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随身携带香囊挂坠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偏偏余嫚那一枚香包,工艺分明不同于梁国的针法。皇后便也起了好奇之心,笑问这荷包是何处得来,余嫚一时吞吞吐吐,竟是不敢回答。
余嫚身为女官,竟与男子有了私情,却还异邦男子!
在座的大鸿胪寺卿鲁桓常年来与各邻国番邦打交道,精通外事文化,慧眼识得识得那荷包乃是北齐之物。
一时间众皆哗然,其乐融融的宫宴瞬间变为无声无息的战场。余嫚紧紧咬着唇不说话,突然冲向殿中的廊柱,竟是血溅当场,香消玉殒。
余嫚死后,廷尉寺彻查了余嫚的居所。军士在她的闺房,发现尚未绣好的荷包小样,除此之外,没有半点端倪。
少女怀春,竟也学着绣些荷包香囊来,可偏偏学了北齐的绣样。
若说余嫚和北齐有私,却又没有确凿证据;如说她心中无愧,却为何畏罪自杀?余嫚熟读《女戒》,或许是因为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冤枉与男子有私,折辱了名声,以死正名。
余嫚之死,成了一桩悬案。然而皇帝身在高位,既然余嫚已死,无可辩驳,他宁愿相信她便是北齐细作。
举国皆知太傅崔宴最为爱才,彼时章华夫人、秦好都曾受过他的指点的教导。谁知他有朝一日,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徒在近旁咽气,却不能施救。崔宴心中郁结不散,于是把所有原因都归结于齐骁的诬蔑。
从此以后,但凡齐骁之事,崔宴定然比旁人更为关注。而皇帝也认为三公相互制约,更有利于国政,虽是了然于二人的恩怨,却从不过问。
孙昭只知太傅崔宴处处看齐骁不痛快,却不清楚二人之间还有如此过结。眼下哪里还顾及得了他们的恩怨,连忙唤子有去请董禄过来,一同往太医院而去。
太医们细细分辨了药材,以冷水侵泡了足足半个时辰,而后又以砂锅煎煮。及至汤药盛入碗中,太医面面相觑,却是各自心中嘀咕。
大梁富庶,众医自认为技艺精湛,谁知陛下中毒数日,一干人等束手无策。不知今日公主从哪里得了偏方,竟然也敢给陛下服用,当真是令太医脸上无光。
孙昭今日才了然,齐骁日日入宫之时,臣子们毕恭毕敬,原来不是摄于公主威仪,而是惧怕大将军。如今大将军不在,竟是连太医都有几分无视皇威之势。
见一干太医目光交错,脸上写满不情愿,孙昭不由笑道:“诸位大人,谁愿为陛下侍奉汤药?”
此话一出,众人等更是面有难色。说是侍奉汤药,其实是为陛下试药而已,如此来路不明的东西,哪个敢服下,就算是太医,也不能如此轻贱了性命!
孙昭嗤笑一声,上前一步端起汤药,却被董禄抢了先,“下臣愿意一试。”
哪知在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道:“下臣自愿侍奉陛下,请公主成全。”
孙昭定睛一瞧,这个单眉细眼的年轻人倒是胆大。方才煎药之时,便是他前后脚打杂。她不由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微微低下头,“下臣姜玉竹,入宫二载余,乃是太医院长行太医。”
长行太医主司教育与培养太医院的年轻人,谁料姜玉竹本人倒是个这般年轻的。孙昭赞许道:“姜大人上前说话。”
是夜,姜玉竹侍奉陛下服用汤药,而后半个时辰,皇帝悠悠转醒,竟是对着摄政公主唤了一声,“明朱”。阮明朱恰好是母妃的名讳,孙昭联想到年幼时与弟弟孙昱承欢母妃膝下的情景,而今母妃亡故,小弟与她天各一方,不由感伤。
皇帝醒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乘风而去,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后宫。
最先到达的是皇后与小皇子孙亮,雍容典雅的皇后在榻前哭得泣不成声,令人动容。孙昭立在殿外,听着里面嘤嘤的哭声,忽然觉得春意渐暖,可心里却越发冷了。不久前,父皇日日昏迷,生死未卜,皇后却也未曾哭成如此模样,而今醒了,反倒是眼泪决了堤。
与之相反的,几日前还衣不解带侍奉左右的贵妃林氏,一夜之间却成了谋逆之辈,罪不可恕,顷刻间香消玉殒。
不知父皇听闻此事又将如何。
孙昭此刻才有机会好好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姜玉竹。玉竹原为一味中药,风度翩翩,滋阴润肺,倒是应了眼前之人的模样。
太医院之所以乱成一团,皆因群医无首。太医之首名为提点,然而提点大人因陛下重伤昏迷,却无力救治,已被太傅崔宴弹劾了。而明日,太傅便又会弹劾护驾不利的大将军。
太傅崔宴为人正直,有时却有些过于偏执,譬如提点大人、譬如镇国大将军,但凡未能保全陛下,都被太傅列为“叛国通敌”之嫌。
可是身为一国摄政公主,孙昭深知齐骁之才,出可镇守边陲,入可稳定政局,若是她执意要保全齐骁,明日又该如何面对太傅的上疏?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裸奔还卡文,所以没能按时更新,非常抱歉。
☆、一波又起 (一)
孙昭走了几步,才发现少府董禄自从太医院出来后,一直跟在她身后,她遂止步回头,问道:“少府大人入宫多少年了?”
