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哪怕是废弃了,普通人也很难发现它的踪迹。
“只能靠我们自己了。”重渊轻轻拍了拍我说道。
隔日我们就告别了应龙村,踏上了寻找太虚观旧址的道路。
和我进入中原之后一直走的黄土路相比,这边的山路才是真的山路。高低坎坷崎岖不平,大概因为附近湖水充足,路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泥泞。哪怕在重渊的帮助下我也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异常。
我悲愤地看了看自己的满身泥点子,又看了看重渊一脸淡然纤尘不染的样子,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造物主的不公。
你说你给了这人漂亮脸蛋和聪明脑袋也就算了,有必要把这种“走路不沾泥”的技能也点的这么高吗?还给不给我们这种普通废柴活路了啊!
我把手悄悄收回来,用力在衣服上蹭了蹭,有点尴尬地说:“那个……师兄我还是自己走吧,我手上都是泥,会把你的手弄脏的。”
重渊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重新抓上了我的手:“无碍。”
“……可是你这样让我很不自在啊。我不太习惯和别人一直拉着手……”
重渊涨红了一张脸,憋了很久,才闷闷说道:“可是你……我……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要我多照顾师姐师妹的。”
哦,师父啊。我回忆了一下之前见过的那个面目温柔的漂亮女子,认同地点了点头:“我见过你师父,她是个好人。”
“嗯。”重渊的脸色难得柔和了下来,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师父她徒弟很少,也并没有子女。她是真的把我们当她的孩子照顾的。”
“她很想你……”我忍不住说道,“你……不在了之后,她非常伤心。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去?看到你她一定很开心……”
“回不去了。”重渊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这句话和之前的语气完全不同,透着骨子里的冰冷。我怔了一下,慢慢回头看向他的时候,却发现重渊仍然是和以往一模一样的冷淡表情,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我们继续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跋涉着。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依然很难走的路上,只是刚才重渊突然说的那句话却一直徘徊在我脑海里,很久都挥之不去。
“等等。”重渊突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我继续往前走的动作。他一手握住了剑,警惕地看着前方,“好像有些不太对。”
我连忙停住了脚步,一样紧张地四处看着:“哪里不对?”
“还不清楚……你能召唤出灵兽吗?”
“我……好像不能……”我忧郁地说道。我只成功地召唤出过一次灵兽,不是别的,就是站在我面前的师兄你啊。
重渊点了点头,也并没有什么鄙视我的意思。他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能再试一次吗?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我需要确认一下……”
……就算你用美色/诱惑我,我的学渣首席身份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啊。我苦恼地挠了挠头,很勉强地说:“那我试一试……不过真的不保证能行啊。”
从太虚观离开这么久,路上没有师父拿着戒尺敲我脑门督促我背书,当时死记硬背的各种真言我也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我仔细想了想,发现只有玄龟真言还记得。清了清嗓子,我一手拿着剑,开始默诵起来。
我听很多人说过,太虚观的修为水平,七分靠天分,三分靠打拼。所有道法基本靠一个“悟”字。在我意识到自己的天分不够的时候,还曾天真地幻想过靠九分的打拼弥补先天不足,然而没过多久,残忍的现实就让我认识到我差的不是三分打拼更不是七分天分,而是九十分的悟性。
后来索性我就放弃了打拼,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后进军团第一名。
在重渊的注视下,我声音有点抖地念着真言,同时闭上眼睛苦苦寻找那缥缈的一丝叫做“道”的玩意儿。
然后 ,闭着眼睛的我突然感受到从丹田之处升起的一缕凉气。
“呃……这……”我惊讶地睁开眼睛,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我张着嘴,有丝丝凉气从喉咙冒出来,我却没办法说出一句话来。
我拼命斜着眼睛看向重渊,却发现他正举着手中的剑,剑锋直对着我,脸上是满满的杀意。
“你是何人?!立刻从她身上离开!”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出一阵不属于我的冷笑,嘶哑着声音说道:“我是何人?尔等擅闯上清峰,居然还敢质问我是何人!今日,我等定要让你们有来无回!”
