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说你自己很与众不同么?”花葬不齿道。
“我可没有这样说,”北归尘摊手,“只是,难道不是么?”
“理由。”花葬言简意赅。
“啊,理由,你也看到了,我坐拥江山,政治清明,百姓安居,难道这些不能体现出我不同于一般人的雄才大略么?”
花葬不露痕迹地鄙视了一下某人,道,“作为一个帝王,难道这些不是他理所应当办到的么?”
“说来听听。”
“你是认真的么?”花葬很怀疑眼前这位帝子的心中所想。
“为什么不?”北归尘反问。
花葬真想说你是帝王,为何竟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然而她还是说,“那我可就说了到时候可别反驳我。”
“这就不对了,”北归尘道,“你说你的,我驳我的,互不干扰。”
“那我不说了。”花葬没好气道。
“那你别说了。”北归尘继续摊手。
一阵沉默。
花葬死死盯着北归尘,好像在等他随时开口求她继续说下去。
北归尘倒是相当淡定,或许是他根本不想听花葬磨叽吧,反正花葬是这样认为的。
又过了一会儿,花葬沉不住气了,“不行,我得说,而且必须得说。”
北归尘笑得恣肆潇洒,“花葬,知道为什么你忍不住而我却如此沉着么?”
花葬翻白眼,“你说你说。”
北归尘笔直地立在舟头,风吹起男子堇色的衣袍,似乎在这个男子的面前,皆化成了绕指柔。
他说,“因为朕是帝王。朕懂得‘静者为胜’的道理。而你,终究只是一个跳不出红尘的女子。”
心口处有略略的痛楚,像极了十一年前的那一剑穿心。
花葬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有那么一瞬,她发现她竟然不认识这个男子了,他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日子如细水长流,她以为她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内心,却原来,还是看不透的。是他在她面前,隐藏地太好,还是他本就是那样的恣肆不羁,只是她太过愚钝以至从未看穿?
他说她终究只是一个跳不出红尘的女子。
他用了终究只是那样的字眼。
无论世人如何,说她贪嗔,说她眷情,说她执迷,都好。
只要他懂得她的执着,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勇气与努力就好。
可是,如今,他却也说,你终究只是一个跳不出红尘的女子。
她本以为,他二人在世间红尘紫陌中相惜一场,彼此都懂得对方心中所想。
可是那么一瞬,她才恍然觉得,是她把他看得太简单了。
她不知,他的简单,却只是在她面前。
“我竟都忘了,”花葬喃喃道,“你本君王,何以许我共山涧雪。”
北归尘眉目坚毅,恰到好处的唇线略微勾起,“花葬,你没有懂我。”
“也许罢,”花葬起身,“归尘,我是从何时起,竟都把那人不再想起。又是从何时起,眼中只有你。而你,却依然站在初时的位置,不曾向我迈出一步的距离。我们之间,还是太远。已经一年了啊,长安呢,不知它如今还好么,那人呢,又还好么。”
北归尘是这人间的帝子,周身尽是帝王之气,听到花葬的话,却也是不动声色,“花葬,你累了。”
花葬固执摇头,“不,我只是倦了永寿的生活。我很想念长安了。”
北归尘的手在袖中握紧成拳,又舒开,“花葬,若是想念,等七月的祭天仪式结束之后,我便遣人送你回去。”
果然,果然是这样,花葬后退了一步,他果然没有一句挽留。
是她一开始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罢?
在那人身边十年,难道还没有教会她其实对任何人而言都不算什么的道理么?
是她一开始就错了,她以为他二人的感情澄澈平静,可是,她现在,却很是怀疑那年飞花素雪中的初遇。他在她面前,一开始就是敛藏了锋芒吗?
她真的没有想到,一年的朝夕相处,换来的,却是他的一句,你终究只是一个跳不出红尘的女子。
花葬,你没有懂我。
你没有懂我。
没有懂我。
是呢,她无比讽刺地勾起唇角,她从未懂过任何一个人,又怎会懂得他话中之意?怎会懂得那句“不受春风花自开”?
她扔下手中的笔,烦躁地翻了几页书。
她记得那日,她说,“北归尘,其实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在利用我,对么?”
北归尘说,“理由。”
她哀哀笑了,“什么棋子并不重要,你只是需要一个那样的借口。”
北归尘的身躯不露痕迹地震了震,“知道了又如何,那本来就是禁忌,我原是不打算教任何人看出的。”
花葬忽然抬眸看他,“北归尘,你放弃罢。”
“为何?”
