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夜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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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夜赋-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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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灵修从没这么临近过死亡。他是妖族,但他是锦衣玉食的妖族,在地渊深渊里,吃好喝好睡好,哪里见过这么多的尸体,哪里挖过这么多的坟。傅久久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个碧绿的软膏,让他涂在手心里。
  傅久久挖过坟,从不野蛮粗暴地徒手挖,总是会借助几把工具。饶是这样,木灵修也总觉得自己手里是握着什么的,圆的,粗糙,木头刺会扎进肉里,一下一下地铲着土。但涂过久久的药膏,这样的触觉就消散很多。有时候,他会偷偷地给那个拉着久久的小姑娘涂,她太小了,不能让她记住这样的感觉。木灵修没告诉久久,怕久久不高兴。
  整个队伍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阿里。
  木灵修觉得这个人族太过心冷,连他也觉得难过,而阿里目送着一个个一路走来的伙伴永埋地下,眉毛都不动一下。但傅久久知道,他也是难过的,看他对陆远白越发冷淡,连应付都显得敷衍就知道了。但阿里是这个队伍的魂,他不能倒,他一倒,整个队伍就乱了!如果他不是人族,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个人是能成一番大事的。
  他们要去西面的村落,听说是阿里的家乡。阿里和其他人族长得有些不一样,五官更加深邃,皮肤更加健康黝黑。
  傅久久跟着他们走了大半个月,离静乐城越来越近了。傅久久和木灵修走在队伍的最后,木灵修沉默地搂着那个人族小姑娘,她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嘴唇干枯,皮翻出来,一扯,就裂出血。陆远白正在和阿里说些什么,傅久久面无表情地看着,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话说。
  她这么看着,就看见陆远白顿了一下,然后,大地震了一下,泥石流突然山呼海啸地奔涌而来。人们在此时也不顾什么精神领袖,只是惊惶,只有惊惶!几百个人四处逃窜,乱成一团。有的人跌倒了,有的人被泥石流卷住了,像被黑色的大口咬住了腿,直至完全被吞没。木灵修茫然地看着前方逃窜而来的人群,傻站着不动,怀里的小姑娘虚弱地眯着眼,什么也不知道。傅久久突然大力地甩了他一巴掌,大吼道,“跑!”
  他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拉着小姑娘跑。陆远白出手了,暂时缓住了势头,但只支撑了一会儿,形成的屏障碎裂了,积累的泥石更加汹涌地袭来。
  小姑娘被他半拖半拉地折腾,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木灵修因惯性向前冲了好几步,回过头来惊惶地看着虚弱无助地伸着手的小姑娘。黑棕色的泥石已经咬到她的腰际,再跑过去来不及了!
  他傻了,完全忘记自己会飞,自己的翅膀掀起的飓风能阻挡泥石流的来势。这么一傻,只有几秒,他就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木头!”傅久久焦急地跑回来拉他,他一激灵,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张开翅膀,飞过人群。人们只觉得脚下有轻风绕过,他们恐惧地浮在半空中,挣扎着,然后落在大鸟的背上。
  活下来的,只有一百个人不到。
  陆远白满身泥泞地走来,肩膀上扛着黑的看不清模样的阿里。他断后,被埋了,是被陆远白挖出来的。所幸他被埋的时候泥石流已经不那么凶猛了,所以还活着。
  天黑了,人们沉默地生好火。旁边坐着的人还是熟悉的人,却不是昨日的那个。女人们呜咽着,泪珠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傅久久在这群女人中是如此不同,她不哭,不笑,脸色崩得像把刀,她自己打的,坚硬,锋利。
  天族不通天,在天灾面前,他们只能做到自保。愧疚么?怎么会……傅久久冷漠惯了,只要不是自己的命,阿远的命,也许还加上木灵修的命,那都不是命。本该是这样的,但那群女人们的声音那么清晰,一下一下地挠着她,很难受。
  她一向是能极快融入周围的环境的,无论是天族,还是妖族,此刻,大概是她身处人族中间,心情才会这么沉重吧。
  阿里身体底子好,当夜就醒了。大家都沉默着,他不敢问,但统共就这么些人在,结果如何他也能猜到。大家都是一身狼狈,傅久久本来就邋遢,只有木灵修,脸上有些灰尘,一身绛红,在一群难民中格外扎眼。阿里注意到,跟在他身边的丹儿没了。
  丹儿,就是那个小姑娘。
  路仍要走下去。傅久久给阿里做了根拐杖,用粗树枝砍的,有点歪,但用着很顺手。陆远白的神经粗大,别人在哀伤,悲痛,他仍跟以前一样,经常找阿里聊天。
  也许是救了他一命,阿里对陆远白的态度好了很多,基本上有问必答,但偶尔也会气不过,冷着脸不跟他说话。
  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
  “人族为什么总和天族或是妖族生活在一起?”