有股力量从我体内撕扯着我的身体,我看到重渊难得露出恐惧的神色,他咬了咬牙,迅速绘出一张退鬼符,啪地打在了我身上。
“啊——”
强烈的疼痛从我的胸口弥漫开来。只是我体内的那股力量却好像比我更耐不住这痛楚,仿佛有只手狠狠抓住了我的胸腔,然后用力地向外一拉——
所有的疼痛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重渊慌得甚至当啷一声丢下了手中的剑,几个跨步冲了过来,手忙脚乱接住了我坠落的身体。
“没事吧?哪里痛?对不起,我只是……哪里痛?!”他忙不迭上下检查着我有没有受伤,看那急迫的样子,简直是恨不得把我扒光了从头到尾看一遍。
“我……我没事。不过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没工夫管重渊难得的慌乱姿态,我惊愕地看着刚才从我身上脱出去的一团灰色影子——它正痛苦地在地上缩成一团。随着它的哀嚎声,周围的景物也在渐渐发生着变化。
刚才我们一直行走的山路渐渐消失,色调苍冷的楼阁高塔取代了原本的奇秀山色,我看到苍松翠柏,飞檐大殿,一切陌生而又熟悉,所有景物都和我呆了十六年的太虚观一个风格。只是和太虚观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都笼着一层灰暗的色调,房屋残了瓦损了墙,青苔高高爬上了外壁。
“这里是……太虚观旧址吗?”
重渊沉重地点了点头,他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声音还有些发抖:“对不起……我……我本来感受到了这里有太虚观阵法的痕迹,只是需要太虚观心法来发动。我没想到会直接把那家伙引来附身……对不起锦川,若是我能施法的话,绝不会让你遭受这种危险,可我只是……我只是个……”
他满脸痛苦的神色,蠕动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只是个亡者而已,和我们一样的亡者,怎么可能开启通往太虚观的道路。”
一个声音冰冷无比地说道。
我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刚才还荒凉得不见半点人烟的黑洞洞的大殿中,一个朦胧的影子正在缓慢浮现出来。
高冠广袖,法剑道袍,一身太虚弟子服,最重要的是,那个正在慢慢凝聚出形体的人,是和地上翻滚的那个家伙一模一样的暗灰色。
他从殿里慢慢走出来,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看清了这个人的长相。
俊朗的脸部线条,削薄的嘴唇傲慢地扬起来,一双细长的眼睛,乍一看上去倒是个挺英俊的男人,只是他的皮肤却是诡异的青灰色,一头长发也是灰白颜色,紧紧束在头顶道冠里。
“你……说什么?”我愣愣看着他,“什么叫做只是个亡者……还有,为什么说,和你们一样?这里不是太虚观旧址吗?你们又是谁!”
那人突然爆出了一阵大笑,只是笑声中殊无快意,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是蛇一样阴狠地盯着我。
“这里当然是太虚观旧址!我们?我们自然是太虚观的弟子!只不过,这里的所有太虚观弟子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和他一样,都是亡者而已!”
伴着他说话的声音,旁边那些我以为早就荒废的大殿高塔中也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光。那些光如同萤火一样飞舞着,然后慢慢凝聚成和他一样的人形。
刚才被重渊从我身上打出去的灰影也站了起来,那是个穿着太虚弟子服的女子,手持法剑恶狠狠看着我,看到我难以置信的目光,她眼中的愤恨更深了几分,啐道:“很可怕吧?呵,你们这些自命正义的太虚弟子,看到我们这些牺牲的人,还不是会像看着恶鬼一样!哈哈,你自己身边还不是跟了一个恶鬼。怎么,你难道也想加入我们吗?!”
35
那女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是那语气中的憎恨却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声音消失很久还刺耳地悬在我耳边。
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是那些灰白的人影,他们或近或远站着沉默地看着我们,无一例外都穿着我熟悉的弟子服,手拿长剑。有的人是和女子一样的憎恨表情,有的则是满脸忧愁颓色,也有人抱剑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所有人脸上都没有笑容,他们看着我们,像看着两个不受欢迎的入侵者。
重渊仍然把我护在他怀里,只是我能感觉到那只揽着我的手臂是多么僵硬。甚至紧绷到微微有些发抖的程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只是这种情绪让我也不由自主恐慌起来。
“太虚观旧址不是当初妖魔进攻中原的时候就已经废弃了吗?现在的太虚弟子都在太古铜门附近驻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怎么是这种样子?”我有些慌地问道。
“师妹何必如此委婉。”之前最早出现的那个男弟子冷笑道,“这种样子?我们只是亡灵而已,若是师妹惧怕我们,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没有!”我急急摇头,“只是你们怎么会变成……变成亡灵?又为何在此处?”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惨烈:“为何会变成亡灵?哈!原来现在的太虚弟子们,已经把我们全都遗忘了吗?我等乃太虚观兵宗弟子,当年妖魔大举入侵中原,只留我等在此浴血奋战。却终是被玉玑子变作亡灵永生镇守此处……呵,这些年日日夜夜折磨着我们的往事,原来现在竟然已经无人记得了吗?”
