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百姓十数人,一路抹泪送出城来。城墙之上,兵士成排,默然相送。
赵东楼送徐守中一行至寿春,互道珍重,扬长而去。
一路颠簸,幸亏赵东楼执意留了马匹,车中垫了几层褥子,并不妨碍。路上荒芜,行人凄惨,马蹄急踏,赶在下一场冬雪到来之前,一行几人进了合肥城。
城中守中原无住所,本只在营中打住。如今家眷在此,他便命四喜去街上寻了一处宅子,又雇了一个婢女与婆子,将容娘安置在此。自己却带着昌明四喜,径往营中去交代。
容娘歇息了几日,精神好转,也照看一下厨房,费心做些吃食给守中几人享用。
合肥战事早了,虽物资不甚丰富,倒好过寿州。况守中军营在此,一应事务,亦好招呼。
容娘拖那婆子好歹寻了一匹粗绢,自己缝了衣裙,终于将守中那套衣裳换了下来。守中晚间归来,看见妇人一身深蓝衣裙,虽颜色深些,却袅袅婷婷,婉约动人。他略勾唇角,眸中深邃,欢喜之意一点一点的渗透出来。
两人相处数月,没了家事拖累,十分惬意。合肥郎中说容娘积寒至深,子嗣之事,恐有些艰难,须慢慢养之。两人经了战事,又去了心中隔阂,反倒不甚在乎,一味过平常夫妻生活,十分和睦。
谁料这日,容娘正在家中看书,婢女过来说,门外有沈观察家人,送了好娇俏小娘子过来,说是给将军做小妇,侍奉容娘。
☆、第一百六十八章 送妇
且说沈观察给守中送了美娇娘过来,容娘正自诧异,旁边婢女却欢喜道:“娘子如何不喜,沈观察乃是城中最大的官儿。他肯送小娘子给将军,自是十分看承之意,娘子须得亲去迎进来,方显贤淑之名哩!”
容娘心中苦笑,却不晓得此沈观察如何为人,总不好得罪郎君上司,说自家傲慢。容娘看着婢女欢天喜地模样,便吩咐她去引了那小娘子进来,顺便散了铜钱,打发送人来的几人。
那小娘子果然青春美貌。但见她细肌嫩肤如冰如玉,杏眼含情如春色满园。最是那纤腰款摆,裙裾微动,如微风拂过水面,带起一丝丝涟漪。
小娘子忐忑的觑了面前娘子。娘子脸色不甚红润,微露病容。容颜虽丽,并不出奇。一双眼睛看似清澈,却混不似那少女的不知世事,倒似历经风霜之后的澄澈。
小娘子赶紧低了头,心里有丝丝寒意浮起。欢场出身女子,只求觅得靠山,免了抛头露面,卖笑求生。她是机灵人,不然不会被沈观察瞧中,送给赫赫有名的徐将军。察言观色是妓子本色,主家娘子不甚欢喜,只一眼便可看出来。
果然,娘子淡淡的问了她的名讳,晓得她叫丽娘,便叫婢女带了她去一边厢房歇息,不再理会。
丽娘乱世中见惯了风雨,心中不以为意。大户人家娘子面上贤惠的尽有,背后歹毒害人的亦多。这个娘子面上清淡,不定便能容下她去,也未可知。
只是徐将军乃朝廷五品官员,宅中如此简朴,倒是叫她有些惊讶。沈观察亦是临时住所,却是这城中第一富丽堂皇之处。
住的几日,丽娘便晓得将军宅中生活朴素,娘子闲暇不是做针线便是看书。所看史书全不是她所擅长,她这么一个伶俐人竟然搭不上话去。
丽娘默默的立在一旁,不再存心讨主妇的欢喜。她一心等着将军归来,若能讨的将军欢心。占据一席之位也是有的。
谁料这日将军归来,已是夜深。她迷迷糊糊的听见声响,心中激灵,便留了意。那边屋里些许言谈几句,将军的声音很是低沉,那主妇随意应答几句,却比白日多了几分亲昵。接着她听到主妇唤热水,许是擦洗一番,便即熄灯入睡。
丽娘见一时不得近身,也少不得做了小。如婢女一般服侍在侧。
将军五官深邃,身量高大,一身气度,冷冽威严,叫人不敢轻易近身。他的衣着亦不讲究。半旧的袍子却穿得磊磊落落,形容不俗。
原来世上果真有此英雄,混不似那些徒有其名、混迹风月场中武夫!
丽娘暗暗心折。每日晚间,她便在外间暖阁榻上歇息,替换了娘子婢女的活计。里头夫妻说些家常话语,在这黑夜中显得十分温暖。将军似有伤在身,然而这十来夜里。也有两夜是有床笫之欢的。那般缠绵悱恻、隐忍体贴,却不是欢场中能见。
丽娘暗自艳羡,竟然有些庆幸自己仍是完璧之身,不曾被人玷污。
接连数日,将军晨起夜归,白日少有在家之时。偶尔得知将军早归。主家娘子便亲洗手做羹汤,却又瞒着将军,似是怕将军不喜。
丽娘暗自心喜,她褪了华丽装饰,清清爽爽妆扮候在一旁。给娘子与将军添饭。
她着意要在将军面前露一回脸,却不料将军目不斜视,只看了一眼桌上饭菜,皱眉道:“你又下厨做甚么,不是叫你歇着么?”
