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时间能静止在那一刻。
可惜天不从人愿,而且往往是事与愿违地走向另一个极端。
黑夜江面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艘船,几个毛贼游上了我们船,亮出刀子说:“别乱动!打劫!”
我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纹丝不动裴铮:“喂,他们打劫呢。”
裴铮皱了皱眉,“嗯,那就给他们吧。”
我也皱眉了。“你好歹反抗一下吧?你不是武功很好吗?二爹都白教你了?”
裴铮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四下一看,说:“都是你白天太张扬了,正所谓财不外露,这回把强盗招上来了。”
我推了推他。“你还不动手?”
在此之前,我对他是很有信心,虽然我并没有怎么亲眼见识过他身手,但他毕竟是二爹得意高徒,况且那时候被那么多人围攻他都能全身而退,对付这些小毛贼应该也是轻而易举。谁知道他摊手说:“算了,给钱消灾吧。”
我买来那堆破铜烂铁他们不屑一顾,直接找裴铮要票子。裴铮很大方地将一沓银票交了出去,那些毛贼一看到上面数额,登时瞪得眼睛都快掉出来。
为首两人使了个眼色,似乎在犹豫什么,低声讨论着。
“他们在说什么?”我问裴铮,他耳力好。
“一个说,这些非富即贵,拿钱就走,不要惹事。另一个说,一不做二不休,为避免他们回头复仇,杀了干净。”
我沉默了许久,说:“裴铮,你真是个小白脸。”
裴铮说:“我比较喜欢你叫我铮儿。”
那群强盗商量结果是——杀!
裴铮这是被逼得不动手都不行了。一个毛贼砍过来时候,他随意地虚晃一下,夺过对方刀,反手一刀解决了一个,登时震住了其他毛贼。
裴铮懒懒道:“拿了钱就走,我不和你们计较,惹恼了我,你们谁都走不了。”
那些人显然是不信,一窝蜂地杀将上来,被裴铮三两下解决掉了四五个,那些人终于知道怕了,喊了一声“扯呼”,去得比来还快。
我从裴铮背后探出头来,怒道:“怎么不追!银票呢!”
裴铮无奈地说:“豆豆……其实,我不识水性……”
“啊?”我愣住了,偏转头看他,“此言当真?”
“并且,水上功夫也不怎么样,坐着杀敌还行,走动开,就不怎么使不上力了。”裴铮这才说了实话。
“难怪……”我看了看四周,“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些船夫和下人好像溜走了……”
那些人水性极佳,见苗头不对就溜走了,果然没节操得很。
“铮儿……”我寄希望于他,“你会划船吧?”
“叫铮哥哥都没用。”裴铮叹气,“这个真不会……”
我终于明白,裴铮也不是万能。
他下棋不行,水性不行,还不会开船!
这一艘无人驾驶船上在江心飘荡,船上堆了五具尸体,两个活人,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你说我们能遇上其他船只吗?”
裴铮说:“看运气吧……在运气到来之前,豆豆,我们先睡一觉。”
裴铮就是裴铮,在五具尸体环绕下,他竟然要抱着我睡觉!
我推开他,气恼地踢脚。
“豆豆别生气……”裴铮朝我招了招手,笑道,“这些海贼水性虽好,却不成气候,这一带也没听说过海贼为患,而且是重要枢纽,船只往来极多,别担心,最迟明天中午之前,定会有船只经过。”
“当真?”我狐疑地看着他。
裴铮肯定地点点头,说:“所以,过来让我抱抱。”
裴铮话真是一点不假,天快亮时候,就有一艘大船开了过来。
那艘船在我们附近停下,带起浪花险些掀翻了我们小船。裴铮看着船身上标记,面色渐渐凝重。
那个标记,我也认得,是宗室专用,而每个分支所有标记都有略微不同。这个标记所代表,是南怀王一脉。
南方水路多,南怀王封底更有水乡之称,百年前因南怀王解了帝都勤王之困,被加封了几百里地,扼住了沿海八成出海口,在宗室里是实力最雄厚一脉,素有“海王”之称。
而如今在这条船上,是一个少女。
那少女我只听过她名字,却冒用过她名字两次。
姑苏翁主,刘绫。
合欢
仔细说来,我与刘绫虽未见过面,却也甚是有缘。
南怀王曾向苏昀提过亲,但被婉拒了,两人险些结为秦晋之好。而小秦宫那回,我冒她之名寻欢作乐,被裴铮逮了个正着,小秦宫龙蛇混杂,自然有好事者将此事传了出去,因此姑苏翁主刘绫与裴相不得不说二三事在民间也流传了几个版本。
此时此刻,见了当事人,而且是在这等情况下,我心情很是复杂。
刘绫美名,我素有听闻,但百闻到底不如一见,有着江南女子特有婉约温雅,柔而不媚,艳而不俗,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贵族气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客观来说,确实无愧第一美人称谓。
主观来说,我觉得也不过尔尔。
刘绫一双水剪眸子在裴铮面上流转了片刻,有些犹疑地开口道了声:“你是……裴相?”
