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忆起慕湛出征前那一夜的谈话。
分明他才是看着她长大那人,到头来却要慕湛嘱咐她:“别让她再受那些所谓亲人的欺负,这丫头看着精明,实际上就一根筋,认准了什么就是什么。狗皇帝和她父亲是如何用她的善良利用她的,她不是不清楚,但她认准那是她家人,怎么也不肯怪他们,受了委屈全怪罪在自己身上。她说恨我,我反倒高兴,我大概是她第一个恨的人了。”
卫兖隐隐心痛,她这般聪明,怎么猜不到自己也曾将她当做实现目的的垫脚石?可她又是那样傻,傻到即便知道他在利用她,依然当他做亲人。
她鼻子凑近老虎身上缝的红花布外套,狠狠吸了吸鼻子,道:“我记得以前必须得抱着这个小老虎,闻着它的味道才能安心,当初从青原郡搬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丢了呢,二哥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卫兖道:“前些日子奉义父之命去青原郡翻修长公主府,在长公主府中发现的。”
“听阿哥说这是阿娘怀着我时就开始缝的,我刚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才会对它感到没由来的亲近,让二哥你见笑了。“
“这件礼物倒是讨你欢心。”
卫泱怀里抱着布偶,淡淡一笑:“其实但凡是二哥送我的东西,我没有不喜欢的。只是遗憾,若二哥早点找到这老虎,西北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熬了。”
“泱泱,慕湛并非你所想那般。。。他是将你当妻子对待的。”
卫泱仿佛听到笑话,噗嗤笑出声来:“你倒是护着他,他可不这么护着你,他最见不得我提起你了。”
卫泱放下木偶,缓缓走到卫兖身前,仰头看着他:“二哥可否能如实告诉我,为何非要我嫁给慕湛?如今他被斩断退路,这结果可是你们曾预想的?”
卫兖在她面前虽向来扮演为她遮风挡雨的角色,这一瞬间,却不由得惧怕起了她。
“泱泱,既然你已经回到家了,父候与卫显都会护着你,你便当那段婚事是一场梦,好与不好都已经过去。”
话音未落,卫泱已握住他手腕:“那你呢?慕湛要与朝廷为敌,你呢?你也会走,会与我,与卫家对立吗?”
卫兖不语,薄唇抿成一条线,他只是将她抱紧怀里,任岁月无情,雨打风吹,都得默默承受。
“卫兖,我不舍你。”她声音颤抖,在他怀里的脸痛苦地绉成一团,睫毛似被雨打的蝶翼,脆弱地发抖,“我不舍你,可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让你嫁给他已是我最后悔之事,往后的日子我不会再让他来打扰你,泱泱,你只需像以前那样生活,什么变化都没有。”
卫泱哭着反驳:“有的,全都变了。。。我里里外外,都回不到以前了。。。”
卫兖心中有恨,当时慕湛娶她前信誓旦旦会照顾好她,等他脱离朝廷了,便放她完好回去。
卫兖这才发觉,慕湛从未想放她回来,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不论生死煎熬,都要她同受。
他是如此可笑,他最牵挂是她,却成了小人。他那样了解慕湛,怎么会不知慕湛不会放她完好而归呢?
慕湛那人,要么费尽心思得到,得不到便要毁的彻底。
卫泱已经被他毁了。
就算他以反贼之名被伏,甚至更惨烈的结局,她这辈子都要背着反贼之妻的身份,放眼天底下谁还愿娶她,对一个女子而言,一辈子最好是觅得如意郎君,但她却是连一点盼望都没有了。
前些日子城中有官家女出嫁,合家欢乐,满街祝福,出嫁女二八芳华,是人生里最好的年纪,卫桀见了回家大闹,偏要接卫泱回来,但无人知道他看到那样的场面想到的也是卫泱,她这一生仿佛一朵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经枯萎的花。
“我怕他。。。他不会让我好好活着的!”她将心里的恐惧化作奔涌的泪,夺眶而出,浸润进他的衣襟,像一根根针扎在胸口处。
卫兖何尝不知,只要他一句话,便能令她无惧一切,但他不能说。卫家人都是赌徒性格,一线希望也不会放手,若挨得到是功成名就,苦尽甘来,挨不到,一生都断送。
卫泱感觉到自己如置身寒渊里,四面而来是漆黑的水波,捶打她,撕裂她,她却看不清这些痛苦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辽东传来的消息并不好,朝廷有意拖延送粮,包括慕湛在内的五万将士在咏沙关外苦守,短短几日,饿死人数已经过千,剩余的将士也都只剩皮包骨头,树皮就着雪水,已是唯一能补充体能的东西。
卫兖送去的粮食仅仅足够路上用度,若要持久在战场上,还得等后方的持续供粱。
这一仗慕湛本来打算速战速决,但不料刚到辽东就迎来一场暴风雪,冻死也有千人。
东北匪患事小,养慕湛这样一头饿虎事大,皇帝权衡的清,慕湛也料得到,略懂局势的人一细想便料得到慕湛境况,皇帝命贪官送粮,目的便是将慕湛困死在辽东,最好尸骨冻成乌黑色,人人都认不出,才算真正忘了乌桓人。
想到此,卫兖恨不得直取了狗皇帝的人头,他不是没有机会,若不计后果,或许他早就这样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文到了一半,谢谢看我写字的人
☆、□□
东阳城渐渐春晓,城郊山上的山花都开了,山上新建的佛寺香火旺盛,卫泱听了便约着慕嫣上山拜佛。
慕嫣从不信佛,因寂真被北平王关了近二十年时光,慕嫣更对佛法蔑视。卫泱虔诚求拜,罢了慕嫣问她:“你说的话许的愿佛祖当真能听见?”
