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父!”我连忙站起来,规规矩矩站在一边,手背到后面小声说,“我回来了……”
师父表情阴晴不定地看着我,很久才淡淡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字,他手背到身后道:“进来吧。”
说完也没再管我,自顾自走进了学堂。
我表情复杂地在外面站了好久,才一咬牙跟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学堂里并没有人。桌椅仍然是和我离开时一样的摆设,桌案上扔着几张涂画潦草的符咒,阳光从一边的纸窗照进来,像是涂了一层金色蜂蜜一样甜蜜温暖。
“……师父,今天不上课吗?”
“今日休沐,你回来都没看日子吗?”
“我……”我哑然,连忙转移话题,“哦是我忘了……不过,既然是休沐,师父你在这里干什么?”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前方空荡荡的学堂,缓慢说道:“无事,只是忍不住想起……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都还在甲三组的时候,好像你们也没离开多久啊……”
那语气里是说不出的怅然,我惊讶地抬头看过去,就看到师父眼里藏得很深的那缕悲痛。
“师父你……你知道了?”
“嗯,前几日收到了丹鹤传来的信,锦川,你做得不错。”
“师父!”我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掉了下来,刚才在门外的那些纠结被抛得无影无踪,我几步冲上去,扯着师父的袖子就哇哇大哭起来。
“师父……我的错,我没把江蓠师妹他们救下来,就连颜师弟……我也没来得及把他送到冰心堂那里……呜呜呜,师父,我看着颜师弟死在我面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啊!师父呜呜……”
师父任我把他的衣袖涂得满满都是鼻涕眼泪,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沉沉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是你的错……我太虚观与幽都妖魔相斗多年,此间折损弟子无数。每一场战斗都有伤亡,这难道会是某个人的错?时局至此,万物偷生罢了……锦川,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为师以你为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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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之前曾经在重渊那里发泄过一次,可碍于形象和面子总是不够彻底,这次我扯着师父的袖子,直到把他那件灰色道袍涂得黏黏糊糊,才抽抽噎噎停了下来,把重渊的事情彻底交代了出来。
“你是说,你之前召唤的那邪影,原本是妖魔躯体,被重渊的亡灵所占据。他因着对太虚观的一缕心魔被你召唤出来,现在才算是恢复了本心?”听完我的话,师父总结道。
我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师父,急切地说:“妖魔躯体那个也是关师兄猜测的,就算是那样,可重渊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啊!师父你要相信他,重渊不会做出背叛太虚观的事情的!”
师父叹了口气:“不是为师不信你,那重渊要真的只是因为恋慕你才重新回来倒也罢了,为师就算成全了你们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可你自己也说了,他之前的心魔是什么?”
“我……”我顿时语塞。
“他真正在意的,是朱翎的爱人裴绍遭遇的事情,是正与邪,对与错,是与非,是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和现实之间的落差。多少年来无数年轻精英弟子都参不透这道心魔,这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情。那重渊天资卓绝万里挑一,只可惜心思太过单纯……哎,把他留下来,怕是会变生肘腋啊。”
“不会的!”我急急地说,“重渊已经不那么想了,他说过的,哪怕现实再残酷,可只要有觉得美好的事情并为之努力,哪怕是无能为力也是好的。这是他告诉我的,他已经想通了,为什么我们还要怀疑他?!”
师父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他当真这么说过?”
我拼命点头:“真的啊!要不是他这样告诉我的,之前在颜师弟去世的时候我就已经哭死了!”
“真没想到……”师父喃喃着,“不过,还是不行。”
“……为什么?”
师父严肃地看着我:“你为何确定,重渊躯体里那个妖魔的灵魂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可是他……”
“关朔原说的没错,妖魔之中确有同类相食的习性。强者战胜弱者,登上王位。那妖魔与重渊魂魄相争,或许确实是一时落于下风,可你怎知他是真的消亡了?妖魔生性狡猾,说不定他只是藏匿在那具躯体中,等待重渊最脆弱的时刻,然后伺机而动重新出现……到那时,你能担得起后果吗?”
“我……”我被问得哑口无言,师父的话听起来简直比关朔原的猜测还要荒谬得多,可是……万一要是真的呢?到了那时候,那个妖魔在太虚观苏醒过来,我能承担得了这种后果吗?