董禄躬着身子道:“禀殿下,下臣七岁入宫,已逾三十五载。”
“父皇大病未愈,有劳少府大人打理宫中内务。”孙昭立在廊下,身上覆着薄薄的锦缎披风。
董禄抬起头,见微风拂动,打乱她额角的鬓发,“下臣分内之职,自当全力以赴。”
然而董禄心中却想,玄音公主回宫已有一月,起初少言寡语,神情冷傲,仿佛这偌大的皇宫与她毫无关系,倒颇有几分出尘女子的清高。而今逐渐着手宫廷之事,虽然时常仍是面色清冷,却不似最初那般不问世事。
彻查贵妃一事,她机敏迅速,滴水不漏,竟是在未告知大将军的情况下调动了羽林军,令人刮目相看。若眼前这一位自幼浸淫在宫廷之中,加之这般样貌气度,恐怕早就成长为手腕强硬,翻云覆雨的女子。
见董禄抬头看她,孙昭不由微笑,“天子尚不能主政,以少府大人之见,三公之中,谁人最适宜打理朝中之事?”
董禄听罢,缓缓道来:“太傅学识渊博,朝臣无不拜服;丞相精通政务,乃是文官之首;大将军叱咤风云,令强邻不敢妄动。”
孙昭却是笑出了声,“少府大人倒是明白。”董禄深受父皇宠幸,果然有几分道理。太傅、丞相、大将军三人被他一一称赞,分不出优劣。
她提出的问题,他算是没有回答。
虽是如此,孙昭仍然细细琢磨着董禄的回答:崔宴管文事,卫则尹主政事,齐骁削强敌。要说这三人之中,齐骁才是此刻最需要稳住的一个,若他稍有异动,则会引得四邻虎视眈眈。
及至广陵殿,她远远便看到楚云轩素衣长袍,负手而立,他似乎在抬头仰望天际,远处夜幕低垂,有几颗明星闪烁。
“楚大人。”
清泠的女声盘桓在耳畔,楚云轩一回头,便见公主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她身形纤瘦高挑,额角恰好与他的肩一般高。若是拥她入怀,她便可听到他砰砰的心跳……
自从兄长与他一番长谈之后,楚云轩便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心思。从前他只知规矩与恭谨,与皇室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他却未曾料到,一向沉稳的兄长却劝他说:你若喜欢,娶回家便是。
兄长说公主一介女流,本就不应身陷政局,而是因铸金屋以藏之。楚云轩望着孙昭,自她回宫以来,锦衣玉食自是强于曲阳冠的清汤寡水,可是眼看着昼夜交替,她非但没有长胖,眉目身段反而清瘦更比从前。
孙昭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楚云轩,见他的眸光落也落在她脸上,却是在发呆,她不由挥了挥手手,道:“楚大人。”
楚云轩便是一惊,下意识握住了他眼前挥舞着的一只小手,触之冰凉,却没由来地滑腻温柔。
“楚大人怎么了?”孙昭笑问,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悄悄将广袖拢在一处。
方才还握在手中的柔荑,便这样被她藏在了宽大的衣衫之下。楚云轩陡然反应过来,此处是东宫之所,在广陵殿轻薄公主实在失礼,然而他方才之举,的确是本能促使。
“公主吩咐的,我都查到了。”楚云轩低下头,依然躲不开她的目光,“那北齐人名唤晋之,被大将军请到府上做客。”
孙昭闻此,不由面色沉寂,难怪齐骁会被人抓住把柄。大梁与北齐,这些年本就有过结,朝臣各个避讳北齐,哪知齐骁却将人堂而皇之的迎至府上。
“我这便更衣,请楚大人带我出宫一趟。”话未说完,人却已入了内殿。
楚云轩想问她去哪里,却又没有问出口。她愿意随他出宫,说明他定是信任、喜欢同他一处的罢。思及此处,他忽然抬起头来,虽说夜幕漆黑,但是夜空中的盈盈明星却亮得厉害,扑闪扑闪的模样,像极了孙昭那双清亮的眼睛。
孙昭换上子有的衣袍,扮作宫女的模样,静静跟在楚云轩身后。夜色寂静撩人,偶有三三两两的宫人低着头匆匆经过。她偷偷打量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气质卓绝,虽是一路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曾几何时,他便是她全部的梦想与期盼。
忽有一阵疾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吹得孙昭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衣襟。然而她却未曾料到楚云轩忽然转过身来,她险些与他撞了满怀,满脸羞红道:“你……”
楚云轩并未说话,轻轻抬臂挡在她身前。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如帘幕一般高高悬起,遮住了忽如其来的冷风。
孙昭抬眼看他,但见他的发丝亦被春风拂乱,及至发丝掠过唇角,他微微张口,竟是笑了。
只这一眼,孙昭便痴痴地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开步子。
楚云轩于黑暗之中,似乎嗅到少女乌发间萦绕的缕缕幽香,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夜她在屏风后擦拭长发的模样。
一如那一夜,他几乎遏制不住体内的冲动,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揉捻她撩人的青丝。
“楚大人?”许是他们逗留太久,引起了旁人注意。
楚云轩闻声回头,却仍是遮住了身后的宫装少女,对那人抱拳道:“太傅大人。”
崔宴远远望去,看不清楚云轩身后女子的模样,但见那身形仪态,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二人寒暄了一阵,孙昭虽是心急如焚,却仍然低着头垂着眸,站在楚云轩身后一动也不敢动。好在崔宴并未多问,不一会便转身离去。
孙昭与楚云轩对视一眼,连忙快步上了马车,然后吐了一口气,弯着桃花眼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楚云轩轻笑,“你怕他?”