娘子抿嘴一笑,眼中有被识破的娇羞,略显单薄的脸上却笼罩了一层淡淡光芒。其时容貌,奇丽无比。
丽娘看得出神,不妨将军一时饭毕,对欲搁下碗筷的娘子道:“再用些。”
婢女被丽娘说了好话退下去了,此处只有丽娘侍候。丽娘彼时正在发呆,却未听到将军话语,脸上只是怔怔的。
徐守中瞥了一眼不甚机灵的丽娘,因入眼有些陌生,便问容娘道:“你新买了人?”
容娘正添饭,闻到此话,看了一眼一脸委屈模样的丽娘,微笑道:“郎君怎么忘记了?这是沈观察送来服侍你的小娘子,名唤丽娘的便是。”
丽娘两眼看得清楚,娘子眼含笑意,朝将军眉毛一扬,竟似揶揄模样。她心中有些发抖,只盼着将军再回头看自己一回。
谁知将军皱眉,道:“若勤快些,你留着便罢;不然,添几个钱,打发人家出去,再买便是。”
丽娘心中如遭重捶,俏脸惨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自己素有艳名,重金求见者屡见不鲜。如今堪堪长成,便被沈观察买了来送给徐将军。不料十数日过去,他竟然浑然不记得自己!
况如此话语,竟是要将她做婢女使了?
美貌女子总有些心高气傲,丽娘如此佳人,更是如此!她这一跤跌得甚重,心中只是后悔,当初便是待在青楼中,亦不少人奉承。哪似如今卖了身,性命握在人家手里!
丽娘悲悲戚戚,那边容娘却对守中道:“到底是沈观察送来,不好驳人家面子。若是郎君识得青年才俊,好生嫁出去,方才对得起观察美意。”
徐守中便不放在心上,只叫容娘少操些心。
容娘早就不操这份心了。初时收到这小娘子,心里自然吃味。然几日过去,郎君竟似浑然未觉家中有如此佳人。她心里的醋意渐消,只当这小娘子是婢女那般人物,任她怎样耍心思,左右入不了郎君的眼。
丽娘却心有不甘。这日夜间,她算准了将军归家之时,便在屋中操起了琴。琴声淙淙,如诉心意。
外头将军大步走入,忽而顿住。丽娘心中激动,手下却强自镇定,将琴弹得越发悠扬。
“谁在弹琴?娘子体弱,须得早睡,不堪嘈杂。去叫她停了。”
琴应声而断。
容娘看着丽娘一日日消沉下去,心中亦有些怜悯。她存心在合肥寻个好人家将丽娘嫁了,却苦于自己初来乍到。对此地十分生疏。
孰料老天爷帮她,这日,来了两个意想不到之人,倒顺便将丽娘之事了了。
守中这日午时便归了家。同时到达的还有六郎,与高九郎!
六郎乃是回京述职,自小郡王处知晓大哥受伤,便急急的拐了道路过来相看。高九郎却是常走各地,军中生意也做些,恰巧便碰见了守中。
守中与六郎相见,兄弟情深,自不待言。六郎见守中鬓边白发,脸上沧桑,心中暗自神伤。守中却见六郎举止稳重。言谈大方,十分宽慰。
九郎一旁微笑,他如今已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形容却越发清隽,颇有些澹泊寡欲的味道。
因他见到徐家兄弟俩彼此见过。便上前作揖道:“郡王信中说将军神勇,以少胜多,将入侵金军全歼,九郎万分敬佩。郡王知我行程,便叫我带了些药材,望将军不弃。若有些用处,便是九郎为国尽力了。”
九郎说得诚恳。守中谢了一声,便收下了。
不料九郎再道:“郡王嘱我带了临安擅治伤寒的郎中过来,可是将军……?”
守中讶然,继而淡笑道:“如此甚好,多谢郡王与九郎美意。我倒无妨,只是贱内有些不适。正想请郎中调养。”
六郎心中如巨雷滚过,不由问道:“大哥,容娘……?”
守中点头,道:“是,她在此处。”
九郎却微笑道:“恭喜将军夫妻团聚。如此。郎中请的恰好。不如便请郎中问诊把脉,好替娘子调养。”
守中谢过,便叫婆子去收拾屋子,婢女自然去请容娘。
六郎心中有万千话语,却不好言说。只得陪着高九郎与大哥说些时务,心中似剖做了两半,一半在此处,官场上练就的功夫倒不致失了态;一半却在容娘处,心中只戚戚道,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间隙处,六郎忽地想到,郡王定然早已知晓,不然怎会叫高九郎请甚么伤寒郎中。这高九郎自然也已知道,竟只有自己,便如蒙在鼓中一般!
已是知州的六郎心中暗恨,赵东楼,着实可恶!
