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土地被逐渐填平,似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独孤厌道:“前半生你也享了太多福,这样的结局是理所应当。”
一个人无论来自何处,是南是北,终究要归于这片大地。
华冢或是无名坟,究竟无区别。黄土之下,仍非地狱。
☆、甜梦
卫泱睁开眼,一片漆黑,出声求救,却艰涩地说不出话,嗓子像烈火烧过一样干涩疼痛,只能发出呜咽声。
立马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尚记得独孤厌将她活埋,她拼尽全力叫自己睁眼,但最终认输。
她不知这只手是谁的,奋力挣开,趁乱又打了那人一巴掌,触到他脸上刀疤,挣扎更烈,直到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面,柔声道:“是我。”
她先是一怔,随即,立马泪如泉涌,撕裂嗓子哭出声,却是叫不出一声“二哥”。
“没事了,泱泱别怕。独孤厌是怎么对你的,我会让他千倍偿还。”
他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而严寒。
卫泱喝过水,尚能辛苦地说话,只是声音如同锦裂,嘶哑刺耳:“这是什么时辰?”
“应当是巳时。”
卫泱双手抓着卫兖的袖口,愈来愈紧,像要将其扯断,过了一阵,终于松开,声音毫无起伏道:“二哥。。。我。。。我是不是瞎了?”
卫兖如鲠在喉,抚了抚她陷进去的面颊,说:“大夫说了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恢复。”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卫泱这时却擦干了泪,语气渐渐放松,“我现在是瞎子,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能让我出半点事。”
她故作着镇定,反而安慰卫兖。“也不是永远看不见,总得瞎眼一回才能更珍惜光明。”
卫兖温柔地一笑:“泱泱最懂事。”
在门外来送药的乌苏看得不是滋味,原本他也恨透了巫女一样的卫泱,但看她这样子,是恨不起来的。
他们抓住了一个鲜卑士兵,严刑拷打才问出卫泱下落,找到她时,就像只剩一张千疮百孔的皮一样。
她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眼看终于醒了,怎料竟瞎了。
他不知苍天是否有眼,因她差点杀了慕湛,所以得到报应,可那样娇气的公主,又怎能变成这样?
卫泱知道自己失明了不哭不闹,弄清楚是活埋时被石块砸到后脑勺而导致的,反倒松口气,若是再砸中一些,恐怕是要没命了。
喝了几天药她的嗓子又恢复如前,一想独孤厌,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犹不能解气。
卫兖替她擦净嘴角药汁,道:“张口。”
卫泱坚决闭口,过了阵又说:“我知道你想偷偷喂我药。。。不行。。。太苦了,我好不容易恢复了味觉。。。”
趁她说话时,一颗甜腻的糖已被她舌尖融化。
这不得不令她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他还是卫兖的日子。
她敛了之前的娇纵,说道:“独孤厌如今应正北困在北峰山下的石阵里,那里地形你再熟悉不过,此时是将鲜卑人一举拿下的最好时机。”
说罢,她才提到一事:“二哥。。。他。。。他呢?”
“叱奴他率兵前往北峰山粮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他不能去。。。他不能去。。。”卫泱湍急地呢喃着,卫兖不解,只听卫泱怔怔道:“他会死的,那里埋的全是火药,只要见明火就会立马爆炸的。”
卫兖共带兵三千,一路沿西北方向翻山,浩浩荡荡。卫兖虽未说,但卫泱从他们的谈话里听到淮南王的名字,便大致猜出他们能平安渡过峦河,少不了淮南王作用。一时恨淮南王出卖家国,一时又迫切想知道南越和东阳城的消息,可卫兖只字不提,她便已得到自己的答案。
罢了,自己都成了这副模样,回了家,也是途添麻烦。
扎营休息时,她问起卫兖:“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碍事。”
卫泱轻叹一声。
乌苏将快马去附近城镇买的粥递给卫兖,卫兖又一勺一勺喂给卫泱。
有士兵是未见过卫泱的,待乌苏回去,在他身边围做一圈,七嘴八舌地问起:“这便是要置咱们将军于死地那贱人?”
