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们将她们带到一个宅子里,那里总共有二三十来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些是从郦县被拐来的,还有些是从别的地方被拐来的,平日看守她们的是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每日就吃一个拳头大小的苞米窝窝头,没过几日,就有两个孩子得病死了。
关了二十来日,她们这群孩子当中,有的被人领走了,过不了几日,又会有新的孩子送过来,小叶子知道自己落入贼窝,无时无刻不想着要逃走,可是那里看守严密,小叶子亲眼看到一个想要逃跑的孩子被拐子抓住,那些人当着她们的面前,将那孩子打得仅剩半条命,小叶子不敢轻举妄动,便暂时歇了逃跑心思,等到日后再想法子另寻时机。
不想有一日,有个婆子来了,婆子来了后,先问了她们的姓名和年龄,随后挑了三四个女孩子,其中之一就有小叶子,小叶子眼看自己要被卖掉,简直是万念俱灰,谁知婆子不久就将她交给一个大汉手里。
被转手的小叶子不知这些大汉是做甚么的,就在她彷徨不安之时,那几个大汉告诉她,是她娘让他们来接她的,小叶子又喜又疑,还犹自不敢相信,便要大汉们报出她娘的名字,这庞四又如何得知顾三娘的闺名呢?不过他认得秦林,便报出了秦林的名字,路上住客栈时,小叶子又悄悄打人得听,得知这条路正是回郦县的,她才信了几分,等到他们一行终于回到县城,看到越来越熟悉的景物,小叶子这颗心总算是落回肚子里了。
这一回幸说万分凶险,好在小叶子除了挨几顿饿,倒是没受甚么别的大罪,只不过这回实在是受了大大的惊吓,等见到顾三娘,小叶子便一直赖在她娘的怀里不肯下来。
御哥儿刚才也陪着哭了一场,这会子两眼红红的,他围在小叶子旁边,拉着她的手,无比认真的说道:“姐姐可算是回来了,往后御哥儿一定牢牢看紧姐姐,再不让姐姐离开御哥儿的眼前半步。”
如今身边的都是熟悉的人,小叶子身心彻底轻松下来,她回握着御哥儿的手,小鸡啄米似的说道:“我再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
往常总是小叶子护着御哥儿,这回换成御哥儿宽慰小叶子,他拍着小叶子的后背,像个小大人似的哄道她:“不怕不怕,我会护着姐姐的。”
两个小人儿说了一阵话,小叶子的精气神儿好了许多,秦大娘和朱小月煮了一大锅鸡蛋面,三家人围坐着欢欢喜喜的吃了夜饭,不多时,便到了深夜,屋里的几个大人彼此说了半日闲话,只等到几个小人儿呵欠连天,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且说顾三娘终于等回了闺女,她夜里醒了几回,醒来时摸到闺女就睡在身旁,又安心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县里都在传闻顾三娘被拐的闺女找回来了,县城那些同样丢了孩子的家里找上门来,听说她家是花了五百两银子才寻回孩子的,无不惊呆了,这些大多都是平头百姓,谁家也没能力一下子就拿出五百两银子,况且听说她家还是借的高利贷,就算有了孩子的下落,也没银子去买回来呀。
还有的人家知道孩子是在川阳县找回来的,便报到官府,想请官府帮着寻人,可是两地相隔甚远,川阳县又不太平,官府就是有心也无力。
至于庞四,早已早早放出话来,要想寻回自家被拐的孩子,他情愿出人出力,只是有一头儿,少于五百两银子的免谈,毕竟都是寻常人家,除了沈拙和顾三娘,却是再无人上门求助的。
孩子找回来了,顾三娘也能安下心来,这些日子她心绪不宁,铺子里的买卖丢了不少,为了挽回铺子里的买卖,顾三娘做好人家定的刺绣,还会主动送货上门,那杨家大奶奶是她店里的大主顾,这些日子因着顾三娘没在店里,已连着许久没有光顾她的生意,顾三娘特意做了两双绣花鞋并几条手帕,往她家走动了一回,杨大奶奶先前隐约听说她闺女丢了,而今得知又平平安安的回到家,很是替顾三娘高兴,隔了几日,杨大奶奶就打发家里的陪房,请她帮着绣了两条裙子,还给她介绍了几家生意,与杨大奶奶交好的全是富家太太,这些人出手阔绰,三不五时就要做些新褂子新裙子的,顾三娘承她们的情,偶尔会送些新巧花样的手帕荷包,也算是答谢她们照顾自家买卖。
除了自家的买卖,顾三娘还有一桩挂心的事,那便是沈拙借的五百两高利贷银子,他是个举人身份,传出借贷的名声,总归是不大好,顾三娘生怕人家要债的寻上门,每隔几日她攒了银子,就催着沈拙赶紧还上,然而这笔钱不是小数目,光是还利钱,就让她感觉十分吃力,于是她只得多多的接活计,自从上回大病一场,顾三娘就不再熬夜做活,为了还钱,她屋里的油灯又半宿半宿的点了起来,沈拙劝了她几回,她总是不肯听。
这日下雨,顾三娘早早关了店门回家,她刚进院子,就见院子里栓着一匹马,东厢的门开着,顾三娘望了一眼,只见屋里除了沈拙,还坐着另一个人,顾三娘心知沈拙交友不多,等闲不见他主动与人来往,便绕过去看了两眼,等到看清那人的面孔,方才发现这人是她先前见过的东方检。
屋里的两个男人也看到顾三娘了,东方检朝着她拱了拱手,倒是沈拙显得随意多了,他只是朝着顾三娘微微颔首,说道:“今夜东方要歇在我这里,还得劳烦你帮着烧一顿晚饭了。”
那东方检斜眼望着他,嘴里鄙视的说道:“要不是你写信将我骗过来,我才懒得来这穷乡僻壤。”
沈拙非但不恼,反而微笑着说道:“来都来了,你就安心住下来罢。”
东方检越发生气了,他怒道:“你这话说的轻巧,我大老远的来探望你,还得白给你出七百两银子,我真正乃天下第一缺心眼之人!”