花葬别开了眼,“如你所言,那是禁忌,况且,我对那人,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性可言。”
“若我不愿,又如何?”
“无如之何,”花葬说,“你是帝王,你想要的,不过是反掌之间,但是,你不会从那人身上得到一点东西。”
北归尘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走回花葬身边,俯身拾起一支笔,修长的指泛着冷冽苍白的光。
花葬突然有点心疼这样的他。
她说,“告诉我,归尘,二十一年前,你我,可相识?”
“那又有何关系。”
“我记得你说过,”花葬握住了他的手,“你早在二十一年前,便已心有所属。”
北归尘淡淡收回手,“花葬,那与你无关。”
“我只知道即使我看不见你,可你,你是看得见我的。我知道,那人在我身上加了封印,所以我只能看见他想让我看见的,而你们所有人,所有只要出现在那个地方的人,就都会看见我。”花葬说,“那么,我很想知道为何那人一直未察觉我对他的感情,或者说他只是不想理会,却突然之间,就将我,遣回了长安?”
北归尘看她,“所以你怀疑是我,你是对的。”
花葬突然无可抑制地感到悲戚,“果真是你,原来从二十一年前开始,你便都是谋算好的。”
“花葬,”北归尘低低唤她,“不是你想那样,我从未想过利用你,也从未把你看得不重要,更不是在二十一年前便已谋划好一切。”
“那么,”花葬问,“究竟是什么?”
“……也许果真是我的私心。”北归尘略略蹙眉,“花葬,你没有错。只是,你不该有那样的执念。”
“难道那样的执念是你应该有的?”花葬有点嘲讽地说道,“你说我不该,你又何曾知道那执念的背后是多少的苦楚。你是人间帝王,独立高楼,瀚海云涛,河山逍遥,这些,不都是你的?你既有了天下,又怎会懂得我心中苦楚,懂得这人间疾苦。”
北归尘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了一眼花葬,那一眼,让花葬莫名地不适。
他说,“花葬,我从未把自己摆在你之上。”
花葬移开眼,“别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个话题。祭天仪式结束后,不用劳烦陛下,我自会回去长安。从此山水不相逢,也省的陛下厌烦我。”
“花葬,别闹。”北归尘眸光暗寂,“饶是我那样对你,我只希望你知道,那时的我,是没有打算利用你的。”
“是,你没有打算利用我。你只是想把那人引出来然后杀了他罢。这就是你的计划罢,”花葬不齿道,“北归尘,去年的祭天仪式,你以烈火焚舟,也是抱有这样的目的罢?”
北归尘没有回答。
花葬接着道,“那么多条无辜的生命,你竟然忍心……”
“我本以为那人会出手相救,”北归尘哑声道,“正如二十一年前……”
“正如二十一年前他救了你一样?”花葬看了他一眼,“只是,你没有想到他竟会丢下你的母妃,所以你想要替你母妃报仇罢,你对别雨说,仇恨不是令自己强大的理由,可你自己呢,你自己背负着这样的业火,你利用我,以为这样可以牵制着那人,谁知呢,在那人眼里,我什么都不是。”
“花葬,我从未想过利用你呵。”北归尘声音中揉进了一丝悲伤。
花葬摇头,“我不想跟你吵,我希望我回到长安后,再想起你,都是你我之间浅淡附风雅的日子。而不是今日的不欢而散。”
北归尘不再说话,眸光深沉复杂地看她。
这个往日素雅的女子,此刻,在他看来,是如此的陌生。
遥远。
他感觉自己伸出手,也抓不住她一方衣角。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果真从未想过利用她。
他从未把她看得不重要。
即使那是禁忌,他也依然一直把她置于心中的一角。
因为他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的有一个不该有的执念。
一如二十一年前的那场雪,是生生世世化不开的劫。
那些都没关系吧,他想。
现在,她大概不会再与他纠缠不清了罢?
那么,无论是在这场风月局中,还是在这场局中局中,那人,就都不会输了罢?
也就没有死在别人手中的机会了罢?
他要他死在自己的手中。
绝不能让给其他人。
绝不能。
“归根结底,”北归尘道,“花葬,导火索是什么?”
花葬笑了笑,“没有什么导火索,一个终究跳不出红尘的女子,一个从来没有懂你的女子,拿什么跟你解释何为导火索?”