乌苏朝那问话士兵头上一拳:“小心被听到,没见叱罗将军将她当宝贝一样?我可提醒你们了,这是宫里头出来的人精,谁惹谁倒霉,你们都离她远点儿,平时就当是叱罗将军的妹妹供着。”
又有人道:“人精还怎么能这么惨?当天把她从泥里挖出来那场景我一个大老爷们看了都触目惊心,想着终于活了,结果眼睛瞎了。”
“就是就是,说实话,咱们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都不及她十分之一呢,那双眼又大又亮的,要一直瞎下去多可惜。”
“是啊。。。”
乌苏瞪他们一眼:“我看瞎了最好,你们是没见过这女子眼睛都会杀人的。要不怎么把将军迷成那样?咱们将军那是什么国色天香没见过,偏栽在一个毛头丫头手上,这手段可不一般。”
士兵们再仔细一想,乌苏的话不无道理。
卫泱日常一切都有卫兖照料,卫兖就如同她的眼睛。唯一发愁一件事是梳发,卫兖一双手平日也算灵巧细致,但对梳发这事确实没有天赋,他下手有时控制不住力道,卫泱分明疼却也不说,反倒欣慰:“若你能一直这样照顾我,我宁愿瞎一辈子。”
卫兖皱眉:“说什么胡话?大夫说了只是暂时的,等脑内淤血散了就会慢慢恢复。”
“送你出城那天我以为是最后一别。”
“。。。”
“你有意不提卫家的事,我也猜到。。。我于卫家,是时时刻刻的威胁。如今这样也好,没了我,再无人给卫家抹黑添乱。”
卫兖揉了揉卫泱的脑袋,道:“等结束了北峰山的事,我们就去云城。”
卫泱仿若错听,不信任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些惊慌,她直言:“可是我耳朵也有了问题?”
“云城四季如春,再适宜居住不过。等局势稳定,我们遍云游四海,将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只是我身无长技,还得需你卖画养家。”
“我。。。我养你,我会画画,会养你的。”卫泱一时高兴得语无伦次,欲起身抱住卫兖,脑袋却撞在了帐篷顶上,痛叫一声。
结果是又哭又笑,这一瞬间,觉得以前的磨难都值了。
卫泱最是腻人,卫兖觉得像哄孩子一样,哄到半夜她才入睡,替她掖好被子,第二日有特地等卫泱起来才出发,便连认识他许多年的士兵都觉得他似突然变了一个人。
战场上活着出来的,到底能有几个善人?显然卫兖不是其中之一。
杀伐果决的“铁面阎罗”,双手沾的血不必任何一人少。而卫泱一直是他心头最纯净的地方,有的时候想去触碰她,唯恐弄脏了她。
他时常问责自己,当初是怎么狠了心将她推给慕湛的?又是怎么狠心眼睁睁地看着慕湛伤害她却无动于衷?
世间悲欢都历经,唯她一人是他所想守护的。
卫兖的探子为卫泱带来好消息,说是卫仪将画扇从独孤厌那里救了出去,只是不知二人去向。
只是她脸色突变,沉着脸问卫兖:“你跟我如实招来,芷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到如今,也没再相互欺瞒的地步,卫兖坦白道:“她确实是我派去监视你的人,你可以当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不怀好意的。”
卫泱感叹:“如果不是他在独孤厌面前指认出我,我还真不知她恨我如斯。只是她跟你我这么多年,怎就分辨不出跟着独孤厌是不会有好结局的。”
“她起了害人之心,就应当承担后果,你不必惋惜。”
“卫兖。。。你也害过我的,所以我后半辈子都可都赖给你了,就算我当一辈子老姑娘,你也得承担。”
之后又担心:“我怕。。。慕湛。。。他是你手足,你当真能舍他不顾?”
“峦河以北的地方是我们打着独孤厌的名号打下来的,只要除掉独孤厌,除了河西与青原郡,整个北方都是他的,我还能再帮他什么?泱泱,往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事事以你为先。”
卫泱安心一笑,心想即便卫兖未必说到做到,但有他今日这些承诺已经足够。
将至北峰山下,慕湛等人并未率先开启挖掘,一国之尊成为阶下囚,为一口气低声讨好,任这群在他看来的贱种人百般嘲弄。
见慕湛迟迟不肯直接寻“粮草”,谢尔德不禁心急:“你在等可独孤厌的人可就来了。你也知道卫泱对你恨之入骨,她定会帮独孤厌对付你。”
慕湛如若未闻,拿起一瓶酒就往嘴里灌。
“陛下倒是了解卫泱。”
谢尔德又想到一事,趁早跟慕湛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卫泱曾怀过你的孩子。”
慕湛道:“那又如何?臣年轻,身强体健,与臣有过夫妻之实的女子受孕是极罕见的事,不定哪天就臣突然就多了一两个儿子的。”
他的话露骨直白得炫耀自己,却在暗讽谢尔德无“能”。
“你。。。”原本是想说“大逆不道”四字,谢尔德又想,自己现在是阶下囚,只要能活着回到皇宫,重□□力,这逆贼定不得好死。
“你可知那孩子是如何没的?呵。。。朕最了解这外甥女,你别看泱泱是个女子,当狠心的时候可比咱们男人狠心多了。那么大的肚子,她说不要就不要。倒也是,她是什么身份?卫国公的女儿,眼里怎能容得下半点沙?你要怪啊就怪那卫家人,兴许不是因为姓卫,她还会留那个孩子一条生路。”
