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又跌回地上。
北平就像自己的坟,葬着的不单单是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仿佛还有自己,这坟好似永久填不平,要不怎么大家努力强颜欢笑着让自己忘却但又在节骨眼上给自己一记重创,现在连个相似的声音都不放过自己,隔着一根冰冷的电话线将自己再次拽回原点,忘不了,始终是忘不了,这姑娘的好他一条条说不出来,但是叫他忘,却要一刀刀割了心肺才能让人痴傻般忘记。
只是一个简单的“喂”字,却将自己拉到寒冷的冰窟,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冬日的早晨,自己拿着报纸立在崇庆家,又好似重新温习自己坐在乱坟岗的夜,一颗烟接着一颗烟,麻痹不了,现实那么残忍,残忍到逃到草原也甩不开,残忍到一回北平就心脉颤动,崇慎嘲笑自己的矫情,却又不得不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因为死掉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命中注定。
每个夜晚都是细数自己得失的时候,但是它总像是个沙漏,只流逝不倒退,崇慎瘫倒在地上,叹了口气,经年易逝,容颜模糊,唯不忘相思,唯不忘忏悔。
睡了一夜清醒了不少,起得晚,崇慎知道崇庆带着孩子回来,起床后就赶忙回了公馆,王爷已经备了午饭,新生的婴儿带着奶气,嘴唇翻着光泽,时哭时笑,但是见了崇慎分外亲切,咯咯咯得笑个不停,崇慎以前不觉得自己又多爱孩子,但是抱着崇庆的闺女真是爱不释手,王爷也爱得不行,特意请了乳母来照料,崇庆比以往内敛了,再也不是张扬跋扈的闺女,王爷跟她在院子里远远地看着崇慎逗着婉婉,会心的笑了。
“你瞧,崇慎多爱孩子,老大不小了,自己也该要一个。”崇兆祥的一句话说得崇庆喉咙翻着酸,她侧头看了看父亲,不知有些话当讲不当讲,时过境迁,隔着一年的时光,有些事情淡了,有些事情却日久弥新,像是始终放不下的心事,她看了看父亲“你还记得颜晏吗?”
崇兆祥摆弄着紫苏叶子,手顿住“怎么会不记得,我儿子这一年在草原风吹日晒不愿回来,我当然知道为着什么。”
“父亲,颜姑娘……她当时怀孕了……”
崇兆祥被定在当场,不可思议得回头看她“你说什么?”
“她到奉天时不舒服,我带她做了检查,当时没来得及拿报告,后来我才知道——”
“她怀孕了?”崇兆祥不敢相信,自己送走的那个姑娘怀着自己的孙儿,自己竟是最肮脏的刽子手,亲手葬送了这一切,却更可怕的是一切未能如愿,那姑娘死了,黄土白骨,一尸两命吗?
“是啊,我检查出怀孕时正好拿了她的报告,一切的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崇庆叹了口气,没看到崇兆祥脸上的震惊落寞与悲伤,他像是一瞬间化作了丰碑,傻愣愣得扭头看着自己儿子逗着婉婉,这一刻才觉得对不起崇慎,辜负了一切,要是能重来,要是能早点知道,他一定不会那么做!
崇兆祥又觉得自己卑鄙可耻,一切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拆不散的自己强加阻碍,终于得偿所愿却是葬送了两条人命!他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真的是大错特错,更觉得对不起已逝的尼斝,自己怎么会如此迂腐,他感到害怕,怕有生之年得不到儿子的原谅,怕女儿知道这一切会埋怨他,怕自己百年后到了那头也得不到尼斝的谅解,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太不值得!
天边卷起乌云,秋雨毫无预兆得落下,好像是回应着他的忏悔,崇兆祥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到了晚上,一直跟婉婉玩得崇慎接到了噩耗,这噩耗打破了公馆的平静,给崇兆祥的心理蒙上了另一层阴影。
崇慎万万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又要回到草原,这次不再是去散心,而是噩耗,那日苏死了。
☆、照相馆
雨夜洗刷着一切,警察勘探过现场无果,尸体被发现在乱巷后面一堆凌乱的簸箕下,还是今早小玖报的警,说是那日苏昨晚上说有点事要出去,结果到了中午没回,小玖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但是不敢放大自己的猜测,直到警察找上门才瘫软在地上,不敢接受这事实。
架子抬进宗廊,防雨布盖着人形的躯体,雨小了,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敲打在防雨布上闷闷得发响,小玖不停的哭不停的哭,手抖得掀不开雨布,崇慎走过去,慢慢拉开,那日苏皱着眉头,崇慎伸出手指按了按他的眉心也揉不开那道褶皱,那日苏脖子中了一枪,血洞凹陷,被一场大雨泡的泛白,他回头看看在场的警察,头发被雨水打湿遮着眼睛,大家看不到崇慎的目光却能感觉到他全身的冰冷与戾气。
“查,一定要查出来,我要了他的命!”
