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交战,舒严与慕湛各立阵前,与纷乱的打斗隔绝开来。
慕湛嘴角仍是轻浮笑意,在他眼里似乎从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像习惯了阵前杀敌的将军,倒像极了街头浪迹的痞子。
卫泱心里头紧绷着根弦,眼看就要断裂,她将万劫不复。
她从前发誓要将自己的命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克制自己的喜爱,强迫自己克服一切弱点,只为了能过上无所畏惧的日子。
直到遇到这个男人后,步步惊慌,命数全被打乱。
她心里怨恨起了舅舅,怨恨起了阿爹。。。她的幸福对于他们来说,不过一场交易。
事到如今,既然没有退路,只能向前闯,头破血流,也得闯。
她喊道:“舒严,走!”
只要冲过关口,这个人再也不能用蛮力将自己束缚。
舒严得了她的意思,扬手挥鞭抽向马背,马蹄遁地,向前冲去,竟然惊了慕湛的马,让开一条道路。
可那人没有追上来。
卫泱不知还有多少事掌握在慕湛的手里,这人自出现在她命中那天,往后的一切都像被他算计好了一样,她那些聪明不过是他掌中之物。
她不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更不喜欢他带来的屈辱。
慕湛并不急着追那向山下狂奔去的马车,他手持马缰,调转马头,望着那马车的背影,唇角渐渐绷紧。
她弃他,如最低贱肮脏的泥污。
“阿六敦,把弓箭拿来。”
他以有吩咐,阿六敦不敢迟疑,匆忙将自己背上的弓箭递过去。
幼时城里贵族孩子爱将他绑在木架上,做靶子,他们偷来父兄的弓箭,对准他的身体,好在年幼的孩子没多大的力,要么射偏,要么连弓都拉不动。他自第一天被人架上木架做靶子后,便开始没日没夜练习射击,直到有一日那曾射向他的弓箭中有机会被他握在手里,他笑谈,要射中某一人的手心。
谁会信一个七岁的孩子的话。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被他钉在木架上,利箭穿越他手心,没有丝毫偏差,刚刚是正中。
那人是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公子,父亲是守边重臣,悲痛不已,要他赔偿自己儿子一只手。
北平王将他打的半死,府里下人跪求,才捡回一命。
慕湛每次拿起弓箭,都会想到北平王那时掌鞭责罚他时所说的话。
“既然拿起弓箭,就不能给猎物留活路。”
他连射四箭,刚好射中驾车的马儿四蹄,剧痛令那马匹发狂,仰天啼叫,苦痛倒地,驾马的人连同马车一起侧翻。
刹那间天旋地转,卫泱被从车厢里甩出,身子重击到全是沙石的地上,她起不了身,舒严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她咬咬牙,不知哪里的力气突然起身,走至舒严身边,扶起舒严:“走不了了。”
她素来坚强,这时声音却哽咽了起来。她想到了以往他们一同上学的日子,那时舒严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现在却这样狼狈。
“是我害了你。。。”
泪珠子滚下,她很快抹去眼泪,眼前快速浮现过去的日子。
卫兖第一天来卫家,卫桀像逗狗一样逗她,卫显每次不显于声色的关怀,母亲的葬礼,入宫。。。
过去的她受着所有人的疼爱,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地步,屡次理所应当地接受别人的付出,到了今天,可能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慕湛的马蹄嚣张,与它的主人无异,溅起半坡尘土。
卫泱浑身无力,只能依附马车残迹站着:“放了舒严吧。。。是我不该想要离开,算是我求你了。。。”
他坐下马蹄缓慢向前行,刚好至她身前。
他折弯马鞭,伸着马鞭扬起她的下巴。
“脸花成这样,有什么资格求人?本侯喜爱公主这张脸,还望公主自己善待。”
“是我不好,求你。。。原谅我这一次。”
他跃身下马,动作利落,暂且将她放过,走到因重击仍瘫倒在地上的舒严跟前,黑色的皮靴狠狠踏上舒严胸膛,斥道:“当时练兵场上,我可教过你不论何时都要反抗?”
舒严的呼吸被他踩脚下无法呼出,满脸涨红,卫泱不敢再想过去的情谊,多想只会更加自责。
“你放过他。。。你要对付我卫家人,和舒严何干?”