我不能……没人能承担得了这种后果。可是,难道就因为这种仅仅还只是个猜测的理由,就要让重渊彻底消失吗?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惶惑,师父终于是不忍心地放软了表情。他顿了顿说:“当然,为师也仅仅是推测而已。他不是亲自去找掌门了吗?锦川,你要相信掌门一定会给他最妥善的安排的。”
……不我不相信。
我消沉地开口问道:“师父……当年裴绍那件事情你知道吗?为什么宋掌门……要那样对待裴绍?”
师父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掌门也是事出有因……锦川,你不明白,在宋掌门那个位置上,很多东西已经不是能用情感或道义来决定的了。他的肩上背负着一个太虚观的未来……”
师父一副不想说太多的样子,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你一路奔波而来,一定是很累了。先别管这些杂事,回去休息吧。锦川,为师是希望看到你们每个人都幸福的。”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被师父勒令回去休息了。
重渊一天都没有回来,中午的时候我焦急地跑到云华殿想去探听消息,然而云华殿的大门仍然闭着,看门的小哥说关朔原早上就已经回去了,大概是直接回了地落窟,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一直到晚上熄灯之后,我都没看到重渊的影子。
我睁大眼睛躺在床上,虽然累了这么久,可我却没有丝毫睡意。满脑子都是白天大门紧闭的云华殿。
关朔原既然已经离开,为什么重渊要单独留在那里?他和宋掌门谈了这么久,到底说了些什么?宋掌门……难道真的容不下他吗?
正在这个时候,我的窗户突然从外面传来了几声轻叩。
“谁?”我紧张地半坐了起来,一只手抓过自己的佩剑,紧张地盯着窗户。
外面没有回应,过了许久,窗户很慢地被推开了一条缝。没有人进来,可一缕熟悉的味道已经先一步被夜风吹了进来。
那种淡淡的兰草气息让我整个人都一下子松懈下来,我把手里的剑丢到一边,光着脚跳下去,一路小跑到窗边就打开了窗户。
重渊果然在外面,他静静站在窗前,似乎是没想到我一下子就拉开了窗户,依然保持着一只手扶着窗框的姿势,他已经换上了太虚观的蓝白弟子服,浅白月光下一袭道袍衣袂飘摇,像是马上就要羽化而去一样充满了不真实感。
月下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不知在哪见过的两句话蓦地跳到了我的脑海里,想到这如玉一样的美人是我的,一种餍足感突如其来就充满了我的胸腔。我看着重渊,不由自主就傻笑起来,一只手伸出去,笑着对他说:“你和宋掌门说完了?”
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结果怎么样?看你的样子,他应该不是容不下你吧?怎么半夜跑过来了?你也累了一路了……明天再来也可以啊。”
“想见你……”重渊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低声说道,“忍不住想见你,不由自主就到了这里……”
啊哟这情话说得真是动听……
我老脸一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呢……不过既然来了,要不要进来嘿嘿嘿……”
我笑得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猥琐,重渊嘴角抽搐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只手撑着窗台,轻轻一跳就跳进了我的房间里。
“夜闯少女闺房,这位公子有何贵干啊?”我装腔作势地说道。
“自然是……采香窃玉了。”重渊说着,一边走近了我,弯下腰来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
那一下亲吻极其清浅,不是之前任何一次的缠绵悱恻,像是春日里梨花瓣落下来,飘入树下蛋青色的酒盏里,颤巍巍荡起一片馥郁芬芳,薄薄染上一层醉意。
他的嘴唇还带着外面夜露的寒凉,颤抖着贴上来,慢慢被我的唇瓣熨得温热起来。于是那股气息就越发明显起来,且大概是因为在外面呆的久了,染上了一股被月光浸泡过的清冽,开始我还能维持住一点最基本的神智,可过了没多久,我的脑袋就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只能混混沌沌随着重渊动作,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都已经坐到了床边,重渊半拥着我,正在轻轻喘着气。
……等、等等!我们是怎么到了这一步的?接下来是不是要拉灯天亮了?之前信誓旦旦说要提亲现在你还没提亲呢怎么就能这样先占了便宜!