“不过是求个希望罢了,若真指望佛祖排忧解难,世上哪还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事?”
慕嫣笑道:“原来是如此,那我也上一炷香。“
上罢香,二人又各求了一只平安符,卫泱收进怀里,慕嫣则是把玩在手心。慕嫣问道:“你这符是替谁求的?”
卫泱苦笑:“如今我诸事不顺,还能替谁求?当然是替自己求的。”
过了午后,一群人马上山,香客被轰拥下山,佛门闭门,卫泱与慕嫣原本打算跟着下山,但卫泱觉得那领头骑马的侍卫眼熟,往近一看,想起那人是卫显的旗下副将。
整个羽林军皆听命于卫显,她想卫显必定在此,与慕嫣商议了一番,想着卫显一回东阳城不先回家却是回朝廷,必有蹊跷事,决心先在这里等候着。
侍卫清人,见她两在树下躲着,态度嚣张驱赶,因无意推搡了慕嫣,慕嫣也是个骄纵脾气的,出手夺过侍卫佩剑,动作利落,远方的侍卫看到这边动静,立马前来支援,卫泱阻止已来不及,慕嫣拔剑冲那副将跃去,那副将不识二人身份,凶狠拔剑,慕嫣看见马鞭,将手中剑扔到一旁去,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夺过马鞭,与副将打了起来。
北平王虽不愿她习武,但对她一手鞭法十分得意。
慕嫣身躯柔软而步法灵敏,不似在舞鞭。而像是在跳舞,但每一挥鞭必中要害。
卫泱看得吃惊,慕嫣这一手好鞭法,胜过大秦国最美妙的舞姿。
后来侍卫一个个前来与她对战,只为领教她的鞭法,即便是输,竟也输得畅快。
卫泱正想莫不是自己猜错,这些不是卫显派来的人,后来居上的黑马上跃下一个青衫身影,迎上慕嫣。
慕嫣及时旋身闪躲,再重起挥鞭,冲那人肩上一鞭,鞭子甩出去的那端却被牢牢抓在那人手中,他一施力,慕嫣顺着鞭子被迫如怀中。
慕嫣恨得跺脚,那人一双丹凤眼凌厉:“谁教你打扮成这个样子的?”
卫泱无处可躲,慕嫣手指已指向她。
东阳城是秦法最为严峻的地方,女子嫁人便必须做妇人打扮,以钗束发。但以妇人身份出门太麻烦,二人便都男子装扮,卫泱毕竟是秦人,找两套男装有无数门路。
那来人正是卫显。
卫泱不似慕嫣,怕卫显冷脸,她上前问道:“阿哥回城不先回家,上山作何?”
卫显松开慕嫣,理了理衣襟,道:“早晨入宫述职,恰逢太医诊出卫苒有孕,陛下命我为来此为卫苒求上一签。“
慕嫣挑眉一笑:“原来是为贵妃之事奔波,难怪如此大的排场。“
慕嫣生了一双入鬓的浓眉,眉梢若用墨提过,张扬艳丽,卫泱想如今慕嫣孤身在秦地,身边能依靠只有卫显,她不想二人夫妻生嫌隙,努力圆场:“原来阿哥有命在身,都怪我,不该拉着阿嫣留在这里。”
卫显狭长凤目扫过卫泱闪烁的目光:“你好端端的上佛寺做什么?”