他仍是眉目冷冽,卫泱深吸冷气,蹒跚着步子到他身前,怯怯握住他的手:“带我回去。。。我后悔了,我们回去吧。。。”
自出嫁那日,她便明白除这一身尊严,她已经一无所有,然而尊严又能值几个银钱?终究抵不过人命。
她声音哽咽,明知一旦退让,再也没有前行的机会。
舒严何时见过她这般低贱自己的模样,少年胸膛有一把火在烧,愈烧愈烈,足以燎原。
他奋力挣脱起身,扑向那可恨之人。
双方的厮打另卫泱惊慌失措,她到底低估慕湛,才惹来这样大的麻烦。
走与留不过一瞬间的抉择,但所改变的,却是一生命数。人到绝境,到什么道理都不想顾,凭自己感情做一回主,日后一切,再谈。
自大漠回来后是她身上就一直藏着匕首,为防他的侵犯,只是回到北平王府里,顾及着那些明明暗暗中的眼睛,他始终与他保持距离。
她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每一丝犹豫,舒严一个反身,二人扭打在地上,卫泱没多少思虑的时间,视线紧紧追随慕湛——
刺下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她是卫烆的女儿,许多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对她来说不过是天赋。比如狠心,比如伤人。
这一刀刺穿他手臂,换来他不可置信的眼,那双总是倨傲的眼睛总算染上其它颜色。
匕首刺下去那一瞬间,血溅上她的脸,更显她面色惨白。
她不愿意再回味利刃刺进他身体时的快感,当即最重要的还是逃命。
她对舒严道:“无论如何都有朝廷护我,你却不同,你若被擒,整个淮南王府都要受牵连。趁追兵未追过来之时你快逃,逃到温之谦那里就一切平安了。”
“卫泱!”
舒严冲她吼道:“北平王府的人能放过你吗?你杀了他!”
“我恨他!”她沉沉道,眼里噙着泪却拼命忍着,一如小时候那个倔强固执的她,经多少年都不会变。
是他拆散了她与卫兖,是他将她对卫兖的所有希望都打碎,是他。。。
令她看清那些所谓的亲情有多肮脏。
“你放心,我刺得不算深,他不会死。这事传到东阳城,卫兖一定会来救我的。”
她是太大胆,还是太傻,舒严一时也说不清。
“卫泱从前事事斟酌三思,只为不给母亲蒙羞,但阿爹和舅舅联手演戏,将我送到虎口,任我被那禽兽糟蹋,他们毫不念着母亲。而我。。。既然已经选择逃离慕湛,就是放弃了这公主身份,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羁绊住自己。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会,惟愿那时舒严一切都好。”
舒严多少懂他,苦涩而笑。
生死关头,尚可谈笑风生,也是种造化:“父王总是夸你识大体,会斟酌,唯我觉得你张狂到不可理喻,那时你为他的一句温柔安抚,可爬危墙,可忤逆圣上,如今亦是。我们旁人看在眼里,不是他不看重你,而是你太在意他。”
“你们都以为我是迷恋蔽眼,却不知,我自己宁愿做睁眼瞎。时候不早,你快走吧。”
少年岁月里的情深轻描淡写,卫泱不觉得怕,卫兖曾说,天涯海角,都要相护。
阿六敦率人追上时,卫泱半身浴血,被慕湛死死返拧手臂。
他本能制止住她再要刺下一刀的动作,可笑他竟会和一介弱女子搏命。
是他低估,她从不纤弱。
多数人向来只记得她是被宫中昏君宠溺长大的公主,却忘了她是卫烆的女儿。
卫烆谁人?论心狠,天下再无人可与之相比。
匕首岁刺向的是胳膊,却失血过多,右臂,触目惊心,阿六敦立即下马飞奔到他跟前:“主子撑住!”
