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子尚未痊愈,有劳蒋先生在府上暂住几日。”楚天白沉声道。
自己倒是个料事如神的医者,蒋广白也不抗争,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叨扰了。”
章华刚刚苏醒过来,不知是谁在远处说话,只觉口腔中的疼痛蔓延到整个面颊。她微微张口,看到楚天白俯身瞧她,更是惊得双目圆睁,霎时泪如雨下。
忽如其来的眼泪令楚天白心痛不已,他手忙脚乱地哄她,“章华,我错了,你莫要哭。”
昨夜之事难以启齿,一幕幕一桩桩皆在章华脑海中翻来覆去。胸中不由泛起一阵恶心,章华勉力支起身子,忽然干呕起来。
是他,原来是他!
举世无双的霸道凌厉香气,险些教她就范,楚天白竟然意欲再次毁了她!
章华只觉全身的血气都涌入头顶,仿佛要将她炸裂一般。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忘记那一夜,却又无时无刻不想起那一夜。
她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被那一夜尽数毁灭,那人毁了她的清白,亦毁了她的姻缘。
她原名翳月,虽是贵胄之身,却低贱如尘土。就连宫婢内侍也敢窃窃私语,说翳月公主乃是穆嫔与人私通的下贱胚子。
母亲亡故后,她在新帝的庇佑下养育薛府。
章乃母亲的姓氏,华却是新帝赐予她的名字,华者,繁盛、荣耀也。
以她的身世境遇,章华原以为世上不会再有男子敢娶她为妻,然而偏有那一人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世上有诸多男子爱慕她,却只愿将她藏娇金屋,不得见光。唯独他堂堂正正,愿以正妻之礼待之。
他与她相约月下,他与她情定少年。若不是战事突起,他便不会投笔从戎。只是这一去,却是她噩梦的开始。
每到雷雨夜晚,她便害怕得整晚也睡不着觉。
一如当年那一夜,阵阵雷声掩盖了她惊慌失措地哭泣,亦掩盖了男子驰骋万里的喘息。她甚至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屋内的香气氤氲。
他是齐骁的模样,可那狰狞的笑容和疯狂的占有却令她生不如死,她知道,不是他。
章华万念俱灰,她的幼年已是极为不幸,好不容易离开皇宫,为何还要遭受这般的侮辱。
之后数十日,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她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她与齐骁,唯有来世再见。
亲手写下绝笔信,送予远赴西北的心上人……章华换了素服,悬梁自尽。
生而不易,死又和易?
她不知恩师薛为何会突然出现,他惋惜道:“青春年少,为何要做这番痴傻之事?”
章华泣不成声地抓住薛航的衣角,“可我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不过数日,薛相成亲的喜讯传遍了整个京城,人道是薛航半生不近女色,却被一个小小的女学生折服。
唯有章华心中明白,她有孕的事情,终归是瞒不过的。那个孩子来的那样不合时宜,令她不敢再轻易寻死。却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令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
大梁国相薛航,为何要娶她这样一个注定声名狼藉的女子?原来一国之相,既要替皇帝勘察天下政务,还要替天子看管一个小小女子。
洞房花烛夜,不是新婚夫妇共度良宵,却是她被皇帝亲手灌下了一碗浓稠的红花。
他曾赐予她名字,他曾牵着她的手走路,她曾唤他为皇叔,却都抵不过他是翻手为云的皇帝。
名为丞相夫人,实为皇帝的女人,多么肮脏,多么可悲。
彼时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今日却想的清清楚楚。
而害得她无路可走的人,竟是眼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未嫁之前,他唤她一声师妹;嫁人之后,他唤她一声师母;及至夫君亡故,他唤她章华夫人。
章华不由笑了起来,情绪交错的脸上泪水涟涟,喉中干痛难以出声,“你……就不怕……陛下?”
孙翼?楚天白唇角一扬,双目如刀,那个半个身子入土的混蛋又能奈他何?
“害你的人,终将万劫不复。”楚天白垂下眸子,面上却是一片深情不悔。“觊觎你的人,我亦不容他存活于世。”
章华闻言,却是冷笑一声,“那……你呢?”
楚天白面上一冷,竟是无言以对。
章华不想看到这张令她作呕的脸,轻轻闭上眼,温热的泪水便又汩汩落下。
口腔中浓重的血腥令她险些再度作呕,章华别过脸,冷声道:“出去。”
楚天白知道章华与他心存芥蒂,他定会为她报了当年的杀子之仇,教她放下心中执念。
轻轻替她掖好被角,楚天白柔声道:“你好生歇息,我晚些时候再来。”
言毕缓缓出屋,生怕惊扰了心爱的女子。
房门刚刚合上,楚天白便冷眼瞧着守在屋外的银铠将军。方才他连续听到六声暗哨,倒是何事慌张至此?