裴铮挑了下眉,也不否认,抱拳笑道:“承蒙翁主相救了。”
刘绫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又转眼来看我,“这位是……”
我还没有说话,裴铮就帮我回答了。“舍妹,裴笙。”
我心中一动,缓缓展露出一个裴笙式“文质彬彬”微笑。“裴笙见过翁主。”
这个时候,“寡人”应该在帝都,出现在这里只能是裴笙了。我与裴笙年岁相仿,裴笙长年呆在宫中,刘绫从未到过帝都,定然不知裴笙样貌。
但她又是何时见过裴铮?
裴铮也有和我一样疑问,“翁主见过下官?”
刘绫莞尔一笑:“昔日方小侯爷大婚,裴相亲往贺喜,刘绫当时亦在场,想来裴相是不记得了。”
裴铮略一会想,点头笑道:“是下官失礼了,想不到时隔多年,翁主仍然记得。当年下官还未曾致仕。”
“刘绫还记得,裴相当时是以徒弟身份随沈相和墨惟墨大人同往。当日父王便同我说,那少年定非池中物,今日果然官居一品了。”刘绫对裴铮毫不掩饰地欣赏,也不知是基于礼数多一些,还是真心赞美他。
裴铮笑了笑,道:“翁主过奖了。”
“哥哥。”我忍着别扭,轻轻喊了裴铮一声,“此处风疾,不如入内说话。”
裴铮含笑瞥了我一眼,转头对刘绫说道:“昨夜里遇上贼寇,虽是打退了,船夫却都逃走了,幸亏遇上翁主了。”
刘绫引着我们入内,回头问裴铮道:“裴相此刻不是应该在帝都吗?”
裴铮谎话信手拈来。“本是如此,但因婚事将近,而无高堂在上,一则为礼,二则为情,下官与舍妹南下迎回父母灵位,不料途中遇此劫难。”这谎言听上去,却还挺像真话。
刘绫看上去似乎是信了,微笑道:“裴相孝心,令人感动。”
南怀王船,其奢华舒适程度远超了裴铮府上马车,应有尽有,不该有也有,我看着那马厩,顿时有些感慨。
昨夜里一番骚动,船夫下人都趁机溜走了,裴铮带来那匹马还是巍然不动,物尚如此,人何以堪啊。
我问刘绫道:“翁主船可是开往帝都方向?”
刘绫点头道:“正是。陛下婚期在即,刘绫代父王先行进京贺喜。”又转头去问裴铮,“裴相可还记得昨夜里那伙贼寇有什么特征?刘绫让人通知官府捉拿。”
昨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好时机,我也看不大清楚那些人面貌。裴铮道:“那些人抢走是皇家银号银票,上面都有特殊标记,面额最低也是五百两,非有本人官印为证,无法使用。若有人在市面上见到那样银票,自然会通知官府了。”
难怪裴铮昨夜里一副“钱财乃身外之物”超然姿态,原来是一些抢走也用不了银票。
刘绫吩咐下人向当地官府通报消息后,又对裴铮道:“若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裴相。二位应该一夜未眠了,不如先在船上休息。”
这宝船上下三层,房间不计其数,刘绫让下人领着我们下了第二层,安排了相邻两个房间出来。
我着实累得难受,稍作梳洗一番便上床休息,不过片刻便入了梦乡,黑甜一觉睡得不知时间流逝。
醒来之时,已是傍晚。船停泊在码头,却又是鹏来镇,我与这地方羁绊实在深得很呐……
鹏来镇虽是枢纽,往来船只极多,但能与南怀王宝船相比,却一艘也无。码头上驻足围观者不在少数,但很快便被疏散开来。
我站在裴铮身侧向下看去,见十来个差役分开人群,一顶官轿在船前停下,从这阵势上看,定是五品以上官员。
因人站得远,看不清样貌,但听得他自报家门:“下官曹仁广,见过丞相、翁主!”
曹仁广,江淮转运使!
明德朝之时,盐铁转运使多为重臣兼任,我父君亦曾兼任转运使一职,到后来职能转变,转运使已不独负责漕运赋税,更兼领地方吏政,成为一郡最高长官。这曹仁广所任江淮转运使一职,权力所及范围触及帝都边缘,在陈所有转运使之中,是最为关键一个。
品秩虽然不高,但经手银子就如这江水源源不断,实权在握,是一个人人艳羡肥差,却不知怎么回事,曹仁广对刘绫态度称得上毕恭毕敬,甚于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裴铮。
“下官不知翁主、丞相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曹仁广年过五旬,精瘦矍铄,奉承却不会显得过分谄媚,却也是个官场上老手。
刘绫一早让人通知当地官府下令捉拿冒犯了当朝丞相贼寇,此令一下,立刻惊动了一郡之长曹仁广,引得他亲自前来迎驾。
被这人忽视得彻底,我颇有些不是滋味,扯了扯袖子,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回我总算见识到了。任裴铮在帝都如何呼风唤雨,到了这地方上,声音却还不如曹仁广大。但曹仁广声音再大,却也比不过刘绫一个眼神。
闻弦歌而知雅意,曹仁广就像刘绫贴心小棉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我不得不怀疑,其实曹仁广是刘绫失散多年亲爹吧……
“南怀王被称为海王,掌控三江流域乃至外海航运和税赋,扼住了曹仁广咽喉,曹仁广仰南怀王鼻息生存,是以奉承姑苏翁主。”裴铮捧着茶杯半掩唇,低声对我说。
我极快地扫了他一眼,嘴唇微动,低声回道:“这些年南怀王为人低调,税赋上缴及时,江淮产粮皆运往帝都,帝都周围三郡粮食也不曾短缺,想来双方合作愉快?”