  “因为我们太弱小,无法争夺土地。”
  “为什么要争夺?可以商议,可以划分土地。”
  “没有哪个种族会和我们商议。”
  “为什么?”
  “因为我们弱小。”
  “那为什么不能商议?”
  “……他们没有理由向比自己弱小的种族妥协。”
  “为什么需要理由?”
  “……”
  阿里有些后悔理他了。
  在陆远白看来,这真的不是什么事。天地这么大,怎么会不够人居住?真住不下,大家挪一挪,总会腾出地方。
  可他不知道,人不是物件,摆一摆就有多余的空间。人是有欲念的,这些欲念会扩张,会向周围入侵。强大的人会挤压到弱小的人,世界会失衡。但失衡这么多年,“失衡”早已变成了“平衡”。
  陆远白是个没有欲的人。不是他清高,生在与世无争的南台岛,活得自由自在,那些纷争在他看来,不过是累赘,是庸人自扰。不仅仅是他,像七瓢,南台岛上的其他人,要么没有欲,要么就是欲念不大。傅久久这样精于世故的老油条才是另类。但傅久久,也是没有欲的,或者说,她的欲和一般人不一样。
  路经静乐城,意味着靠近战火。人族们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这里的三个外族人,看起来本事是不大的,连个泥石流也阻止不了。
  没有找到水源,人们撑得很是辛苦,水囊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从四天前起,每个人早上起来就点几滴到唇上,算是补充一天的水量。
  木灵修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削瘦,原来还有些圆润的下巴,现在尖得能戳死人。没有人怪他,大家都只顾着逃命,谁也没注意到他,以及他身边跟着什么人。可木灵修自己知道,晚上闭上眼,就是丹儿无助恐惧的眼睛,睁得极大,黑漆漆的眼睛越瞪越大,脸颊迅速瘪下去,最后成了一具骷髅。
  如果他抱紧了她,如果他没有犹豫,丹儿会不会死?
  木灵修一身冷汗地醒来。周围人都睡了,阿里目光沉寂,正看着火苗,不让它熄灭。阿里注意到动静,看过来。那一眼,什么情绪都没有,但就是直直地撞在木灵修心上,巨大的负罪感让他窒息。
  为什么不跑回去?为什么不救她?
  他仿佛听到他质问。
  “木头!”傅久久厉声呵斥的声音唤醒了他。木灵修茫然地看向眉头紧锁的傅久久,明晃晃的太阳有些刺眼,看不清久久的神情。木灵修下意识地望向走在最前面的阿里,他正俯身对旁边的妇人说着什么,神色柔和。
  自那晚起,他就害怕与阿里对视。
  “到了吗!”
  “是城市!”
  “有水了!”
  人们一声接一声地欢呼,开始只有几个人看见,到后来,所有人都看见了。不远的山那头,殷红和蓝纹的旌旗插在城头上,猎猎飞扬。
  傅久久眸光一凝,是血鞮族和莫一族的族旗,他们离静乐城已经这么近了?而木灵修的目光所指,却是两面旌旗的后面,飘扬着的另一面旗帜。
  揽翅的赤红大鸟!
  墨羽族!是墨羽族!
  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木灵修强自按下内心的躁动,随着人群走动。
  不是目的地让人们有些失望,但阿里告诉他们,只要穿过静乐城,就不远了。在那里,他们会有新的家,他们将无所畏惧!
  阿里实在是个善于安抚人心的人,不过三言两语,人们又重新燃起希望。
  要越过静乐城,还需要翻过一座山。这座山很是陡峭,阿里将众人安顿好了,准备第二日养足精神再出发。
  晚上,阿里来找他们。
  阿里从来不和他们亲近,所以傅久久有些受宠若惊。
  他沉吟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对他们说道,“我刚刚考察了一下,这座山太陡了,年纪大的根本爬不过去。我烦请大人帮帮忙,搭个石梯……”
  他说的很为难,请求别人对他而言不是一件易事。
  这个请求对天族而言绝不过分,傅久久问木灵修,“你说呢?”
  这是个赎罪的好机会,他毫无犹豫地点头了,在旁人看来,这几乎是讨好了。傅久久看在眼里,原本她也是希望能让木灵修卖个好。
  山路崎岖,阿里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木灵修离阿里最近,陆远白殿后。
  “到了吗?”傅久久吃力地攀上一块石头借力。阿里的体力实在是好,连傅久久也比不上。
  火把突然停了,阿里站在高处,背对着他们,静立不动。傅久久隐约觉得不对劲,然后就听见阿里的声音,森然阴冷,“到了。”
  脚下一空,傅久久和陆远白踩的是松动的石头,被人故意放在这里。此时阿里的手一松,拉住石头的绳子软下来,两人俱掉下山崖!这不比来时的山路,旁边是悬崖!