黑面将军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洗马回京,持镇国公主印亲至大理寺,重审卫相一案。”
楚天白听罢,面色比身旁的汉子更是黑了三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
“愚钝!”楚天白怒吼一声,“昨夜为何不报?”
“昨夜……”黑面将军瞧了瞧紧闭的房门,再看楚天白双目之下已是乌黑一片,终是低头道:“属下不敢。”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楚天白冷哼一声,抬步上车,道:“随我入宫。”
孙昭忽然打了个喷嚏,眼角突突地跳个不停,分明是日渐和暖,她却觉得没由来脊背发凉,许是久居内室所致。
婢子轻轻搀扶着镇国公主殿下,引着她往镜湖而去,那里碧树雕花,风景独好。
静谧的湖面被微风掀起粼粼波光,众婢子调笑着在湖边嬉闹,却不知谁忽然尖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
孙昭便也不由向那里看去,只见碧蓝的水面之上,赫然浮起了一个肿胀模糊的……尸体。
楚后正乘了御辇而来,人还未至,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倒是灌了她满耳。她凤眉一挑,面色阴沉道:“何人喧哗?”
内侍远远瞧去,一群婢子拥作一团,大惊小怪地叫嚷着,简直是炸开了锅。这些贱婢,把这宫中当成街市了不成?
“回娘娘,是长陵殿的那位。”
“胡闹!”到底是个皇家公主,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楚后心中不悦,却被远处刺耳的尖叫声惊得一个哆嗦。
“四皇子,是四皇子!”有婢子惊叫着哭喊起来。
孙昭呆立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她被贬为庶人之时,孙亮不过一岁。
孙亮生母早亡,自幼养在楚后膝下,楚后亦是视其为己出,心心念念立他为储君。
虽说孙亮平日里有几分跋扈,却毕竟是个还未成人的孩儿。而今皇宫之中,还有谁人能嚣张至此,平白害死一位皇子?
孙昭不由叹气,便听得婢子们又是一阵惊呼,“皇后娘娘晕过去了!”
风云变幻,天际忽然阴霾一片。孙昭只觉面上有几处冰凉,竟是落雨了。
数百羽林军闻风而来,将镜湖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从樊佐“行刺皇后”,被斩于殿前,羽林军便由黎参统率。
太仆大人面色凝重,疏散了各宫婢子,对孙昭抱拳道:“有劳公主殿下,随臣去一趟大理寺。”
她怀疑的人,不曾怀疑的人,竟然都一个个迫不及待地付出水面,倒像是沉不住气一般。
孙昭不由笑道:“太仆大人要做什么?”
黎参神色凛然,“殿下又何必自欺欺人?”
“太仆大人的话,本宫没有听懂?”孙昭抬眸看他,面上浮笑。
黎参只道这位玄音公主是个盲了眼的,偏他还被她的目光看得心虚,连忙提高了声音道:“四殿下溺亡于镜湖,公主殿下脱不了干系。”
孙昭“咦”了一声,“太仆大人不是仵作,又怎知四殿下亡于溺水?”
黎参面上一红,喝道:“守御宫廷安危,乃是下臣分内之职,公主殿下巧舌如簧,莫不是心虚了?”
孙昭冷哼一声,“吾名孙昭,乃是陛下亲封镇国公主。本宫代天子主政,号令百官、统辖疆域,大梁上下无不拜服!”
她上前一步,冷冷的眸子扫了一圈,气势逼人。“黎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本宫送进大理寺问审。光天化日以下犯上,是谁给你的包天大胆?”
孙昭静静地盯着黎参,直至他讪讪地垂下眸子,她便又厉声道:“既是下臣拜见公主,非但不跪,为何反倒刀枪以待?”
“黎参,你今日是要弑主吗?”
黎参与孙昭先前见过几次,只知她是个兴风作浪的妖女,哪知她竟是字字玑珠,臊得他无地自容。
他面色阴沉,极不情愿地屈膝下跪,却仍是瞪着眼不满道:“微臣不敢。”
黎参身后,百余羽林军齐齐跪下,山呼公主千岁。
“哈哈哈哈,公主殿下好气魄!”忽有一人笑得爽朗,声音中带着发自内心的赞许。
当今世上,能在偌大的皇宫横行无阻的,也只有大学士楚天白。
卫相蒙冤、樊佐惨死、董禄下狱……今日四皇子早夭,皇后不省人事,迷雾一般的棋局,渐渐拨云见日。
无人能阻拦楚天白一手遮天,亦是无人可以阻挡他的野心与杀戮。
“太仆大人怎可对镇国公主殿下无礼?”