裴铮唇畔微挑起一抹玩味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解释。
曹仁广动作也算迅速,不过半日便将那窝贼寇捉拿归案,几千两银票物归原主。这裴铮,当日匆匆出门奔赴城郊,却还随身带着巨额银票,着实风、骚得很。
“这些贼寇为害一方,甚至胆敢冒犯裴相,罪不容赦。如何处置,交由裴相定夺了!”曹仁广说得义正词严。
裴铮笑道:“曹大人,我朝以法律人,是法治,非人治,岂能本官说如何就如何?自然是应该交由官府,按律处置。”
曹仁广愣了一下,反应也算快,哈哈干笑道:“裴相所言甚是,是下官一时失言。来人啊,将这些人打入天牢!”
这事我觉得有些诡异。那番话,由苏昀说来还算合理,裴铮为人称得上嚣张跋扈,何时真正尊重过大陈律例了?
我偷眼打量他神情,反复琢磨,却还是猜不透他想法。
当夜我们便在官署住下,曹仁广礼数周到,极尽殷勤到无微不至,裴铮也上道得很,对曹仁广示好,他一一受下。
“裴相可是第一次到鹏来,我们鹏来盛产什么,裴相可知道?”曹仁广笑容意味深长。
裴铮折扇轻击掌心,故作无知地微笑问道:“是什么?”
美人、银子和贪官……
我跟着曹仁广默念了一遍。
“鹏来镇天香色楼,歌舞当称一绝,到鹏来须往一观,方称不虚此行。”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干咳一声,打断他道:“曹大人,我哥哥是将被立为凤君人,去这种烟花之地,怕是于礼不合。”
曹仁广瞥了我一眼,“天香色楼并非一般烟花之地,里间姑娘卖艺不卖身,只赏风月,品诗词,岂是一般**能比?”
裴铮也点头附和道:“曹大人所言甚是。”
我狠狠踩着他脚,用力地碾,面不改色地微笑:“既是如此,哥哥和曹大人早去早回,我身子不适,就先睡下了。”
刘绫道:“我也留在官署。”说话间,眉头微皱了一下。
待裴铮与曹仁广离去,刘绫才转头问我:“裴姑娘,刘绫在姑苏听闻帝都传言,说我曾与裴相上过小秦宫,你可知这流言从何而起?”
我心头一跳,镇定微笑道:“怕是有心之人穿凿附会罢了。翁主远在江陵,怎会出现在帝都?”
刘绫柳眉微皱,说:“空穴岂会来风?刘绫素来洁身自好,爱惜声名,若有人蓄意陷害,刘绫绝不善罢甘休。”
我呵呵干笑:“自然,自然……”
不过是流言蜚语,寡人被民间传成什么样了,若每个都较真,帝都早已血流成河了。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寡人这肚里,少说也能撑两条船。
那个肚里能撑一条船宰相,好大胆子在寡人眼皮底下寻欢作乐去了。我咬碎一口银牙,笑眯眯地和刘绫各道晚安,回了自己房间。因白日里睡足了,这会儿上了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被各种杂念纠缠得气息不畅。
裴铮上了岸之后明显精神多了,也有力气找女人了。那一夜,他会突然止步放我离开,我仍是有些意外。虽然当时他若真要我,我也不会给,但我拒绝和他放弃,到底是两个概念。后者让我伤心和恼火许多……
月挂柳梢,月倚西楼,到了深夜,我才听到略有些虚浮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壁门被打开,似是有人扶着裴铮进了屋,惊呼了一声:“裴相,小心台阶。”
“无碍,无碍……”裴铮声音明显带了醉意,“你们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退下,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我才偷偷摸了出去,潜进裴铮房间。
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让我皱紧了眉头。
裴铮外衣扔在一边,穿着白色中衣斜躺在床上,呼吸声粗重。我上前两步,踢了踢他小腿,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别装了,起来!”
裴铮轻哼了一声,依旧一动不动。
我又踢了几脚,恨恨道:“这是寡人命令,你敢抗旨吗!”
凤眸微微睁开一隙,被酒气蒸出了淡淡水色,湿润而暧昧。我拉住他手腕,说:“坐起来说话。曹仁广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力气大过我,我拉不动他,反而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