不过……
我悄悄抬起眼睛看了看,因为刚才的动作,重渊还正在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白玉般的两颊染着醉酒一般的嫣红,嘴唇因为我的□□明显比平时肿了许多,像是牡丹花瓣上凝着的一滴将滴未滴的清露,润泽着惊心动魄的美。他的眼睛在很近的距离深深凝视着我,那目光里似乎有我看不懂的什么东西,眼波流转间,几乎能夺走我的全部神智。
这……就算是占便宜,也绝对是我占了他的便宜啊!!!
美色当前,我立即把心里那点廉耻抛到了脑后,暗自咽了口口水,脑袋里已经开始拼命回忆自己看过的那些带颜色的话本了。
“……锦川。”
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却有些奇怪。
我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劲,强心压下心头的旖旎,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你别骗我,是不是你和宋掌门的谈话出了问题?他不肯放过你?”
“不,宋掌门很好……不肯放过我的人,是我自己啊。”
“你说什么?”
我想扭过头去看看他的表情,然而重渊的手臂紧紧把我箍在他怀里,让我完全无法动弹,那清冽的气息让人窒息地包围着我,我能感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
“是我的错……从开始就是我的错。要是我不曾放弃过就好了……我以为这次回来,是一个新的开始,可我没想到……竟然是赎罪……”
“你说什么啊!”我着急地喊起来,“什么赎罪?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重渊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悲伤:“要是早些遇到你就好了……早些与你相识的话,你一定会让我不要那样放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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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不知道重渊在说什么,可显然他现在正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紧紧拥抱着我,身体一阵阵轻轻颤抖着,那几乎溢出来的绝望悲伤让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我任他拥抱着,愣愣地偏着头,月光像是打碎了的冰凌一样明晃晃落了满地,我们两个的身影几乎重叠在一起倒映在地上,看上去无比亲昵又无比孤独。
“锦川……锦川……”他在我耳边轻轻呢喃着,滚烫的气息喷得我的耳朵一阵阵发麻。我困难地把他推开了些,扭头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然我让师父去求宋掌门让你留下来……”
“不,宋掌门没说过要我性命。”重渊打断了我的话。
“那……关禁闭?罚劳动?废除修为逐出师门?”我努力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各种门派处罚,可重渊却只是安静看着我,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回应。
他突然低下头来,重重亲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才轻声问道:“锦川……若是我能活下来,但是要永远离开这里,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了。”
我抬头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认真在问这种我和你妈掉水里救哪个的问题的。
我认真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要是你还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毕竟太虚观刚刚遭遇折损,颜师弟也说过,太虚观的未来交给我了。要是你不会回来的话……”
“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重渊重复了一遍。他的语气很平淡,不太像急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样子,仿佛只是求个心安,为了印证自己心里所想似的。
“要是你不回来的话,我当然是和你一起走啊。”
重渊像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一样,楞了一下:“为何……你不是说,你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太虚观吗?你不是应该留在这里,为什么要因为我……”
我笑了笑:“要是你也在这里的话,当然是太虚观最重要没错啊。可是……太虚观有太多比我优秀的人,而你……却只有我啊。”
我感激在这里得到的一切,也会尽自己所能为它贡献一切,可是……太虚观没有我也能保住我在乎的一切,而重渊没有了我,他就真的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
承君此诺,怎敢轻负。
重渊愣愣看着我,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失态的表情,这目光比起之前缠缠绵绵的那个亲吻还让我脸红。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很奇怪诶,为什么我一定要在你和太虚观之间选一个?你不是说过你永远不会背叛这里……”
我话还没说完,眼前就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重渊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把我按到了他怀里。我的鼻尖重重撞上了他的胸膛,两只手被禁锢在旁边。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重渊喃喃自语的声音透过胸腔,闷闷地传入我耳朵。
“……是啊,没有我,太虚观也能保住一切,是我……太庸人自扰而已。要是我当初能明白这些,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脑袋拼命扭着,两只手扒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扭,才算把自己从窒息的危机中解脱出来,我终于忍不住地大吼出来:“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啊?!你和宋掌门到底谈了什么?从刚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