羽林军分列两旁,给楚天白让出一条路来。他负手上前,路过黎参身侧,不由侧目瞧了他一眼。
黎参了然,连忙派人将皇后娘娘送回寝殿。
今日事出突然,孙昭与楚天白同往永寿殿内等候,据太医诊断,楚后因精魄受到惊吓而晕厥,只须调养休息,并无大碍。
待四下宫婢散去,楚天白径直走到孙昭身侧,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倒是生了一双慧眼。”
孙昭佯装盲眼,原是为了打消皇后的疑虑,未曾料想今日被楚天白看穿。
她缓缓侧过脸,不应他。
修长的手指倔强地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眼看他。楚天白咬牙道:“我原本担心云轩的夫人身带残疾,倒是我多虑了。”
孙昭长睫微动,“你说什么?”
“云轩夜访大理寺,竟然要给卫则尹翻案,玄音殿下好手腕!”楚天白啧啧赞叹。
“让我猜猜,殿下是不是从未盲过?”楚天白的目光带着笑,落在孙昭的眼角眉梢,“如此一来,便是连我的爱妾翳月都未逃出过这双眼?”
孙昭也不答话,任凭楚云轩自言自语。
“太医院提点姜玉竹,前日离宫后一直未归。”楚天白缓缓道:“长陵殿的掌事宫女兰芝,竟然身在大理寺内!”
听楚天白这样一说,孙昭不由抬眼看他,却见他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的脸。
“这些都是玄音殿下安排的?”楚天白笑问,“一个太医,一个宫婢,无权无实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殿下此番动作,实在是碍眼得很,不如早些造公主府,与云轩双宿双飞?”楚天白诱惑道。
孙昭不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由连连后退。她每后退一步,楚天白便迫近一分。她愈发局促,却忽然看到永寿殿厚重的帘幕轻轻晃动,随之有一抹杏黄色消失不见。
虽是逐出了所有婢子内侍,孙昭却未曾料到殿内还有第三人。
孙昭话锋一转,忽然道:“长姐待字闺中,玄音择驸一事就不劳大人挂念了。”
“长姐?”楚天白闻言,惊讶地挑了挑眉,“你倒是对玄清有几分情谊。”
“大人对玄清公主,难道就无半分情谊?”孙昭反问。
玄清公主被禁足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虽说当夜在场的婢子内侍皆被尽数杖杀,可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却如同苍蝇般挥之不去。
楚天白思索了半晌,笑道:“殿下聪慧,又何故装傻?”
孙昭的眼睛扫过帘幕之后,声音清晰到:“大人果然中意于章华夫人?”
“如此聪慧,倒是令我舍不得杀你。”楚天白不由抚掌笑道:“眼前有两条路,一则以生,一则以亡,殿下自选一条。”
“既有生路,玄音又怎会求死?”孙昭不假思索。
“四皇子溺水而亡,皇后不能主政,烦劳玄音殿下拟一道旨意,许下臣摄政。”楚天白声音朗朗,毫无请旨之态。
“说到摄政,本宫的叔父成王殿下才是首选。”孙昭娓娓道来:“可是眼下太子洗马代为辅政,如若再命大学士摄政,多有不妥。”
“成王殿下远在西南之境,尚不知京中诸事,玄音又何须挂念他?”楚天白笑问。
孙昭言之凿凿,似是真的替楚天白考虑一般,“此事非我推诿。当今楚家独大,若你兄弟二人皆主朝政,恐群臣非议。”
“事到如今,殿下还是这般冷静多谋,果然是沉得住气。”楚天白无不赞赏,“只是听玄音的语气,竟是要自绝生路?”
“玄音贪生怕死,绝不敢自断生路。”孙昭谦虚道。
倒是个有趣的女子,楚天白来了兴致,“若是换做平常,我当与公主把酒言欢,共诉平生。”
孙昭摇摇头,一脸遗憾,“玄音乃是出尘之人,饮不得酒。”
“下臣终是明白……云轩为何偏偏对你情有独钟。”楚天白唇角微弯,忍不住笑道:“殿下这虚与委蛇的手腕实在了得,云轩怎会是你的对手?”
“自从玄音被掳回京中,所为种种不过是自保。”孙昭垂下眸子,“本宫心中明白,大学士迫于世人流言,这才留下玄音的一条小命。若当真要颠覆朝纲,不过是须臾之间。”
楚天白未料到眼前的女子竟是看得通透。
不错,他楚家乃是世家大族,公然做出扰乱超纲之事恐怕会适得其反。
因而他只有一个一个拔去挡在他面前的毒刺,直至登临群山之巅。
“掳回京中?”楚天白细细琢磨她方才的一席话,不由反问,“下臣听闻,殿下与大将军走的很近。”
孙昭一愣,“大学士竟然也如世人一般粗俗。”
“你可曾知晓,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何在宫中立足?”孙昭闭上眼,想到母妃惨死,霎时湿了眼眶,“古往今来,在这宫中以色侍人的女子,又何止我一人?”
玄音公主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凝着泪,令楚天白始料未及,他不由想起章华在宫中的这些年,亦是有“盛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