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泱刚请完安,卫桀便匆匆进了宫,卫家人中数他最为冲动,既不想卫烆也不像长公主,偏偏那眉眼与笑涡,又是卫家人与谢家人最应有的模样。
看到兄妹俩人相视而笑,不知卫桀又在说些什么有趣的事惹卫泱发笑,兄妹二人各一只酒窝,分得刚刚好。
卫桀拜过他后,便领着卫泱离去,瞧那背影,似有说不完的话与念想。
皇帝终于想起卫桀像谁了。
卫桀不正像他吗?像他最愿成为的样子,像他本应成为的样子。无皇权束缚,他也会成为那样自在的公子。
可如今想这些何用?是命,就得受着。
现在是与命争岁,他的年岁,谢家的年岁。
卫泱此次要在家中常住,也许从此便在卫府呆下,哪里都不用去。这国公府竟是她最陌生的地方,比那荒凉大漠还令她无所适从。
她虽嫁了人,却总是姑娘打扮,没人伺候的时候自己只会扎两条歪歪的辫子,毫不像个人妇。
出宫时遇到入宫觐见的大臣,见她行礼,也是犹豫了一阵,才叫北陵夫人,卫桀气盛,斥道:“哪来的北陵夫人?这里只有嘉炎公主。”
那人是礼部侍郎,怎能不知当如何称呼如今的卫泱?卫桀执念,仍不想信他的阿妹以为人妇,除掉慕湛后,那场婚事便当做一场噩梦,阿妹会从梦中醒来,会嫁给她心仪的温润儿郎,即便阿妹不愿嫁,他也能护她一辈子。
东阳城里谁不知卫小侯脾气火爆?哪敢再惹,连忙认错,匆匆告退,心想灾星在世,惹不起就好躲着。
待礼部侍郎走后,卫泱才轻扯着卫桀衣袖道:“郑大人没有错喊,慕湛是北陵侯,我是他的夫人,女子出了阁,就仿佛从此和以前一刀两断呢。”
“总之你是我妹妹,这是何时都不会了断的事。”
自卫泱走后卫桀日日在军中操练,一改昔日纨绔性子,究竟是卫家人,天生会打仗,几次剿匪全胜而归,另朝中人刮目相看,只是卫三郎人如其名,桀骜不驯,朝中未有几人看得他过眼,又不敢抗之。
卫泱道:“从前想你不争气,如今你争气了,我倒又不想你去战场上。”
卫泱想起慕嫣之事,迟迟不敢开口问,卫桀也没打算与她谈及此事。 能令男人改变心性的通常只有女人,而且是心爱的女人。当卫桀发现那令自己兄长休妻而娶的女子便是自己梦中都念念不忘之人,他恨自己无能,没能更早找到她。他投身于功名,不过为有朝一日能护她周全。
“你这丫头还当我是你哥哥吗?我好歹比你早出娘胎四年,哪轮得到你这样与我说话?”
兄妹开惯这样的玩笑,卫泱冲他吐吐舌:“你就是比我小,阿娘都说你还不如我!阿娘还让我照顾你!”
卫泱从小便拿阿娘当借口,卫桀在外头是霸王,在家中是奴仆。当初卫泱入宫时年纪尚小,父兄征战在外照顾不了她,他与她最亲,她受的痛苦从不会说,反倒每次替他担忧。卫桀立誓,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让这个妹妹受苦。
遇到卖冰糖人的,卫泱停步不愿走,卫桀把银子给小贩,卫泱细细挑选,有个老虎模样的甚是形象,但串在最上层,伸手才够得着。这一伸手,光洁手臂都露出来,慕湛那些鞭子落在身上的痕迹不免被卫桀看到,他被深深震撼。
东阳城与青原郡的人都知道卫家三郎耍的一手好鞭,更时常拿鞭子欺负别人,怎么会不认得那是鞭痕,他不能容忍那样的伤痕出现在妹妹身上。
“我要杀了他!”他低吼出声,卫泱却淡定得多,她咬下一块糖饼,甜到将她融化的地步。
“不碍事的,只是当时疼过。他对我真的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坏,如今我能分辨出甜酸滋味,也都多亏了他。”
“卫泱!”
卫桀当街吼她。
卫桀第一次与她发火,卫泱吓怔在原地,那些她不在乎的人在她面前千般花样她也能从容以对,但在乎的人稍有变化,她就手足无措。
“你真当我是三傻子了?你脖子上胳膊上那些痕迹但凡是个男人都知道是什么,他若待你好,怎舍得这样对你?”