城叔的手握了握拳,他也立在院子中央,大雨洗刷着他的脸也洗刷着他的心,他虎口发烫,那是开枪时灼烧的痕迹,城叔用指甲抠了抠,他本不想开这一枪的,要不是回宅子时被那日苏尾随,要不是那日苏撞破他养着个女人,要不是那日苏早察觉米芾的字被自己调包,要不是他满脸自信得写着自己的好日子过到头了,要去告发他,他都不会开这一枪。
从那日苏回到宗廊的那天起城叔心里就不大痛快,少爷事事不上心,生意上撒手掌柜,这些年城叔暗地里揩了不少油,但是那日苏聪明,洞察力强,城叔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敢搞小动作,少爷也逐渐将一些生意转交给那日苏打理,这都不至于让城叔憎恨,他也只不过想抠出点钱养老,老婆死的早,到老了也没个作伴的,相了个年轻貌美的愿意陪他但是又花钱如流水,攒下的那点积蓄马上见了底,米芾的字是他陪着徐汇去做鉴定的,又自告奋勇的愿意陪他走上海一趟,码头调包他无怨无悔,就这一笔,就干这最后一笔他就再也不做对不起小王爷的事!他除了钱上面对不起崇慎,其他方面都把他视作自己的儿子,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他不愿害人,他只是爱钱罢了。
虎口还是隐隐得灼烧着发烫,城叔咬了咬牙,那一枪实际是要吓吓他,谁知这匣子炮沉得很,手抖得厉害,竟一下子给打着了,他在雨中愣了好久才把尸体拖到后巷用箩筐盖住,他不住的抖,现在也是,只能咬牙忍着,他从来没有杀过人,连伤害人的念头都没有,要是能重来一遍他可能会选择让那日苏去告发他,也不愿意用不擅长的枪打死他。
那日苏的尸体被运回陈巴尔虎旗,小玖和崇慎跟着,索子也一同前去,这次的心情要沉重的多,草原上烈烈的风吹得马上的汉子觉着自己像一块木桩,他们在蒙古包前等了很久,都是那日苏的旧识,远远看着崇慎三人,哦不是,应该确切的说是四个人,他们脱帽,深深鞠了一躬。
葬礼简单的举行,以那其赛的身份本应该敬神拜火请喇嘛诵经,可是这一次他实在太悲伤,不愿多参与其中,额吉闷在屋里好多天都不出来,阿日善回来了,呆呆得站在棺材前好久,又陪了那日苏整整一夜,说了好多话,小玖一直在旁听着,她竟不知道俩人有那么多的过往,阿日善擦了把眼泪,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笑着抱了抱小玖“我得走了,你陪着他吧。”
“你还要回镇上去吗?”
阿日善点点头“这些年,我终于知道他要定居在哪了;没那么漂泊,终于有个归宿。”
小玖看着她“阿日善,你心里也难过吧。”
阿日善温柔得看着小玖“当然会难过,那日苏在蒙语里是松树的意思,他生来顶天立地,但是总归要回归自然,我信这些,我知道他一直活得很快乐,这就足够了。”
葬礼事毕,小玖想要留下来再陪那日苏一阵子,崇慎带着索子回去,那钦部来相送,崇慎远远得向他挥手,那钦部有些依依不舍,崇慎也一直回头望着他,最后招手他过来。
“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你愿意跟我回北平吗?去完成那日苏没完成的事情,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那钦部骑在马上,低着头抓着缰绳,他又回头看看坐落在草原上的那一小片蒙古包,那是生自己养育自己的地方,牛羊成群点缀着一望无垠的草原。
那钦部看着崇慎,点点头“我愿意,以后你就是我哥哥。”
崇慎心里一直觉着对不起那日苏,他的死自己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带他的弟弟出来让他开开眼界,自己跟那钦部相处了一年,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早就培养出了默契,如同真正的兄弟,他要把欠那日苏的都在他弟弟身上补偿,算是对得起那日苏生前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他们走得这阵子珍姨和石五两回了黑龙江,没什么亲戚在,石五两带着珍姨回到舅舅家落脚,原本石五两和舅舅住在裕兴乡,但是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后舅舅就搬到了蔡牛乡,这次来之前也没通过书信,石五两时隔多年回来舅舅已经很开心,又见带回了侄媳妇更是惊喜非常,这几日瘸子李在村子里走动的勤了,以往他待在村头总是多天都不露面,这几日眼见着老瘸子心里乐开了花,走在路上还能跟人主动打招呼,村子小,石五两带着媳妇回来的事情傍晚就传来了,有些觉得瘸子李人不错的晚上带着吃食过来,炸的春卷和方果子都是待客最讲究的东西,瘸子李一一道谢,心里跟抹了蜜似的,觉着一把年纪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笨蛋石五两成亲也是死而无憾。