沈拙靠在椅子上,他不急不缓的回了一句:“借的,算借的!”
看到他这优哉游哉的样子,东方检的怒火又被挑了起来,他扬声说道:“还?就凭你一年几两银子的束缚礼,甚么时候能还上?”
旁边的顾三娘听了半晌,算是明白了,想来沈拙是跟他这旧友借了钱子来还高利贷,想到这里,她心头有几分暗喜,虽说借了人家的银子迟早是要还的,但这人是沈拙的挚友,不似钱庄逼得紧,那钱庄利滚利的,她每日一睁眼,光是还利钱就愁的直叹气。
东方检既是他们的债主,顾三娘自是不能怠慢,趁着这会子天色还早,她与这沈拙和东方检打了一声招呼,撑着雨伞便要外出买菜,看到她出门了,东方检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沈拙,沈拙挑眉看了他一眼,说道:“有甚么话,你想问就问罢。”
东方检说道:“犹记得上回,你还规规矩矩的登门请人家帮厨,怎的这才多久不见,张口就能支使人家做事了?”
沈拙手里的扇子摇了两下,微笑不语。
☆、第57章
沈拙从好友东方检那里借了七百两银子,很快便到钱庄领回了自己的借条,短短这些时日,钱庄里的银子利滚利的,幸好有东方检解围,要不然光凭着他和顾三娘,只还上这笔银子,只怕很是艰难。
至于东方检,他在郦县住了五六日,就骑着那匹又老又瘦的马走了,据说是往南边的瑶族去寻甚么千年灵芝,御哥儿和他相处了这几日,很是不舍得他离开,只因这位东方世叔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他说起各地的风土人情,讲得比沈拙这个正经的夫子还要活灵活现,引得御哥儿和小叶子他们这班学生很是向往,就连沈拙布置下来的作业也不想写了。
日子逐渐恢复正轨,这几日,顾三娘她们巷子里有位老人家过八十大寿,家里的子孙孝顺,特意请了个草台班子到家里来唱戏祝寿,顾三娘和大多数妇人一样喜爱听戏,只不过往常没有空闲,加上她舍不得花钱,前些日子家里乱糟糟的,合得她心里十分憋闷,这回碰到人家摆台唱戏,她正好能瞧瞧热闹散散心,是以吃过晚饭,她就带着小叶子去占座了。
戏台就搭在那家的院子里,还不到天黑,院子里坐了不少人,都是住在巷子里的老邻居,这会子还没开场,孩子们聚在戏台边玩耍,左右全是熟人,而且又在院子里,倒是不必担心再生出上次那样的事,只不过顾三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每隔半晌,她就会四处寻找小叶子的身影。
夜色将至,吃完晚饭的左邻右舍陆陆续续都到齐,秦大娘和朱小月婆媳二人也抱着小哥儿过来了,戏班子见人来得差不多,只听得一声锣响,幕布还未揭开,就先听得后面一声依依呀呀的长叹声……
今晚唱的是一出西厢记,台上佳人才子的故事跌宕起伏,惹得顾三娘忍不住跟着戏里的男女一时欢喜一时落泪,这会子正演到张生金榜提名归来,崔夫人总算同意将莺莺许配给张生,一对苦命鸳鸯终成眷属,台下看戏的顾三娘,手帕都被眼泪给湿透了。
看到动情之时,手帕打湿的顾三娘干脆直接用袖口擦着泪水,正在这时,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她面前,顾三娘扭头一望,站在她身边的是不知几时过来的沈拙。
顾三娘一楞,问道:“你怎的过来了?”