那边郎中诊脉问询,诊断十分仔细。
“娘子此病,乃是心中抑郁积蓄,兼之操劳过度,寒气入侵所致。若小的把脉无误,娘子定然早有漏崩迹象,且小月之后,失于调养。如今寒气深种,调养起来不甚容易。须得养心怡神,不使操劳为要。”
守中黯然,思之草庙镇归家途中,容娘的崩漏之症,只当好了,却不想种下了祸根。难怪她难上身,原来身子早有伤损。这回丢了孩子,也不晓得往后可能怀有子嗣?若不能,她必然又要伤心。
“但请郎中开帖,替贱内调养为要。药材无论珍稀,但有,便请郎中开来便是。”
郎中笑道:“药材倒并非珍稀便好。只是娘子太过心细,心中负累,身子便弱。将军还需从此入手才好。”
守中默然点头。
六郎一旁听了,想着家中老少一大家子,心中便如弦丝微弹,丝丝痛楚不断。
郎中开了药方子,议定日后回清平之后,再去替娘子诊脉,方才谢过守中厚谢,行礼辞去。
九郎亦不久留,只叫小厮将所带之物搬进来,便待离去。
守中待送,忽地想起一事,便问道:“九郎可曾婚配?”
九郎讶然,笑道:“未曾。难道将军欲替我做媒?”
守中一笑,招了家中婆子,嘱咐她带了丽娘过来,又对九郎道:“此乃沈观察所送。此女容貌殊丽,正好配九郎。九郎带了去吧,不必言谢。”
高九郎精怪一般人物,他眸中微闪,又看了看那边娇美的小娘子,不过一瞬,便笑道:“既然如此,九郎消受了。告辞!”
丽娘早瞧见九郎人物,心中窃喜,忙忙的跟着去了。此后一生,她待在九郎身边,侍候殷勤。九郎始终未纳正室,她这个小妇日子十分好过。此是后话,不提。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生疏
丽娘被如此打发,容娘有些哭笑不得。而随意打发了人的徐守中却连提都没提起,若非婢女告诉,容娘只当丽娘吃不住累,不再来身边服侍了。
如此也好,免得那般粉嫩的小娘子日日在面前晃荡,一会儿艳妆如霞,一会儿清淡如烟,叫人看戏一般,看花了眼。
容娘叫婢女把抓来的药交给厨娘去煎,六郎过来,她存心去拾掇几个菜,却怕守中训话,只得在屋里拣点高九郎送来的包裹。
高九郎所送之物与赵东楼不同,赵东楼是搜罗万千,高九郎却是有的放矢。药材也是珍贵,一边是个守中舒经活络的,一边是给容娘调养气血的,送的恰到好处。
另有面粉一袋,上好粳米一袋,新鲜鸡鸭几对,糖霜几包等等。这些物事早就搬往厨房去了,婢女回来,欣喜的报与容娘听,却见到屋里桌上白绫两匹,杭绸两匹,锦缎两匹。婢女不由惊呼,合肥战事频发,市面经纪销声匿迹。若无几分本事,这些物事可难弄到哩!
容娘但笑不语,赵东楼能从江南路带那些七七八八的物事到寿州,高九郎便能捎带这些物事到合肥,那太寻常不过了。不过,这几匹绸缎来的恰是时机,她的衣物不够,仍要守中的衣裳做些替换。丽娘那时便总是盯着看,她倒罢了,被外人看见总不好。况郎中的衣裳旧了,也需置办几件新衣了。
婢女鼻子甚灵通,从另一个大包裹里头,嗅着香味儿翻出了一条偌大的火腿!
“娘子,这是甚么?是肉么?”
有肉的香味,却硬如棒槌?
婢女抱着火腿晃了一晃,满脸憨态。
容娘有些恍惚,清平的一切如雷雨后的春笋,不让人有些许准备,忽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心底有些刺痛。容娘垂了眼睛,将手中的布匹垒好,语调平平道:“是肉,你送去厨房里吧。”
六郎在此。守中破天荒的未去军营,与六郎在外院说了许久的话,回到房中时脸上益发沉静。
容娘正在做裁剪,她见守中进来,便放下剪子,斟了一盅茶递过去。
“六哥能在此逗留几日?”
守中正吃茶,忽地抬头,皱眉道:“你是嫂嫂,该叫六弟才是?”
容娘诧然,前程后事一想。确是自己错了。但她与守中成婚以来,六郎在家之日甚少,便是在家,容娘与六郎说话的机会更少。是以时至今日,六哥竟仍是六哥。大哥却变成了郎君!
容娘默然,继而莞尔一笑,道:“叫惯了,——六弟,在家时日少,不曾改过来。”
守中朝那边榻上抬了抬下颌,道:“做衣裳亏眼力。你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家中只有这么几个人,做甚么衣裳。药煎上了不曾?”
容娘忙答道:“煎上了。高九郎送来的布,不太够,只能给你和陈大哥、四喜各人做一件新衣裳,不用费多少时日。你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总不能叫我成日躺着吧。躺多了,骨头酸痛呢!”
守中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