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哈哈大笑。他浓眉大眼,年纪与大郎相若,但笑起来格外爽朗,让人陡生亲近之意。
容娘顿觉自在许多。
徐守中的眸子微微一敛,看向街上。
容娘以为大哥不满自己的仪态,心中忐忑,便欲告辞回房。
那青年却也笑吟吟的看向街上。
不过一时,容娘便听到马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容娘不由得眼睛一亮,便欲站起去迎。守中瞥了一眼,容娘呐呐坐下。
须臾,几匹高头大马急踏而来,在客栈前骤然停下,马背上跳下几人。当先一人,一身月白银丝暗纹长袍,玄色大氅,端的是人中龙凤,超凡脱俗。,正是小郡王赵东楼!他一眼瞥见窗边的容娘,眼睛骤然一亮,便往这处大步而来。
徐守中与那青年起身相迎。
这群人,各各高大挺拔,形容出色。便是赵东楼的那两个小厮,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然而就着这一群人厮见之时,人群中钻出一个小人,乱蓬蓬的发,小眼滴溜溜的转动,待扫到容娘时,大嘴一咧,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飞一般奔来。
“阿姐!”
他那破烂的衣裳丝丝缕缕,随着身子的飞奔而向后飘扬,那一头张扬的乱发,齐齐向后,便如一个贬入凡间的谪仙,——如果不看他那涕泗流涟的脸!
容娘也是又笑又哭,迎上前去。她一不小心将小小的八斤拉扯进这一场灾难,累得他被困,还要挨饿挨打,又是他,在自己气息奄奄时,照顾自己,乞讨分食……。这一幕幕,一桩桩,居然是这个仅仅十一岁的八斤所做出的事情,他的达观机智,让自己在艰难跋涉的途中,便是苦楚也不知不觉过去。
八斤的双手张开,眼看要抱住容娘了。身后一只长臂伸过来,抓住他的衣襟往后一拖,将他拖离。赵东楼一手抓住八斤,眼睛却只看着容娘,打量一番之后,问道:“可好?”
容娘福了一福,方才的激动慢慢的平息,她笑了一笑,道:“还好。”
两人静静的对立,却是无话可续。许多事情,在沉默中过去反而更好。
八斤扭了扭身子,冲容娘道:“阿姐,娇儿姐怕是不好呢?”
容娘一惊,方想起张炳才的事,忙问赵东楼道:“那张炳才现在何处?娇儿姐对我有大恩,她实是无辜的,又受了伤……。”
“你莫管了,自有人料理。”赵东楼眼中滑过一抹厉色。
容娘急忙道:“不行,娇儿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见她!”她的眼神急切,脸上有些黄瘦,唯有黑眸如星,清澈依旧。
赵东楼看了看她,往日散漫的表情不复,这大半年里,他所经历的事情,让他变得沉稳了许多。他的手一挥,后头陈泰看见,自去做事。
不过一时,李娇儿被带来。她脸色灰白,两眼无神,嘴唇几无血色。自马车上下来,娇儿便颤颤巍巍的,冲容娘虚弱的扯了扯嘴角。
容娘忙过去扶住她,怜惜道:“娇儿姐,你的伤还未好么?如何变成这个模样?”
李娇儿气息微弱,说话的声音也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容娘,求你,求你放了张郎。”言罢,她的脑袋一歪,竟然无力的倒在容娘的肩上,身子却软软的往下滑去。
容娘大惊,忙使了全力去扶她,不料一扶之下,心中酸楚更甚,娇儿往日身材微丰,如今却是瘦骨嶙峋,如羽毛那般的轻。她的嘴贴在容娘的颈边,喷出的气息却是滚烫。
“容娘,你绕他这一次,他便是个孩子般的,不晓事理。上回,我哥哥的事,他吓得夜夜做噩梦,半夜醒来,坐在床头一个人哭。他是被骄纵惯了哩!容娘,我的孩子,不能没有阿爹啊!”娇儿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又轻,却出奇的清晰。
容娘恍恍惚惚的听着,想到这大半年所受的屈辱,这一路风餐露宿的逃亡,虽自己下不了手,却总梦到那个人暴病而亡,或是被人一刀劈开,那样惨烈的景象,却是幼时金人在梦中的结局。可是,孩子……,容娘抚了抚娇儿的脸,那样瘦,如刀刃般削薄。
容娘茫然瞧了瞧八斤,八斤也呆呆的看了看她,渐渐地脸垂下去。张炳才是害死他阿爹的罪魁祸首,二癞是直接下手的那人。——可是,娇儿却救了他!这一笔沉重的账,让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如何去算?
一时沉寂。娇儿微微抬了眼睛,对容娘道:“容娘,若不能绕他,也不怪你。世事因果,该是他的报应,逃不了的。是我,想不开啊……。”
这个“啊”字却如一缕青烟,若有若无的拖了开去。娇儿的身子沉沉的往下坠,容娘抱不住,两人一起委顿下去。纵是八斤机灵,也反应不及,只看见娇儿的白绫裙下面,血色晕染,渐渐的,竟有暗红的血从裙底流了出来。
郎中看过李娇儿,说她上胎小月,身子又未养得大好,底子太亏,这一胎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怕是往后要生,都有些为难呢。
头一胎?容娘不由忆起那晚娇儿白裙下的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原来,竟是小月了么?她强自镇定,是为了让自己快些离开吧?