我整个人都呆在那里,讷讷许久,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的确是不知道这些事,甚至连太虚观旧址的存在我也是刚从颜怀远口中听说的。只是这人说的话实在是有太多疑点……
“你们为什么不离开?”我不解地问,“这些年我们也在太古铜门浴血奋战,那些战亡的弟子,也没有一个人变成亡灵回来……呃……”
话说一半我就打住了,无比心虚地看向重渊。我怎么忘了,自己身边就有个战死后又回来的家伙。虽然重渊和他们明显不一样……
“你以为,我等是怨念不散才留在此处吗?”那太虚弟子阴冷无比地说道,“我等……是被玉玑子他们活活变成亡灵的!当年妖魔入侵太虚观,掳走了我们一批太虚弟子,他们将其余弟子生生炼做亡灵,并用药物让我们身体不腐。他们以活着的弟子威胁我们,强迫我们守在这里,替他们抵御八大门派弟子的进攻……我们从来不畏惧死亡啊,作为兵宗弟子,为了太虚观战死沙场才是我等应去之处。像这样不死不活地被迫为妖魔所用……”
他紧紧咬着牙,赤红了一双眼睛,再也没法说下去。
我怔怔望着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故事太过惨烈,仅仅是听着我都觉得自己的心缩成一团。这些经历了全过程的太虚弟子……他们又是怎么走过来的?
周围的面孔,漠然的,忧郁的,都不是生者的模样。然而他们在多年前,确确实实是和我一样的太虚弟子。
重渊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投靠妖魔?这么说,你们是要对我们动手了?就凭你们?”
之前曾经附在我身上的那个女弟子站在一边,她一手握着长剑甩出个剑花来,朝着重渊笑了笑:“我们不行吗?这小师妹嫩生生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刚下山的笨蛋,身为太虚弟子,居然连灵兽都召唤不出来。而这位师弟你虽然实力高强,可同为亡者,总不会站在她那边吧?”
重渊的回答是慢慢站了起来,一手举起了太和剑。
“我们并无恶意。”他冷声道,“偶然叨扰,也只是想借用太虚观的传送阵法尽快赶到流光城去。如今流光城正被妖魔鬼方占据,诸位同门若是有半分念及大荒百姓之苦,就速速让开去路。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大荒百姓之苦?”女子声音轻柔地说道,“师弟真是说笑了,我们受到那样的对待的时候,大荒可记得我们的苦处?玉玑子拿我们当进攻八大门派的盾牌,宋屿寒又何不是拿我们当敌人!天下不给我活路,我又何苦为天下操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女子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感到重渊的手臂骤然紧了一下。
然而我却没有时间问他什么了,话音刚落,那女弟子手中的剑就已经递了出来,猛地向我面门刺过来。
根本来不及思索,我迅速给自己加上了神速真诀,一个猫腰闪过剑锋,拉着重渊就冲到了几丈之外。我趴在地上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抬头,一道剑光就从我头顶劈了过去。
手臂猛地一紧,重渊一只手拉着我转了一下,就已经持剑挡在了我面前。他的脸上带着我曾经在幻境中见过的凛冽杀气,冷冷面对着正向我们冲过来的亡灵弟子们,毫无畏惧之色地念出了第一个符咒。
不是第一次看重渊战斗了,在他还是个邪影的时候我就无数次看到过,只是每一次,那模样都能让我移不开视线。平时的重渊是静默有礼乃至有些羞涩的高岭之花,然而每次持剑战斗之时,却都能瞬间化作屠戮之兽,尖牙利爪锋芒毕露。太虚观的符咒不像弈剑或者云麓那么光彩纷呈耀眼炫目,能把这些符咒使得让人目不转睛让人觉得任何插手都是帮倒忙的,至今我也只见过他一个而已。
“到殿后去!”重渊扭头冲我喊道,“这里是太虚观旧址,布置定然也和太虚观一样!传送法阵定然在殿后某处!”
留在重渊身边我也不过是给他添麻烦的身份,我咬了咬牙,趁他挡住亡灵们进攻的时候,转身就向大殿之后冲去。
这上清峰上的亡灵似乎都集中在了前面的地方,我一路跑过去,只见荒草丛生巨木遮檐,四处荒凉之中竟然见不到半个人影。我站在草丛里慌乱地看了一圈,终于看到了掩映在一片树影里的一个圆形拱门。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