她是他们护在掌心长大的,却遭受一个外族蛮夷百般折辱,仿佛他们越珍惜,那人就越要将她弄脏,弄碎。
“都过去了,况且我只是比常人肌肤更脆弱些才留了痕迹,男女之间的事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你们开口,但他是不曾亏待过我的。”
“你在护着他?”卫桀挑眉,气势之盛,印着卫家人的痕迹。
卫泱抱住他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到他身侧柔柔道:“他是必死之人,何必计较他的错?只是我临走时北平王与我说过他也是个可怜人,不论他究竟可不可怜,他也是有父母牵挂的人,我不愿说他的不好,也只是为了不想为人父母的伤心。且他也自幼丧母,与父亲疏离,我与他何其相似,只是我还有你们,他却一无所有。”
卫桀道:“你想来心善,不过你说得对,他是将死之人,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兄妹二人漫步到国公府门口,见门口还挂着过年时挂着的红色灯笼,卫泱问:“年都过罢了怎么还挂着灯笼?”
卫桀道:“大抵是府里太冷清了吧,阿爹没说要摘,也没人敢摘。”
卫泱道:“倒是有用的很,以后都不用怕走错家门。”
卫泱想起幼年最喜欢大红色的灯笼,每到过年时阿爹都会亲手给她扎一个红灯笼,后来长大见了许许多多样式花色各异的灯笼,发觉原来红灯笼是那样不禁看。
卫泱又想起一事:“我听说二娘现在变化很大,不知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卫桀忙着阻拦:“有什么好看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切照旧,就是嘴更惹人厌了。”
卫泱道:“哪有做母亲的愿意女儿把青春都赔在宫里?我们是舅舅的亲人,她会记恨我们在所难免。既然你说不看为好,那便不看了吧。”
“母亲活着的时候就不愿与她斗,是她自己心胸狭窄,才到如今地步。如今阿爹也很少去看她,她成日念佛,反倒愈发狠辣。那种人不值得可怜,当初阿娘重病,她来耀武扬威时可想过自己也有被冷落的一日?”
这国公府也和皇宫一样,处处有耳,卫泱扯了扯卫桀袖子,示意他别再说。
卫桀道:“皇宫里是限制多,但这里是国公府,就算今天这些话传到梁玉耳中她能将我怎么样?这国公府的荣誉是谁给的?若非阿娘,梁玉能当得上国公府二夫人的位置?怕是她只能和咱们薄幸的国公做一对劳苦鸳鸯。”
“混账!”重重一鞭落在卫桀背上,卫桀痛得跳起,回头一看,卫烆穿常服却马鞭,是刚在马厩喂完马。
卫泱想去劝阻,确实在找不到卫桀话中有错,卫桀所说便是她心里所想,卫桀对卫烆有怨,她也有怨。
只得说:“三哥性子耿直,才与我说这些话的,阿爹您别动怒,三哥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的。”
哪个当爹的能忍被子女说是薄幸?
卫烆瞥了眼卫泱,语气淡淡,怒意才消:“回来了便好好休息,别整日与你三哥胡混。”面对卫桀,话锋一变,又添凌厉:“卫桀!”
兄妹二人一个激灵。
“你今日擅离职守,按军法处置,当行鞭刑。”
“若我不去接小汤圆儿回家,谁去接她?她自己又认得回国公府的路吗?她在这里没呆过几天,一切都有生疏,我不陪她熟悉,难不成还等着二娘派人过来照顾她?”
“放肆!你倒是仗着在军中立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卫烆神色未变,因闯惯了惊涛骇浪,如今已是波澜不惊,教训起子女来冷面严苛,比学堂的戒尺更无情。
卫泱立马前去抱住卫桀握鞭的手:“三哥只是担心我,您犯不着动怒。”
哪有劝人模样?分明火上浇油,卫烆怎不知道这一对儿女的性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自幼读孝道,竟只会忤逆做父亲的。
卫泱刚回卫府,便被罚跪祠堂,卫家祠堂没什么可供奉的,只长公主一人灵位。
国公大人卫烆如今位极人臣,天下人无敢与其为敌,更无人敢提起他的低贱出生。
奸污中出生的孽障,哪配为人?他偏偏活了下来,封了将军取了公主,成为权倾天下的人。
生他的父母却无权入他卫家的祠堂。
卫桀满心不服,在母亲面前更要告状:“他说我们白念了孝经,他又何时有过父亲的样子?”
卫泱对卫烆也是满心怨气,但是在母亲灵位前,还是收敛了下来,劝道:“莫要在阿娘面前抱怨了,又不是第一次罚跪。”
卫桀俯下目光,突然看着她眼睛,问道:“阿娘临终前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卫泱目光微动:“还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要我们都好好的。。。我已说过她当时虚弱得很,根本说不出话来。”
“汤圆儿,你就算将外面人耍的团团转,在我们面前就像张白纸一样,说没说谎我和阿哥一眼就看得出。”
卫泱瞪着他:“你还指望阿娘说什么?她对这里失望透了,关于国公大人的事她半点也不愿意提,除了我们,她还能有什么牵挂?”
卫泱说得倒没什么错,尔行对卫烆的确已是心灰意冷,强权下的婚姻,能有几多情分与留恋?连一对小儿女都知道,当年他们的父亲为了权势而娶娘亲,抛弃青梅竹马的梁玉,说是天底下最为负心之人也不为过,母亲对他能有几分感情?