先前她们院子里三个妇人约好来看戏,本来也邀了沈拙,沈拙却说他不耐烦听这拖着长腔的依依呀呀声,故此顾三娘看到他此时又来了,不免有些好奇。
沈拙回道:“屋里热,带着御哥儿出来走走。”
说完,沈拙示意她接过手帕,顾三娘忽然心虚起来,她怕叫人看到,先看了看四周,见到众人目光都被唱戏的主角吸引住了,于是飞快接过手帕,又转头盯着台上不作声。
她看戏时,沈拙便看她,本来看得入神的顾三娘有些难为情,她用眼角看了沈拙一记,低声问道:“你看甚么呢?”
沈拙盯着她,说道:“你腮边有泪。”
害得他总想伸手去抚那泪珠。
顾三娘耳根一红,下意识的拿起手帕擦泪,等到意识过来时,才发觉用了沈拙的手帕,她又羞又臊,立时将手帕塞到沈拙手里,然后挪动几步,跟那沈拙隔开了一些。
一出戏演到最后,莺莺和张生成了亲,还受封成为诰命夫人,当她换上凤冠霞帔时,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叫起好来,顾三娘自然也不例外。
也不知甚么时候靠近的沈拙看到她脸上带着少有的激动,不禁有些莫名奇妙,他问道:“这戏里演的都是假的,也值得你这样?”
院子里来看戏的大多是些妇道人家,难怪沈拙一个大男人不明白,顾三娘这会子顾着看戏,她没空闲跟沈拙细说,只回了一句:“你不懂!”
沈拙眉稍微微一挑,他看了眼前的小妇人一眼,一本正经的说道:“不说别的,张生饱读诗书,自称一刀纸钱都不曾寄烧给泉下父母,可见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不是良配。”
顿了一顿,他又说:“再者他明知世间女子最重名节,却与莺莺小姐无媒苟合,这只会将莺莺小姐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了,若是个真汉子,先扎扎实实的考取了功名回来,还怕崔夫人不将自家的小姐许配给他?”
被打搅的顾三娘气得直跺脚,她嘴里嗔道:“哎呀,我好好的看戏,谁要听你说这些!”
她爱看的就是戏里的男欢女爱,这会子正跟着主角一起欢喜呢,沈拙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真是叫人扫兴。
沈拙轻笑了一声,谁说他不懂,其实他就是故意逗顾三娘,想看她被气得跳脚的模样儿。
顾三娘没搭理沈拙,她又转头望着戏台,沈拙见她看得入神,冷不丁的问道:“你羡慕莺莺小姐穿的凤冠霞帔吗?”
顾三娘也没多想,她双眼看着戏台上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崔莺莺,随口说道:“你这话说的,但凡是个女子就没有不喜欢的罢。”
沈拙定定的看着她的侧脸,没有说话。
又过了几日,天气越发炎热起来,顾三娘铺子里的买卖也到了淡季,前两日,御哥儿患了热疹,好在不会传染,顾三娘嫌弃沈拙照顾得不仔细,亲自帮着一起照看御哥儿,汤药都是她一日三顿的煎好送过去,就连御哥儿的吃食也是单独做的,有好吃的,又不用上学念书,引得御哥儿连病都不愿好了。
她这么频繁出入东厢,又把御哥儿当自家的孩子来疼,巷子里的妇人嚼起舌根,都说顾三娘想当举人娘子,可是人家沈拙态度暧昧,指不定是受着她的好,却又看不上她是个寡妇,这才一直吊着顾三娘呢。
秦大娘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不禁很是替顾三娘发愁,这两人分明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可是就这么憋着不说,她这旁人看了都暗自着急。
这日,秦大娘回家时,又听到三两个妇人聚在巷子里说三道四,彼时沈拙正在临窗看书,他看到秦大娘满脸怒意的进了院门,于是放下手里的书,问道:“秦大娘,你这又是跟谁在置气呢。”
秦大娘看着沈拙,她心思一转,暗忖道,不如今日就跟沈拙挑明,看看他到底是个甚么意思,若是他对三娘有心,就请媒人往她家走一趟,省得叫人无端编排他二人,若是他对三娘无心,两人自是要避避的,毕竟双方都还年轻,又不可能单过一辈子,留下这不好的名声,对他和顾三娘都没有益处。
这么一想,秦大娘走到东厢的台阶上,他问道:“沈举人,你这会子闲着吗,我找你说说话。”
沈拙点了两下头,他将秦大娘请进屋里,说道:“秦大娘想问甚么?”
秦大娘进屋后没有说话,她两眼先是细细的打量着沈拙,这举人老爷温文儒雅,最难得还是个体贴入微的,秦大娘瞧着瞧着,心底猛然升起一个念头,这人通身一股贵气,就是皇帝的女儿也是配得起的,可是顾三娘却是乡野出生的妇人,他一辈子甘心居于这偏远县城还好说,万一他有一日飞黄腾达了,又岂会将顾三娘看在眼里。
想到这里,秦大娘静默不语,一旁的沈拙有些疑惑,秦大娘本来说要找他说话,怎的又不作声了?于是沈拙问道:“秦大娘,都是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你有甚么话想问,就直接问罢。”
秦大娘犹豫了一下,又记起刚才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