村里人见过珍姨的都说石五两在外面发了大财,娶了个漂亮的姑娘,这话传到瘸子李耳朵里他爱听的很,晚饭的时候珍姨给他倒了碗酒,这姑娘客气,有外面儿,看着人比石五两倒是精明的多,以后持家肯定不用操心,酒喝得差不多,瘸子李高兴,回身开了箱盖,把一个用破手绢裹着的东西递给珍姨。
“小珍,做舅舅的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身边就这么一个东西,你千万别觉得破,我留着就是为了给石五两将来的媳妇,你要担待他,他人不坏,就是偶尔冒着点傻气。”
珍姨小心接过,笑着点点头“他傻得可爱,我也就是相中他这一点了,人有把力气,不能叫我吃亏。”
晚上睡下的时候,珍姨和石五两宿在东屋,借着煤油灯的微弱光线珍姨悄悄打开手绢,拿出了那枚镯子。
她举起来看了半天,有些若有所思,有些诧异,又有一些茫然,石五两走到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
“怎么了?喜欢吗?我舅舅还有这稀奇玩意,看来是一早就攒着了。”
珍姨来回反转着镯子“我觉得这镯子我见过。”
“长得像的镯子有都是。”
“颜晏曾经一直戴着的一支,跟这个很像”珍姨指着镯子上的一块紫罗兰色“她的镯子有一块绿翡,稀奇就稀奇在边上还有一块沁紫色,跟这个好像啊。”
石五两笑了“长得像罢了,哪有一模一样的镯子,赶紧睡吧,明天早起咱俩带舅舅去城里照张全家福,咱们还得会北平,留个影像给舅舅时不时看看。”
***
照相馆里人不少,石五两他们好不容易排到,今儿特意打扮过,瘸子李为了留张全家福早上还特意去理了发,珍姨给他买了件新衣服,这会三人排好位置,舅舅坐在椅子上,珍姨和石五两站在后面,摄像师喊着倒计时,咔擦一声,影像留存。
等着照片的功夫珍姨在店里四处溜达,墙上挂着好多照片,都是一些拍的比较好的,有儿童摄影,有风华正茂的少女留影,也有像他们一样的全家福,还有一些是结婚之前拍的吉祥照,在一堆照片当中,珍姨呆呆得立在一张相片前久久挪不动步子,她觉得背脊发凉,头上冒着虚汗,连牙齿都感觉到一阵阵酥麻。
黑白照片中颜晏梳着大辫子,穿着一身不知什么颜色的褂子,她坐在椅子上,微微笑着看着镜头,这笑仿佛穿透照片朝珍姨扬了扬嘴角,注视的眼睛也仿佛看着她,含着笑。
掌柜的又拍好一组照片,路过珍姨时见她看着这张照片发呆,他笑了笑,走到珍姨身边,指着照片中的人“漂亮吧,拍照的时候觉着一般,拍好后我倒是觉得这照片就跟活了一样,姑娘很上相,我留了底片,没经人同意就贴墙上了,真是好看。”
“就跟活了一样……”珍姨喃喃自语“你说这世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老板噗呲一声乐了“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就是双胞胎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说完他拿着底片走到后面冲洗。
☆、夜赴
崇慎他们刚回到宗廊,安顿好那钦部后他到中堂休息,正在这空档电话铃响了,他接起,喂了两声。
电话对面没有声音,背景有些嘈杂,崇慎皱了皱眉头“喂?谁啊,说话。”
“崇慎,是我……”
崇慎乐了“珍姨,大老远的从黑龙江给我打电话,怎么?石五两欺负你了?”
“崇慎,你有必要来一趟七台河。”
“怎么了?”崇慎夹着听筒,百无聊赖得挽着袖口“石五两真的欺负你了?还是他家人欺负你了?”
“崇慎,我看到颜晏了。”
一句话说得崇慎打了一个机灵“你说什么?!”
“颜晏她没有死,她在七台河。”
久久的,久久的,崇慎张着嘴定在电话前,他感到浑身血液沸腾,藤蔓一样卷着四肢动弹不得,珍姨等了好久听不到答复,又弱弱得说“你在听吗?”
“你等我,我这就赶过去。”
刚从草原回来又坐了半天的飞机到哈尔滨,崇慎周身疲惫,躯体是乏力的,但一颗心一直悬着,飘在半空中,他出了机场,石五两和珍姨雇了辆马车接他,直奔照相馆。
没有比眼前的照片更真实的冲击,崇慎站在照片前默默看了许久,人是冷静的,周身冰冷刺骨的围着一圈寒气,他转身问照相馆老板“这姑娘,是自己来的吗?”
本来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但是这几个人赖着不走,老板想尽快打发了,这一张照片没想到引来这一帮人,看着都不像能草草了事的样子,老板想了想,这事过去挺久了,但是对这个姑娘老板倒是印象深刻“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女的陪着。”
“知道那女的住哪吗?”
“这我哪知道!”
一句话没好气得说出口,崇慎一把拽过他的领子,冷冷的看着他“你最好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