果然,北归尘眸中的笑意一闪而过,她果然是在乎他的。
只是这一次,他可能要永远地失去她了。
虽然代价有些大,可为了那人,为了她,只是令他自己从此陷入无穷无尽的痛楚,又有何不可?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是帝子,怎会不知她话中之意?
有时,一个人有多么大的能力与多么高的地位,那么他就应承担多么大的责任与付出多么多的心血。
身为一个帝王,使社稷稳定,人民安乐,时局清明,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而他做到这些,不是因为他有多少的雄才大略,而是因为,他必须做到这些,必须做到。
倘若一个人没有体恤苍生的悲悯与善于治国的谋略,那么,他凭什么拥有这一壁江山?
既然踏上了帝王路,所有儿女情长,其实从迈出第一步那一刻起,就已经不重要了。
只因为从那一刻起,这个人,他已经决然把自己的毕生,都献给黎民。
为着百姓的平安喜乐。
所谓高处不胜寒。
这帝王之位,人间至尊至贵的位置,人间至冷至清的位置。
都留给他了。
可是,他还是要忍住这入骨的寂寞清寒,带着君临天下的九重光环,体察所有的人间疾苦。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居庙堂,忧其民。
处江湖,思社稷。
无负苍天,无负黎民,无负江山。
这,就是花葬本来想要说的罢。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他二十一年前就了解她了。
他早就看穿她了。
只是,她还那么笨拙地以为他也很是蠢呢。
傻丫头……他笑出了泪,当他是傻瓜么。
她真是笨到令他无言呢。
他想,他那么喜欢她,把她当做生命中的明亮,可她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她不但一无所知,她还要否认他对她的情意。
甚至于,她觉得他是在利用她。
一缕悲伤自心间涌了上来,漫溯到他英挺的眉宇间。
他微微笑着,“花葬,你只是太累了。”
花葬冷冷一笑,“承蒙陛下关心,我是很累了。请即刻靠岸,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并且作好今后的打算。”
北归尘低低叹了一声,“那么还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不用了,”花葬道,“我马上便会回去长安,永寿的一切,无论是你也好,或者什么公子也罢,都与我无关了。我想,我还是喜欢想念长安的雪。”
“其实只恋长安雪么?”北归眉目间染上了倦色。
“可能是吧。”花葬冷淡道。
“那么以后呢,”北归尘问道,“回去长安,会想起我……永寿的生活么?”
“尽量不罢。”
北归尘眸子暗沉了下去,很好,他的第一步,达成了。
船只慢慢靠岸。
他看着她毫无眷恋地飞奔上岸,头也不回地走远。
他的心口,仍是传来撕裂一样的感觉。
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记不清。
只是隐约记得,那人将他残忍遣回长安时,那一瞬他心中的血流如注。
思绪被飘入窗中的柳絮打断,花葬起身,微微探出头去,看到的,是狂华飞雪漫天。
一片柳叶吹成雪。
她悲伤的心里,涌出了一种熟悉。
多年前的长安,那场雪,应该比这场柳絮雪更美罢?
她开始疯狂地想念起了长安。
长安,长安。
她曾于梦境之中无数次走在未央街上,只为了寻找那座飞檐铜铃的古宅。
青灯次第燃。
白雪纷扬。
素衣的男子在梨花树下抚琴,青丝散了满肩。
他笑得月光无华。
有梨花夹杂着雪花落在他的琴上。
他断了琴弦。
他说,你来了。
------题外话------
我道歉,最近脑子有点混乱。弘安每年的祭天都在七月,上一章脑抽就打成八月了,原谅我。
☆、第十九章:偿卿足下烈火
十九°偿卿足下烈火
七月长安。
榴火如荼。
花葬百无聊赖地翻着弘安志。
泛黄的纸一页一页,自她指间翩然飞起,又轻轻落下,像一个不可言说的梦,醒来后,即了无痕迹。
弘安十年,流光立长念为后,久无子。
弘安十八年,流光立清潋为贵妃,赐其“风荷苑”。清潋颇得圣宠,帝与其感情日深。
花葬的眸光不经意扫过,指尖一顿。
弘安十年至弘安十八年之间,似乎少了些什么。
她的感觉怪怪的。
窗外蝉鸣起。
花葬抬眸,看到大朵大朵流云,苍蓝的,是长空,游移的,却是风。
微微的眩晕感传来,她想起了去年的七月,那场祭天仪式。
有一个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