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昭微微敛眸,卷翘的睫毛低垂。须臾,她抬脸笑望着他,“你不愿娶我么?”
“我……”楚云轩面上一喜,继而沉寂不语,唯有轻轻点头。
孙昭捏着笔杆,“玄音大婚之日,定要看到这世上最华丽、最壮美的景象。”
楚天白点头,“殿下放心,我自会率百官相迎,举国上下共庆殿下大婚。”
率百官相迎?倒是万人之上的景象!孙昭微微一笑,提笔落款,而后以镇国公主印落于其上。她盯着那印章,不由失落道:“母妃早亡,皇后如母……可眼下,恐怕连皇后都不能来观礼了。”
楚天白这才想起,玄清公主孙旼,被皇后禁足宫内多日,而今孙亮溺亡,皇后晕厥,若是再将她禁足,恐遭人非议。
“玄清公主乃是殿下的长姐。”楚天白扬眉道:“她自会替你主婚。”
“如此,便多谢楚大人。”孙昭言毕,拂衣起身,“本宫担心这罪己书一出,群臣上下无不欢喜雀跃,争相附议。”
孙昭将罪己诏交到楚云轩手上,“若有那么一天,楚大人一定要让本宫瞧瞧,到底是哪些人视我如祸患。”
楚天白闻言却是微微一惊,转而笑道:“殿下多虑了。”
次日,镇国公主的罪己书在殿中传阅完毕,有人大呼公主英明,有人义愤填膺,群臣又分列两排,少不了一番口舌之争。
楚天白静默观战,忽然想起玄音殿下的那一番话来,于是扬声道:“既然镇国公主已经下旨罪己,诸位可在这名帖上落款签字,以表附议。”
言毕朝中一片静谧。卫则尹首先反对道:“公主殿下为人光明磊落,岂容这一番污言秽语的诬蔑!”
一片喧哗过后,有人默默地在名帖上落款,有人对大学士所为嗤之以鼻。所谓指鹿为马便是如此,楚天白此举,不过是借题发挥。他想要看到的,并不是有多少人在名帖上落下署名,而是究竟有谁与他势不两立。
纷纷扬扬争吵了三日,终是以玄音公主出宫造府为结局。然而公主建府绝非一两月,楚天白又等不及辅政自立,便匆忙决定将幼弟楚云轩的府邸更名为公主府。
京城之中天色骤变,远在南楚之境的成王孙立率军北上,直抵京师。
楚天白得到消息,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成王孙立戍边近十载,除了年末例行的述职,从不主动回京。
而今他佣兵而来,却是何故?
楚天白皱眉道:“孙立远在西南,怎会突然回京?”
卢烽与黎参面面相觑,亦是不明所以。
三日后,卫尉寺卿卢烽率镇国军出城,恭迎成王孙立,太仆黎参坐镇京师。
所谓恭迎,不过是见机行事,一旦孙立有所举动,卢烽便立即率镇国军将其剿灭。
镇国军多是齐骁旧部,卢烽叛齐骁而归顺,本是不愿领军出征的。然而楚天白却抓住了他的致命把柄,一个女人——楚天白从不知道,似卢烽这般的糙汉,竟也能冲冠一怒为红颜。
对付齐骁的三只臂膀,楚天白颇费了一番苦心。
首先是统率羽林军的樊佐。此人虽是忠心不二,却短谋少智。他不过略施小计,诓他带刀闯入永寿殿护驾,以谋刺皇后罪名将其当场诛杀。
其次是智谋无双的沈文光。此人虽能运筹帷幄,毕竟是个读书人,只需将沈文光单独囚禁,他便再也掀不起风浪。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囚禁了沈文光新婚的妻子,太学博士秦好。
楚天白原以为沈文光会对他言听计从,谁知一举两得,不仅困住了沈文光,更是拔除了齐骁手下的悍将卢烽。
卢烽解甲归顺,为的只是秦好一人。
楚天白不由洋洋得意地笑了,躲在暗处的齐骁,是否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现身?
内侍悄悄凑到他耳边,禀报道:“玄清殿下每日往长陵殿而去。”
“哦?”楚天白倒是不曾想到,向来势不两立的玄清与玄音,如今倒是亲密。
孙翼的子女,他原想一个不留。可是他需要一个傀儡,一个能登上皇位的傀儡。四皇子孙亮本是他倾注心血多年的新皇,直至姑母与他心生嫌隙,他忽然意识到,孙亮年纪渐长,日后实在难以掌控。
“去平陵殿。”楚天白说罢,内侍忙一阵小跑跟上。
平陵殿内的婢子和内侍,因玄清的莽撞孟浪,已被楚后处死了大半。楚天白还未走近,便见子衣呆呆地坐在殿外,目光中空无一物。
一看到楚天白,子衣的眼中忽然多了神采,欢喜道:“大人,大人来了!”
