种假象,杀机就潜伏在他们的周边,就连吉昌公主也敏感的觉察到一股肃杀之气,她甚至破天荒的主动来找顾三娘串门,即使两人待在一起并没甚么多余的话可以闲聊。
整个府里,最无忧无虑的要数孙氏,她最大的烦恼仅仅只是蒋锦言被老爷派回长阳城拜谒先祖,这一走,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夫妻成婚不到一年,还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想到见不着相公,孙氏连最爱的零嘴儿也吃不下了,好在家里还有小叶子,两人摘花读书踢毽子,倒是成了一对好玩伴,至于沈御,蒋锦言前往长阳时,把他也一并带上了,这是蒋中明的主意,顾三娘见沈拙没有发话,也便默认了。
在此期间,顾二娘给顾三娘回了家书,一并而来的,还有她寄给顾三娘的一千两银子,她听说妹夫原来是蒋丞相的公子,又听顾三娘说她们搬到蒋府,欣喜的同时又很替她担忧,她们姊妹出身微寒,那些高门大户的最重出身,她是个妾室倒也罢了,妹妹却是正经的正妻,万一妹妹在蒋府受人欺辱可如何是好?怎奈她远在桐城,便是想要互相照应也有心无力,心疼妹妹的顾二娘只好把箱底的私房钱拿给妹妹,好歹不让她为银钱发愁。
顾三娘收下她二姐的银钱,又给她回了书信,她怕姐姐牵挂,只说些报喜不报喜忧的话,再者蒋府人口单纯,她和吉昌公主与孙氏都相处得还算融洽,相比先前张家那两个妯娌要好上许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蒋中明病倒的事,到底还是流传了出去,有人说他身患重病,怕是要命不久矣,更有猜测他已失去靖文皇帝的信任,各种真假难辨的流言逼得皇帝提前出关,趁着蒋中明不在,安氏一党告状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飞到御前,然而靖文皇帝却一律留而不发,安如海猜不透皇帝的用意,再想到前几日靖文皇帝召见蒋中明,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没过两日,蒋中明就精神奕奕的在人前露面,关于他重病的谣言不攻自破,就在这时,蒋中明与内阁几位次辅联名上书,提议推举沈拙出任国子监祭酒。
☆、第8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蒋中明的折子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且不说沈拙以一个小小举子之身又如何担得起国子监祭酒的重任,单说他和安妃那些说不得的秘辛,靖文皇帝将他放在眼皮底下,岂不是给自己找不在么?群臣们禁不住在心内暗暗猜测,蒋丞相为了给儿子铺路,难不成竟糊涂到如此地步?
推举沈拙为国子监祭酒,第一个跳出来大力反对的自然是安氏一派,国子监祭酒掌管太学,举凡文人书生莫不以进太学为荣,而祭酒尤为受其推崇,历代内阁之中的重臣,出自国子监的数不胜数,蒋中明的举动免不了令安如海如坐针毡。
安党弹劾的奏折短短几日便堆满靖文皇帝的御案,有指责蒋中明是假公济私,更有人将大理寺科举舞弊案旧案重提,说他早有预谋,俨然已不将当今圣上放在眼里,一时之间,蒋中明成为众矢之的,但他自是岿然不动,接连三日上书奏表,每折必是上万字,陈情他举荐沈拙的原由。
其一,国子监前祭酒李涯监守自盗,上下同流合污,如今的国子监急需一股清流,方能安抚天下的读书人。其二,满朝文武百官,觊觎国子监祭酒之位的人不在少数,然而弊案刚过,众人都是有心无胆,而今并无合适人选。其三,他自认举贤不避亲仇,沈拙师从大家谢柏,放眼四望,学识能跟其相比的无出左右。
不服沈拙的除了安氏一系,心存质疑者大有人在,沈拙资历空缺,他若是做了这国子监祭酒,那也不是朝廷选□□的人材,只是蒋中明指派的亲信而已,安如海甚至公开讥讽蒋中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蒋派却道,国子监祭酒最紧要的是德行和学问,太/祖皇帝偶遇乡野书生邵远东,被其学问所折服,于是诚请邵远东出任国子监祭酒,邵远东感念太/祖皇帝恩德,为朝廷选出无数人材,后世的贤臣郭槐,傅伯安皆是邵远东的学生,他死后,太/祖皇帝亲赐‘文忠’二字封号,若当日太/祖皇帝一味的看重资历,又哪里来的文忠公?
安派回道,太/祖皇帝建国初,正是百废待兴,朝廷急需用人之际,今日的情形又岂可同日而语,再者,沈拙何德何能,就敢与文忠公比拟,难道就不怕被天下耻笑?
蒋派再次反驳,要知沈拙有没有学问和德行,只让他当了这祭酒,还怕看不出?
双方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几乎将内阁的屋顶掀翻,就连书生们也自发分成两派,一派站在蒋家,一派站在安家,反倒是靖文皇帝,但凡是跟此有关的折子,他一律留中不发。
恰在这时,京里忽然疯传起安家的流言,起因是有个穷酸书生作了一首平仄不通的歪诗,说道安家有女貌倾城,初嫁心头意难平,幸得月老多怜惜,一朝换得金屋藏,盛世恩宠尽绵绵,七祖升天集灵台,为报君王付荣华,奉来金丹表忠心。
此诗不出几日就传遍街头巷尾,诗里不光讽刺安妃见异思迁,以在室之身勾引靖文皇帝,还嘲笑安家靠着裙带关系上位,顺带鄙夷靖文皇帝沉迷修道之事,简直是大逆不道,自寻死路,不久,那书生就被下了大牢,需知书生文人的悠悠之口最是难防,短短几日,就有不计其数挖苦安妃的诗词流于市井。
蒋府里,蒋中明眉头深锁,他道:“朝中有安阳侯,永安侯等人的支持,皇上点头答应只是迟早问题,现今太子闹了这么一出,无疑是画蛇添足,皇上刚愎自用,又极好面子,若为此恼羞成怒,反倒节外生枝。”
蒋中明审查舞弊案时,朝中有不少人的把柄落在他手里,当日李涯当了替死鬼,那些人就心知迟早要为蒋中明做事,当然,在这场博弈里,蒋中明也做出退步,内阁里,向来是一主七次,靖文皇帝为分化内阁的权力,曾主张将内阁改为一主九次,内阁以不合祖制为由进行劝阻,现今蒋中明重提旧事,靖文皇帝一旦应下来,新添的两个次辅必定是安党一派的人,谁知太子无端生事,打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