她点头,“崔大人虽然为人正直,可是动辄弹劾朝臣,当真可怕。”
却见楚云轩面色一僵,声音温和道:“你都知道了?”
“我出宫便是为了此事。”孙昭目光坚定,里面有楚云轩不想捕捉的情绪,“送我去一趟将军府可好?”
楚云轩并未回答,而是掀开轿帘,对车夫道:“去大将军府。”然后又回到她身边,闭目养神。
方才分明聊得好好的,此时坐在同一辆马车内,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生尴尬。孙昭不知楚大人心中所想,只道他不想与她多说,便也只得如他一般,闭着眼小憩。
车轮规律匀称的轱辘声,令孙昭困乏不已,竟是渐渐入梦。楚云轩并未入睡,顿觉肩头一沉,忽然睁眼,便见宫装少女歪歪斜斜地倒在他身上。
楚云轩忽然面上一红,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身子。哪知她像是没了骨头一般,他躲避一分,她便侵占一分,直到将他逼到角落,无处可逃。
他究竟在怕什么?楚云轩叹息一声,不由自主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去瞧。
楚云轩自是知道,她从小就喜欢跟着他,可他却对她视而不见。一来他没有恋慕幼女的癖好,二来然诸位公主于他而言,乃是天家女子,不论何时,皆只可远观。他印象中的玄音公主,一直都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怎么好像几年不见,忽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佳人。
时至今日,他甚至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因她的欢喜而欢喜,因她的忧愁而忧愁。究竟要放任自己的思绪不顾,还是趁着自己还未深陷其中,狠心掐断这份心思?
楚云轩尚未想明白,怀里的女子忽然动了动。来不及思索,他便忽然闭眼。
孙昭睡得不甚舒服,抬眼来瞧,竟是自己无耻地靠在太子洗马的怀里,占了人家的便宜。她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坐直了身体。
堂堂太子洗马大人,竟是连坐着睡觉,都别有一番风骨。孙昭见他未曾醒来,蹑手蹑脚地凑近他的俊颜,不由细细观瞧。
国之栋梁楚云轩大人,生的白面粉唇,墨眉悬鼻,令人心生艳羡。孙昭看着看着,便见他白净的面容之上,如敷粉一般渐渐红润,她只道是车厢闷热,于是转身掀开窗幕给他通风。
楚云轩自知脸上热得厉害,却又不敢睁眼,只听到马车内扑簌簌的声音,继而有凉风袭来,吹得他思绪平静,再无半点杂念。
他仿佛听到她嘀咕了一句。
“竟是比齐骁还要好看。”
既至将军府,孙昭起身下车,对楚云轩道:“多谢楚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楚云轩却与她行至一处,并不回头看他,而是盯着将军府牌匾上的大字,淡淡道:“夜深了,我陪你同去。”
孙昭沉吟半晌,她素知大将军不待见太子洗马,此去恐惹得大将军不快。可是一想到齐骁前些日子无耻地轻薄了她,便觉得和楚云轩同去再也安全不过,遂点头应允。
大将军府灯火通明,偶有琴瑟之声袅袅传出。孙昭还未至近前,便见沈文光眼前一亮,道:“公……”
沈文光聪慧过人,见玄音公主穿着平常宫婢的衣裳,再看她身后跟着太子洗马,心中了然,忙道:“今日有贵客造访,文光这便去通报。”
沈文光尚未走远,便听得男子爽朗的笑声传来,“公主殿下这么晚还派遣婢子前来问安,大将军好福气!”
这男子声音浑厚,自信而张扬,虽然霸气过人,却不及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