兄妹二人在一起话总说不完,就算是罚跪,也乐趣横生,又好像回到孩提时光,一阵笑一阵感慨,原来已经不复当日。
☆、破碎
卫泱卫桀被罚跪一夜,在府里是大事,不久便传到了隔壁卫显的府里,卫显仍在南巡归来的路上,慕嫣闻说此事,一大早便来了国公府。
东阳城里的繁琐规矩她学的像模像样,仪态姿容出身心智样样过人,颇有当家主母风范。
慕嫣刚嫁过来卫显便为她讨了一品夫人的身份,进出有人跪拜,比昔日在北平王府做郡主更要尊贵。
卫泱卫桀哪会跪一夜?二人统共也就跪了半个时辰,趁夜深人静时窜上屋顶,观星赏月,只是缺了好酒。
慕嫣与卫泱是许久不见,卫泱想起过往是慕嫣陪自己度过一段寂寞时光,再看如今,也就几月只隔,却生出了一种宿命感来。
慕嫣与卫桀相见,叔嫂之礼一样不缺,卫泱装作不知此事,卫桀早晨还得去军营,匆匆离家。
慕嫣仍是过去的直接性子,与她之间不见生疏,兴冲冲问着她慕湛的事,卫泱觉得愧疚,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是自己亲手将慕湛推往死路。
“慕湛那人你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倒是你,东阳城的日子可还习惯?我阿哥对你好不好?”
慕嫣睨着她,仿佛觉得她问的全是废话。
卫泱垂头叹气,也是,她明知道慕嫣不会过得好。
慕嫣以为她失落,解释道:“卫显待我很好,什么都顺着我的意思,就连我房里的布置都和以前在北平王府中一样。”
卫泱心想,卫显倒是的确对慕嫣不错,以卫显的性子,何时肯关注女子闺房这种细节问题了?
“只是。。。”慕嫣咬咬唇,颊上泛起红晕,丝毫不像那个可以杀恶狼的桀骜女子的模样。她犹豫了许久,才问道:“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这三个月来,我。。。我们还没洞房过呢,虽我也不愿和他洞房。。。听说他之前的夫人许久都未怀孕,还是他练兵太操劳,累坏了身子,又或者他常年在军中,接触的都是男子,有那个癖好?他倒是十分受一些白面郎君的欢迎,许多小白脸来府里求见他,都被我赶走了。”
卫泱听到,刚刚入口的茶水喷出,因呛住而连连咳嗽喘气。
慕嫣又问:“卫显和我哥情况差不多,我哥在那事上如何?你可曾受孕?”
卫泱没想慕嫣会问得这样直接,用咳嗽掩住尴尬,掩不住了,才道:“我阿哥虽然是个将军,但文学造诣也是极高的,以往就有白面郎君爱贴上来,他可是从来都置之不理的,你可莫有这想法。”
谈到闺房里的事,二人还都如未出阁的姑娘般害臊。卫泱在那事上受尽屈辱,不想多说,很快移开话题,也未弄清楚卫显与慕嫣间到底有些什么关系。
东阳城正是春寒时,外头只坐了一阵就觉得冷,卫泱彻夜被罚,精神不好,原想与慕嫣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卫兖亲自来催,便早早随他回去。
卫泱见他不用去军营,奇怪道:“二哥如今怎么有空在府上陪我了?”
卫兖道:“如今我在朝中奉文职,不必再去军营。”
卫泱错然道:“何时的事?”
“陛□□恤母亲身体状况,才让我在东阳城内照顾母亲。”
卫泱也将其中缘由猜出七八,朝中皆知卫兖与慕湛交情匪浅,即便猜不出卫兖的真实身份,但凡是和慕湛走得近的,总免不了牵连。
卫泱想收了他的兵权也好,如今他掌管城中律法,虽是闲职,但也是正二品的文官,又有军功爵位在身,没人敢小瞧他,还乐得清闲。
卫泱心里感叹,这个舅舅只是装傻,一面独宠卫苒,一面夺去她的哥哥的军职,权衡之术用的十分到位。
卫兖下朝回来就听说卫泱去了慕嫣那里,这丫头竟连自己的卧房都不回去,去催她回来前卫兖便命人在她屋里摆好火盆,等她回到屋子屋里刚好是暖和的。
这次她要在家中常住,卫兖怕她不习惯,连被子枕头都是从浣溪宫里搬回来的。
卫泱回到屋里,并未有她所预料的生僻感,反倒屋里热乎,床铺绵软,像是她久居于此。
躺在她枕头上的老虎布偶十分醒目,她瞧见,双眼放光:“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布偶刚好被她抱在怀中,因宫装打扮,却又抱着布偶,显得有些滑稽,卫兖也不觉露出笑意,前一刻她与他谈朝中事,心思深沉,看到那布偶立马变成个傻孩子。
她不就是个用缜密心思伪装自己的傻孩子么?看着她满足的神情,卫兖觉得亏欠她太多。她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幼熏陶的是天下事,却只用一个布偶就能让她满足。
他忆起慕湛出征前那一夜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