容娘轻轻向赵东楼求道:“娇儿姐救了我,又连失两个孩儿,如今便当我还她一命,好么?”
赵东楼很是生气,偏了头不理容娘。
徐守中一旁听见,道:“便如此罢,我徐家的人,不欠别人的情。”
赵东楼听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七十七章 归府
更新时间2014…4…12 23:58:00 字数:2652
回程甚快。八斤和容娘原定半月到清平县,如今一切有徐守中照顾打点,自是快了许多。若是依得赵东楼的话,将他那几匹马套上,最多不过五天,便可抵达。
徐守中道:“小人已是白身,不敢越矩。”他这番言辞很有些俯首恭敬之意,然他气宇轩昂,神情自若,并无一分良民的自觉。
赵东楼语噎,半响,方对容娘道:“你真不随我去临安?”
徐守中淡淡的瞥了一眼容娘,对赵东楼道:“郡王怕是弄错了,容娘是我徐府中人,自是随我归家,怎会去临安?”言罢,他提脚先行,短短两个字抛了过来,“上车。”
容娘歉意的对赵东楼福了一福,道声:“多谢!”赶紧爬上驴车。
赵东楼目送着容娘离去,眼神复杂。陈泰欲语,他却挥了挥手,转身上马。
清平县仍如往日一般繁华,街上行人来往不绝,竟似多了些人一般,小小的街道有些拥挤。
八斤坐在车辕上,高高兴兴的数落着新增的门脸店面,与熟人大声打着招呼,异常的兴奋。待经过一处小巷巷口,八斤一跳而下,冲容娘道:“小娘子,我这就回去了,还不知我老娘如何哩!”
容娘不由呆了一呆,不想一回城,八斤便改了称呼。耳边八斤又与徐守中告辞,守中却道:“你回去看看你娘,再来府中,有事交与你做。”
八斤震惊之下,也不知回话,浑浑噩噩的去了。须知,守中原乃城中儿郎心中最为敬仰的人物,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上至如此高位。如今,他竟然要交代事情与自己做?八斤如做梦般,捏着大腿肉回去了。
车轱辘不停,过了主街,拐进小巷,再过三户人家,便是徐府,张灯结彩的、喜气洋洋的徐府!
容娘惊疑不定的下了车,大门外,是七郎守平相候。守平快步过来,眼里隐有泪光,却笑道:“容娘,回来了。”
容娘瞧了瞧他闪烁的眼神,又瞧了瞧大门两侧红艳艳的喜联,却是欲说还休。她甚至不敢出言相问,只想就这么混过去,趟过去,就这么不闻不问,麻木过去。
守平眼中渐渐露出怜悯、悲哀之意。容娘别了脸,不去瞧。这样的脸色,看得太多,往往是事成定局之时,人们给予的一点点安慰。她不要这样的安慰,亦不要这样的怜悯!
守中走过来,看了一眼二人,随口道:“六郎后日大婚,幸好赶上了。”
容娘的心,便如铁锅中炒的一颗颗豆子,待熟时,便要“啪啪啪”的爆裂,你可以捏一颗尝尝,却是滚烫的,绵软无力的。豆子,却是要凉透了才会酥脆呢!
一入大门,却是黑压压的一堆人。徐府大小老少,齐齐的站在门后,眼噙泪水,悲戚的、欢喜的、怜悯的看着容娘归来。
徐夫人上前一步,颤颤的伸出双手,唤道:“容娘!”
那个怀抱,是世间最温暖的处所,是伤痛愈合的灵丹妙药,便是当初徐夫人将自己推开,拒不相见。容娘心底里仍然笃定,娘依然会护着自己,疼惜自己。可是,如今,为何心里是那样的空虚,那样的没有着落?
小环和乳娘都已归来,自然又是一番泪眼婆娑。小跨院内温暖如初,只是离得久了,便有些奇异的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微烫的热水,很是消乏。容娘眼睑微合,任由小环帮自己梳洗揉搓。乳娘将容娘自外带来的衣物一一煮了,唯恐带进来些虱子爬虫。
玉娘人尚未进,清脆的笑声已传了进来。
“阿姐!”
一年未见,玉娘越发高挑,唇红齿白,秀丽可人。她毫不避讳,,攀在浴桶边,笑嘻嘻的看着容娘沐浴。
容娘笑着摇了摇头,屈指狠狠的刮了她的鼻梁。
玉娘撅嘴,摸了摸鼻子,委屈着道:“阿姐,我如今长大了呢,不好总刮我鼻子!”
容娘微微的抿嘴笑着,她喜欢玉娘这样的撒娇,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如碧空万里,纵使白云飘过,也是轻盈的点缀。
“阿姐,娘给你备了全新的衣裳呢,卫大娘做了好些菜,今儿晚上要给你洗尘呢!