  木灵修被这一连串的变化惊呆了。阿里漠然地看着他,嘴角流过一丝讥讽,“你还是不救么?”
  胸口传来钝痛。悬崖边上,一身红衣的少年被踹下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就是严肃(?)的剧情了!!!
突然想起为什么陆远白他们这么容易就掉下去了,这是BUG吗?当然不是……

☆、湖底

  长恒宫是天族的圣地,是天帝居住的地方。
  虽说天帝乃丰阳族人,却不出任丰阳族长。事实上,自第一任天帝即位后,历任天帝都主张废除族籍制度,促成种族的统一与融合。
  天族的族群意识根深蒂固,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在数任天帝的努力下,小的族群消失了,而强大的族群吞并小族群,更加强大。
  此时天帝对恒楚说的,就是这番话。
  “族群,是一根线。我们站在不同的线围成的圈子里。我们同为天族,一致对外。但除此之外,我们也属于自己的族群,在相安无事的时候,我们武器会掉过头来对准我们的同胞。恒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高大的青年恭敬地颔首。天帝堪称父亲二字的模范典型:严厉,智慧,豁达,偶尔不经意的慈爱。这些是恒楚的目标,也是恒楚的压力。少年恒楚总会想着讨好父亲,让父亲高兴。即使后来他成为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足以独当一面,他也觉得不够好,离父亲,还太远。
  天帝拍拍他的肩,他看上去正在人族的不惑之年,和恒楚很像,只是更沉稳练达。
  恒楚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这次已经做的很好了。南台岛的神族出山不易,你很下了一番功夫。”
  恒楚皱眉,对他的话受之有愧。
  “怎么?”
  “……儿臣觉得,他们并不是真想出山,儿臣觉得……”
  “你觉得他们在敷衍你?”天帝接着他的话。
  恒楚不语,这样的话,算是冒犯长辈了。
  殿外传来清朗的女声,卫子瑜手里把玩着一枚紫玉,闲庭信步地走来,“你儿子倒是好眼力。”
  谢瑾跟着她后面,不苟言笑,颇具威势。而那个“九川”神女,却缩手缩脚地走在最后。恒楚被眼前这架势弄得有些迷糊。
  这两人不是九川的神使么?怎么这么大的派头?
  殿内陈设着四张案几,卫子瑜毫不客气地坐在最上首,招呼着谢瑾坐她身边。恒楚有些不悦,纵然是南台岛的人,也太过无礼了。
  而天帝却恭恭敬敬地行了天族的礼仪,“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得见三瑾四瑜神君。”
  三瑾?四瑜?
  这两个正值盛年的人?这两个看上去只比他年长少许的人?
  恒楚难掩内心的震惊,传说中威震四海的战神,就是这个男人?
  卫子瑜唇角一勾,有些傲慢的味道,“虚礼就不必了。你是灼年吧,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襁褓里,你娘亲抱着你,跟着你父亲上战场。那时候我还抱过你。”
  这么一个年轻的女人对自己的父亲说这样的话,恒楚只觉得怪异至极。
  “一转眼你儿子都这么大了。这小子还不错,有勇有谋,也有担当。”卫子瑜似笑非笑地看了恒楚一眼。
  “犬子年轻气盛,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四瑜神女包涵。”天帝淡淡地笑,眼里有些父亲的慈爱。
  恒楚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得罪过她……
  “这次特意请两位神君出山,扰二位清净,实非我所愿,只是形势……”天帝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内忧外患哪!”
  “此话怎讲?”卫子瑜漫不经心地拂过茶盖,对注视着自己的恒楚笑了一笑。
  “洛河族将天族的结界阵法送至地渊,此次行军也设下诸多障碍,罪心可昭。我情急之下,只想得联姻之法。冒犯九川神女之处,还请她原谅。”
  “我们已出世多年,你们自己的事,该是自己了的。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这话已暗示不愿出手了。恒楚一时情急,竟有些质问之意,“敢问神女,何谓出世?我们活在一个世上,万物相连,天族覆灭,对南台岛又有何好处?若不是妖族咄咄逼人,若不是婴郜心狠手辣,屡屡杀我族人,我们又何必走到这步?四瑜上神只想置身事外,若是你看见满城夷戮,你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避世吗?”
  “混账!”天帝厉声呵斥,“神女攘却妖族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恒楚猛然惊醒,敛首垂眸,退后一步低声道,“是我妄言了。”
  “无妨。”卫子瑜却不生气,“你倒是个有血性的。”再看向天帝,“我原意是不出手的,阿瑾也是这个意思。但我大哥却不是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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