楚天白挥挥手,示意子衣她退下。他兀自入殿,却见殿内空空荡荡的,唯有孙旼一人坐在镜子前,淡漠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多日不见,她竟是瘦了。
孙旼从未想过他会再次踏入平陵殿,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呆呆地看着镜子。那里犹如梦境幻象,她看到心爱的表哥缓缓揽住她的身子,从背后亲吻她的面颊。
“天白。”孙旼嘤咛一声,落下泪来。
“想我了么?”楚天白的声音柔软和煦,沁人心脾,他轻轻抬手,解开她腰间繁复的锦带。
向来主动投怀送抱的玄清公主突然按住他的手,问道:“你会娶我么?”
楚天白并未回答,反倒将她横袍抱起,往榻上而去。
孙旼身子一僵,却是默默地垂下眼睑,遮住了目光中的惊恐。
她自幼爱慕他,跟了他许多年,为此错过了择驸,放弃了婚姻。楚天白想到此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旼儿,你可愿孕育我的子女?”
☆、花烛之夜
半月之后便是婚礼。
这一日清早,几十个宫人进进出出,将几个硕大的箱子一一抬入长陵殿。
看着宫人吃力的模样,孙昭不由好奇,命人当场打开木箱。
细细查看了箱子里的物件,孙昭不由莞尔,原来这便是他口中的彩礼。
楚云轩不过是楚家幼子,然而府上的藏书典籍,竟是多于宫中,可见楚氏一族的财力手腕。
他那样一个嗜书如命之人,当真是以自己最贵重的“财物”下聘。可他越是这般真心实意待她,她便越是心虚。
孙昭正在翻阅古籍,便听到一个清越的女声道:“啧啧,真是令人羡慕得紧。”
她回眸望去,却见玄清公主着了鹅黄的长裙,正向这边而来。孙旼的目光在一箱箱古籍上游走一圈,不禁笑道:“小表哥最喜藏书,如今却将半生所藏尽数相赠,倒真是待你情深似海。”
孙昭垂眸一笑,“玄清姐姐莫要取笑。”
孙旼强颜欢笑,道:“从前我视你如眼中钉,而今却是真心艳羡。”
孙昭抬头看她,不过数月之间,她容颜未老,一双眼睛却黯淡的厉害,似是经历了沧海桑田。
“我年少不更事,犯下了许多错误。”孙旼凄凉道:“若是人生能重来,我又怎会违逆母后的安排。”
自从孙昭知道玄清公主与大学士有染,又猜到楚天白对章华夫人怀有不臣之心,便暗自揣测,若是玄清公主能与楚天白反目,定能改变宫中格局。
孙亮溺亡,楚后晕厥,她与楚天白在永寿殿长谈之间隙,于层层帘幕之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杏黄衣袂。
孙昭灵机一动,便问道:
大人对玄清公主,难道就无半分情谊?
大人果然中意于章华夫人?
她在赌,赌的是高贵骄傲的天家公主,眼里容不得沙;赌的是宁可待字闺中也不愿出阁的玄清宫中,对楚天白至死不渝。
而今她赌对了,却没有半分喜悦。她知道孙旼每日以泪洗面,她知道玄清公主抉择两难。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残忍。
倒是孙旼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恭喜你。”
孙昭笑不出来,“多谢。”
“不是恭喜你成亲。”孙旼道:“你可曾听闻,成王叔父纳降了镇国/军。”
镇国/军乃是镇国将军齐骁旧部,为何会轻易被成王纳降?孙昭不由疑惑,却见孙旼继续说道:“率军进京的,是太子。”
“昱儿?”孙昭在口中细细唤着他的名字,只觉眼眶湿漉漉的。她想嚎啕大哭,又想仰天大笑,却终是隐忍地咬了咬嘴唇,柔声道:“谢谢玄清姐姐。”
“谢我做什么?”孙旼柳眉轻挑,便又是那个嚣张跋扈的玄清公主,“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玄音自会铭记在心。”孙昭点点头,目送玄清公主的背影离殿。
孙旼的背景纤瘦倔强,令孙昭不由想起,孙旼的禁足令解除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来找她。她的声音清朗,语气豪迈,“我玄清虽是一心念着儿女情长,却也是孙氏后人,天之骄女。”
因着镇国/军的倒戈,婚礼便又提前了七日。
虽说楚天白安排这一番嫁娶另有缘由,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成亲,规矩与礼数不得省去。
成婚之前双方不得相见,楚云轩忙着打点婚事,孙昭则跟着年长的宫婢学习为妇之道,忙得不可开交。
一连几日下来,累得孙昭腰酸背痛,待那凤冠霞帔送入长陵殿,她更是浑身乏力。勉强将大红的喜服披在身上,孙昭揽镜自照,只见剪裁得当,腰身纤细,倒是合身得很。
草草试过之后,孙昭将喜服丢在一旁,着了便服往永寿殿而去。自从四皇子溺亡之后,楚后大病一场,听闻近日才好转起来。
孙昭思前想后,仍是难以控制一般,想要与楚后见上一面。因为她的心中有一事不明,而事并未记录在宗正寺的谱牒之上。
婢子通报过后,孙昭轻轻提起裙裾,抬步入殿。楚后默然倚着软榻,目不转睛地看她。
这一番双目相交,教孙昭不由心上一颤。前些日子还扬眉得意的楚氏皇后,本应是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之姿,可是此时此刻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只见她乌发灰白,形容枯槁,深陷的双目毫无生气,仿佛丧子之痛已经彻底摧垮了这个女人。
“玄音参见母后。”孙昭微微俯身,却只听到长久的静默。
过了许久,榻上的人张了张嘴,声音沙哑道:“过来回话。”
孙昭闻言,轻轻走上前去。
“听闻……你明日要大婚了?”楚后扬起脸,因悲伤过度,疲惫的双眼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少女。
“是。”孙昭如实回答。
“本宫未曾想过你会来。”楚后的声音夹着着慵懒,“正好,我也有几句体己话要对你讲。”
内室的几个婢子闻言,默默地退出殿外。殿门轻轻闭上,楚后忽然笑道:“到底是你有办法,先有齐骁撑腰,如今又有云轩相护。”
孙昭不知道楚后对她是褒是贬,只是默不作声。
“本宫知道你今日来的目的。”楚后掖了掖被角,斜眼瞧着她,“你可曾经见过,至亲手足爱上同一个女子?”