玉娘很是雀跃,她喜欢的阿姐又回来了,大哥的麻烦事也处理了,六哥还要成亲了,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她还做了姑姑呢!
“阿姐,听成奎说,新嫂嫂甚美哩,人也好。若她能与我们一块儿玩便好了,咱们仨人可以玩双陆?下棋?扑卖?阿姐,你说可好?”
玉娘说到高兴处,眉飞色舞,很是期待日后的玩伴快些到来。
容娘却只是静静的坐着,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将半边脸遮了。只见水面上黑丝飘舞,随波摇曳。
玉娘许是觉得屋内太安静了,不由得停了下来,看了看容娘,不安的喊了一声:“阿姐!”
容娘像是被惊倒了似的,忽地抬起头,茫然看过来,道:“你说甚么?”
玉娘嘟嘟嘴,道:“阿姐没有听玉娘说话,定是怪玉娘了。当日你扮做卖菜娘子,我去追你,被稻香拉回去了。婆婆说,若是我喊你,不定你也要被流放呢?”
容娘渐渐的勾起嘴角,道:“阿姐没有怪你,你很乖,会听婆婆的话。”
玉娘展颜一笑,还待要说,小环插嘴道:“玉娘子,你去问问厨房里备了些甚么好吃的,容娘子许久未尝家里的菜了,很馋哩!”
玉娘听了,欢欢喜喜去了。
小环用梳篦轻轻的帮容娘篦发,洗过的发很是顺滑,篦子从头顶发旋斜斜插进,贴紧头皮一路往下,从水底那一端滑出。周而复始,将这三千发丝打理得有条不紊。
“你莫怪六郎吧!——当日老夫人为了让他安心春试,不准家里通信与他。后来,六郎归家,得知你的事情,疯了似的,只差将清平县翻遍!便是张家,六郎也想了法子去寻过。谁料……,有人在河边找到了你的鞋袜,以为……。”
小环轻轻的抽泣起来,握梳篦的手无力的垂下来,搭在桶沿上。
“……亲事,六郎总是不应,老夫人就跪在徐家祖宗牌位前,不起来。夫人无奈,只得拖着病体陪跪一旁。六郎,六郎……!”
小环泪如雨下,心痛不已。此痛,或为六郎,或为容娘,或为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容娘却静静的站起来,不发一言,抬脚出来。那消瘦的身子如纸片一般的薄,肤色虽白,却殊无光泽。
小环慌忙唤春雨进来,帮着将容娘抹干净,穿上衣裳。容娘任由她俩折腾,或抬手,或抬脚,眼神却有些发直,不知思想些甚么。
天色尚早,未到晚饭时光,小环哄着容娘歪在窗前的榻上小憩。日头晒得此处暖烘烘的,院中又静,容娘竟然沉沉睡了去。
睡意正酣,半途却又做噩梦,那噩梦渐渐退去之时,忽然觉得身边有人窥视。容娘一惊,眼未张,手已先行,然往日身旁常置的木棒竟未摸着,她吓出了一身大汗,双眼一睁,便欲翻身爬起。
一双手轻轻的压在她的肩头,安抚道:“容娘,是娘呢,回家了,不怕。”那声音有些低沉,却出奇的安抚人心,正是徐夫人。旁边坐着老夫人,眼神关切。
容娘心中一松,重又倒了下去。
“婆婆,娘!”
小环出了门,候在门外。春雨正端了些点心过来,也被她挡了回去。
须臾,里头传来夫人的抽泣声,老夫人略显老态的声音此时疲态备现,一句话有时竟要分作几次说,说的久了,出气便有些短促,要歇上一歇。
小环却在捕捉容娘的声响,这许久,容娘只是偶尔应声,到了后头却是连应声都没有了,大概是静静的听着老夫人讲话。一时又很寂静,渐渐的,却有压抑的呜咽声传来,便如熏炉里袅袅上升的烟,一缕缕,从门窗的缝隙里传来。
……
第七十八章 结缡
更新时间2014…4…13 23:58:40 字数:3294
徐府为了此事,忙得人仰马翻。厨房里又从街上酒楼里请来了大厨,为明日喜宴准备。院子里搭了席棚,扎了彩绸挂了灯笼,一派喜气洋洋。
狭小的厨房里堆满各样食材,厨子们洗的洗,切的切,大火烧得很汪,锅中炖得大肉,浓浓肉香,飘得满院子皆是。
王婆子遵了卢管事指示,提了一只母鸡进来,径自去寻卫大娘。卫大娘却在厨房角落里熬汤,她见到王婆子,淡淡一笑,便接过母鸡要去收拾。
王婆子凑过来,殷切问道:“听说容娘子回来了,可好?”
卫大娘垂了嘴角,心中翻滚,却不得不答道:“托你记挂,甚好哩!”
王婆子叹道:“容娘子心肠甚好哩,你未见她,也不害怕,一心要进府侍奉两位夫人哩!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了,可未见过如此重情的人。”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