“自然是求佛了,我自一回来就被阿爹惩罚,想去去霉运,便约了阿嫣一同来,这不你不在的时候,我俩正好互相作伴么?“
卫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你们相互陪伴我倒也放心,只是你从小被骄纵惯了,这东阳城的规矩就从来未曾守过,可嫣儿不同,她毕竟是卫家长媳,平日在家中不守规矩也就罢了,但在外面还是得收敛着些。“
卫泱轻笑:“原来在阿哥心里我就是个蛮子,这是怕我带坏阿嫣吧。“
卫泱想了想慕嫣在西北的模样,可不知是谁带坏谁,但为了二人这一时平安她还是笑着同意了。
卫显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谁敢说我们汤圆儿是蛮子?时候不早了,前面有个小树林,□□正好,你同嫣儿先去园中休憩一阵,待我办完事一同回去,晚上想吃些什么让满珍坊的厨子来做。”
卫显对卫泱宠溺明显,慕嫣看了若有所思,与卫泱到了无人的地方,她才道:“看见你和卫显这个样子,我真想我哥哥。你小哥哥跟我讲过我哥哥的情况,现在朝廷要杀他,可笑的是杀他之前还要利用它除掉外患。”
慕嫣面容苦涩,卫泱不由低下头,手篡着衣服,每每提起那人,她恨不得将自己缩微一粒尘埃,这一切便都能与她无关。
“方才你努力替缓和我和卫显的关系,我知道,你是顾念着我孤身一人在异乡,卫显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这和你当初在西北不正是一样么?你也只有他。“
在西北的日子确实荒凉难熬,慕湛是陪伴吗?不,不是,她只有一个信念便是回家,回到卫兖身边,若那人消失她才回得来,那边让他消失吧。
“卫泱,你是我哥哥头一次想要娶的女人,不论他是为了什么,他待你很好不是吗?“
卫泱唇角微搐,最终没能形成一个苦涩的笑容。
密林深处,如隔绝了外界,初春乍暖还寒,凉风吹在肌肤上如冰凉的绸缎拂过。
她解开衣领,露出本应莹白如玉的一大片肌肤。
在慕嫣看来,卫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如天上高悬的洁白明月,但她锁骨处的狰狞红痕端端破坏一幅完美景致。
“这是还未消下去的。”
说罢她拉起衣领,又撸起袖子,两只柔柔手臂,全是青紫掐痕。
“阿嫣,不怕与你说,我从小就娇气的很,就算只是擦破皮也要去哥哥们身边哭喊好几天,因此他们从不让我受伤,在皇宫里的时候我可以双脚不离地,行走出入都是搭乘辇车,偶尔想自己散散步也会有宫人为我铺好路,诚然,你哥哥待我是与他人不同,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他娶我的代价,与我所要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更何况是他给了我这些难看的伤痕?或许我比任何人都恨不得慕湛消失。”
她说的是那样平淡,让人分不清是恨还是不恨,或许是在平静的表面下,波澜惊涌。
见慕嫣惶恐,卫泱淡淡安慰道:“你放心,你哥哥福大命大,他总有办法化险为夷。“
不知是否佛祖显灵,没几天便传来了辽东大捷的消息,慕湛攻入辽东腹地,乘胜追击应王。
这消息是乌苏带来的,因慕湛领的是西北军队,胜仗的消息是先密传入西北再传到东阳城来的。
乌苏驾马连夜赶赴东阳城,卫泱知道乌苏来东阳城并不是为了告诉自己大捷的消息,而是为了与卫兖商讨。但乌苏于一早就跟她说了此事,她还是比朝廷更早知道这事。
乌苏来见她时她正在练字,难得静下心来,听到乌苏的消息手腕一抖,笔下拖出一小尾,显得犹豫寡断。
她很快重拾镇定:“是吗?“
慕湛说一月时间足矣攻下辽东的辽阔疆土。
乌苏骄傲到:“那可是我们将军,天底下没有他打不了的仗。”
“骄兵必败,你们将军打在陆上打仗是战无不胜,可若是战场转移到水上呢?到了水上他可还能这样威风?“
乌苏冷哼:“公主倒真是轻看了我们,玄铁卫个个深谙水性,大冬天也能在峦河里面游泳,我们虽未真正经历过水战,但沙漠里打仗和水仗是一个道理,即便真与秦兵对阵,也是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是是是,你们将军就是战神再世。“
卫泱敷衍道,这外族的汉子却执拗如蛮牛,一本正经道:“公主与将军是天赐姻缘,公主当为我们将军感到自豪才是。”
卫泱这些天本就一肚子气,恰好是乌苏撞到火山口了,这厮义正言辞,卫泱突然将手上的毛笔朝乌苏脸上扔去,甩了他一脸墨汁:“照你这样说,本宫还应当求神拜佛感激你们将军娶了我?“
乌苏看愣了眼,没想到卫泱竟会这样动怒,发起脾气的样子比母狼还要可怕。他反应了好一阵才说:“不必。”
卫泱看着她:“还留着做什么?还不快滚下去洗脸?”
乌苏呐呐道:“这次。。。我还带了个人来见公主。”
卫泱瞬间反应过来乌苏说得是谁,沉思一阵,道:“先让她回自己原来的地方住着,我想见她的时候自然会去见她。”
乌苏这才惊恐地退下,这一路越想越惶恐,在路上不断咂着舌,也没看清前路,知道撞上柱子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卫兖正在台阶上用好奇的眼神盯着他。
卫兖一看他脸上的墨水痕迹就知道是卫泱所为,卫泱回来之后先是与卫烆之间冲突不断,几次进宫请安又被皇帝拒之门外,从前她哪里受过这些委屈?如今慕湛不在东阳城,人人都拿她嫁了个北蛮子的事来说闲话,甚至民间已有传闻慕湛是乌桓旧人,卫泱心里憋着气,又不能拿这些人来出气,乌苏出现的倒正是时候,让她出完这口气,好过积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