孙昭摇摇头,她虽未见过如此怪事,但是齐骁与楚天白曾经同时爱慕章华,那情形她大约猜得到。
“那女子不忍看到兄弟二人反目,便另择他人而嫁。”楚后轻轻闭上眼,倒像是在回忆往事,“只可惜她声名太盛,无人敢娶,唯有入宫为妃,了却凡尘之事。”
“怪只怪,兄弟二人偏偏生在帝王之家。”楚后顿了顿,继续道:“兄长宽厚无双,幼弟机敏过人,可都逃不过情之一字。”
孙昭一动不动地盯着楚后的眉眼,但见她墨眉颦蹙,形容痛苦。
“而后的事情,你大约都知道。”她缓缓睁开眼,“那女子怀胎、生产,最后凄凉而终。”
“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孙昭不由好奇。
“一个恪守礼节、宁可自伤也不愿破坏兄弟之谊的女子,又怎会做出秽/乱之事。”楚后说话的时候,声音坚定而缓慢,孙昭从不知道,楚后也竟有如此坦率之时,只见她笑得苦涩,“时至今日,我竟是无比羡慕她。”
原来她应当唤章华一声“姑母”,孙昭心上五味陈杂,“您为何对玄音讲起这些?”
“这些日子卧病在床,倒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楚后说到此处,更像是自言自语,“起初我只是难过,为何所有苦难都降临在我的子女身上……可如今,本宫忽然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果。”楚后又一次抬起头,眼神里竟是前所未有地恐惧。
“章华便是因。”
宫闱之乱,朝政之乱,举国之乱,不过是因为后宫的一位女子!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乃是父皇当年鬼迷心窍种下的因。
章华亦是果!孙昭一怔,只觉后背冷冷地落下汗来。
“今日本宫告诉你这些,便是望你有朝一日,能保得我楚氏一族平安。”楚后的声音带着低不可闻的颤抖,“我已失去了孩儿……万不能连家也没有了。”
晚来风急,孙昭掖紧了外衫,将殿门阖上,却被站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孙旼正笑望着她,神色诡异。
“玄清姐姐怎么在此处?”孙昭吃了一惊。
“我就知道母后有事瞒着我,却没料到她倒是愿意告诉你。”孙旼与她并肩而行,唇角浮起奇怪的弧度,“若是如此,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报复的好法子。”
孙昭不知她所言何事,只见她一路笑个不停,“我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一切,明日之后,你便自由了。”
真的会自由吗?孙昭不知道,可是她却明白,若是她被楚天白胁迫为质,不论是齐骁还是小弟,都将施展不得拳脚。
可如果她能逃出生天,当前的局势便会扭转,她虽是一介女流,却不愿做祸国殃民的红颜。
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着楚后的一番话,孙昭一夜也没有合眼。次日天还未亮,侍婢们便已经侯在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地跪了一地。
孙昭彻夜未眠,趁着洗澡梳妆的间隙小睡了一会,尚未看清镜子中的模样便被塞入了金色龙纹的御辇。
御辇之内,她蹑手蹑脚地取出藏在袖中的小镜,然后将早已浸泡舒展的□□缓缓覆在脸上。小小的镜子里,她面黄如蜡,皱纹浅浅,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时雨聪慧,常常做些新鲜玩意,这□□乃是她最为拿手的。当日她替时雨写诗的时候,时雨便回赠了此物,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出宫之时天色已亮,孙昭便又将盖头覆在头顶。
楚云轩原有自己的府邸,因急着成婚,便被改造为公主府,婚礼的场地边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