慕湛给阿六敦和赫连寿使了个眼色,二人上前将谢尔德的嘴堵住,押了下去。
阿六敦将这些话听在耳里,只觉得不似他所识的卫泱,便与慕湛说:“依属下了解,公主并非心狠之人,当初在木那塔的时候,她对兰姨,对小孩们都是当亲人一样对待。。。”
“别再提这个人。”慕湛打断他的话。
阿六敦顿了顿,道:“叱罗将军那边的人来报,说找到公主了。”
“我叫你别提。”
“说公主的眼睛。。。失明了。”
慕湛手中的酒还剩一半,已无心再喝,滚圆的酒瓶被他仍在地上,滚下缓坡,他面无表情道:“不过是她所做的蠢事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傻白甜
☆、恨意
卫兖一行人也到了北峰山下,万幸是独孤厌仍未走出石林,就算走出,也消耗过半。
卫兖不在时卫泱只能在屋里呆着,终于能在城镇落脚,遗憾是不能出去观望北峰山终年积雪的好风光,已是六月中旬,日光也毒,倒不如在屋里呆着。
她所做之事,无非送卫兖出门,等卫兖回来。
等他不在时,才怕了起来,若她真要瞎一辈子,没了陪伴,只能这样定定呆着,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而她的一辈子,又能有多久?光阴似箭,七八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她所剩时间不多了。或许七年八年,或许一年两年,或许。。。想到此,红了眼眶,听到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卫兖回来,立马擦了眼泪,换上笑容。
卫兖说是晌午饭前回来,也没骗她,只是一言不吭,她有些心慌,一边摸索着他的手一边道:“你不回来我都没法子吃饭了,敢情我还没病死就得先饿死。”
卫泱又道:“怎么一声不吭的?谁敢欺负了你?可惜我暂时是个瞎子,连你的表情都看不见。”
“莫不是嫌我话太多了?我现在像个废人一样,也只能说话了。卫兖,卫兖?”
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触到他食指上的十字疤痕时,突然惊慌松开手。
笑意僵在脸上,似一朵枯在最好时节的桃花。
如隔百年久,她重新道:“你若是不想说话便不说好了。”她寻到饭碗,递给对面的人:“你若累了不想喂我吃,那你帮我夹菜。。。其实我能自己吃饭的。”
匆匆用过午饭,卫泱便借口要午睡,赶那人出去。
卫兖在附近办完事,回到镇上,却见满街乌桓士兵在寻人,回到落脚的地方,立马有人禀报说是卫泱不见了。问过才知中午慕湛来过一趟,现在也正派人四处搜寻。
奇怪是,分明是一个瞎子,连出府的可能都没有,竟无人找得到她。
卫兖脑海里冒出一个地方,领着一众人回府,到了屋里,打开衣柜门,那里蜷缩着一个小小人影,已经熟睡。
他不禁湿了眼,想到她幼时在宫中,每次害怕时都会躲进柜子里。
没人敢吭声。
卫泱感觉到是卫兖到了,便醒了过来,对着他道:“慕湛今天来过。。。我真怕。。。怕他会掐死我。”
卫兖将她抱到榻上,安慰道:“不会,我说过谁敢伤你,便叫付出千万倍的代价。”
待卫泱情绪恢复后,他才说:“我请了步青云替你诊脉。”
步青云诊罢脉,摇了摇头,带卫兖出屋道:“我会尽力施针治好她的眼睛,至于其它。。。”叹气,接着道:“内亏太厉害,积郁太深,能过多久是多久。”
卫兖沉默了一阵,对慕湛说道:“我要见皇帝。”
比卫兖更震惊尚有人在,原是为掐死她而去的,可怎么就舍不得呢?
卫泱一夜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第二日便要主动见慕湛。
往事如乱麻,她要亲自持快刀斩断。然而她与慕湛间似乎并无正确相处的方式,两人隔着□□步距离,隔着从大漠到江南的差异,谁也不懂谁。
卫泱突然开口:“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她不走寻常路,慕湛亦烦躁,卫泱感觉他在靠近,大声制止道:“我我我我最怕鬼,你你你离我远一些。”
慕湛不慎被逗笑,只觉得以前认识的卫泱又不全是她。
她却又说:“你就放过我吧,我。。。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鬼。。。我爹也不要我了。。。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你别再打扰我活着的日子了。”
她难能在他面前真诚坦白,令他一时无言,她不像她,他也不像他。
“我答应你。”
因看不到他的脸,也听不出他语气,卫泱反倒更慌了起来,她不得不承认也只有慕湛能令她慌成这样。
其实看不见倒也好,也算此生不见了。
卫兖想到步青云的话,再看卫泱故作开心的模样,只觉得心都快撕裂。他们一同将她害到这地步,令她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他领兵前往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