作者有话要说: 啊。。。卫一刀
☆、惩戒
因卫泱出逃一事,她从东阳城里带来的侍从无一逃脱严刑拷打,徐胜左腿骨头被打断,步青云断定他这只腿是没救了。
然而连卫泱都经过一番可怖折磨后,仍有一人是完好无损的。
她双手还很难动弹,吃喝都是慕湛亲自动手伺候,她起初执拗不吃,但后来明白饥饿可以压过尊严,终于喝了第一口粥。
慕湛颇有成就,但面上什么都瞧不出来。
喂完粥,有丫鬟来将碗收下,他剥开她一身洁白衣物,替她伤口抹药,玉骨冰肌令qing欲滋生,但念到她底下快被他捣烂了,只能勉强用双手。
卫泱麻木任他抓着自己的手上下耸动,后来他也觉得乏味,还不如自己双手来得痛快。
“明天的饭换个人做,芷心做的我吃腻了。”
“由不得你挑。”
说完觉得语气太狠,看她极力忍着泪的双眼,心迅速软化:“不吃就不吃,明天找武威城里最好的厨子来。”
“我不想再看到芷心,你将帮她寻一门好的亲事吧。对方不可是乌苏那样的武夫,得识字,性子得温和些。往后有你亲自监视着我就够了,那人。。。那人那里,是无需知道你我夫妻间的事的。”
“毕竟是伺候了你十多年的丫头,舍得送人?”
他躺在她身侧,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把玩着她的辫子。
“跟在我身边十年,还不是说背叛就背叛?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世上除了自己啊,就没什么可信的。”
“可算开窍了。”
她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辫子:“还得多谢侯爷,令我早日看清真相,也让我彻底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往后你若是肯听爷的话,便可依旧做你呼风唤雨的嘉炎公主。”
“卫泱被册封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没做公主的命,做公主啊,要活得傻一些,活得无私一些,现在卫泱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什么卫家什么皇室的,都和我无关。皇上和你大哥都想除掉你,我不愿因你受累,不想日后做寡妇,所以就逃了。只是我没你精明而已,换做另一个人,现在我早已逃到青原郡去了。”
“既然走不了,安心做你的公主,做我的夫人不好么?”
“哟。。。”她忍不住笑出声,“你真当我傻呢?我先是教唆你三弟放火烧了你的营地,又打你身旁逃了出去,还刺了你一刀,凭你的性子怎么能让我安心呢?”她眉目弯弯,像是真的看破红尘俗世,又有千般不解:“你说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呢?我恨你在我身上施加的屈辱,你恨我背叛你恨我伤你,你囚禁我侮辱我,我总不能就此作罢?总要想个法子报复回来。”
那比爱更不易消散的,是恨。
情意未生,反倒是恨将她与他生生世世联系在了一块儿。卫泱仍未能懂,当恨意散了,才是爱意最浓时。
他又扯去她的辫子:“叱罗常与我说起你,起初我还不信,你这精明丫头哪里像个死心眼?这次我才真看透了,叱罗那混小子看人从未失误过,你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为他折回了,不是死心眼是什么?”
“可惜我眼界高,一般人入不了眼。”
“不就变着法儿嫌弃爷吗?入不了你的眼也罢,大不了挖了你这双眼,别老是溜溜算计别人。”
“那您可得收好我一双眼珠了,我虽不想做宫里的公主,但浑身上下都是宝贝,我这双眼能识善恶辨真假,胜过倾城明珠。”
“行,等爷收拾了卫家后,或等卫家不要你了,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了你的眼珠,日后上别的女人的时候就把你一双眼珠放在床头看着。”
“妾身先谢过侯爷的记挂了。”
“公主年纪不大,但也算是红颜了,真不知在我之后,又要去祸害谁。”
“眼珠都没了还怎么做祸水?”
“要不。。。我只挖一只,剩下一只给你留着?”
她低低笑着,仿似一切都放开,屋外雨雪,轻易困住她的所有美好青春。
燃一段香,满室云烟,小轩窗泄露屋内无聊光景,一人粗言斥史书胡写,一人执笔描探到床头的红梅形态,各有各意境,互不相扰。
月老愁白三千烦恼丝,都剪不开这一段孽缘。
洒墨纸上,晕开段段难言意境,手腕用劲,落笔豪迈。
慕湛瞧去,道:“这与市面上流传的公主真迹不大相同。”
卫泱挑眉:“哟,你还懂书法呢?”
“臣是不懂韩李刘宋之流,但总不是连字迹不同都看不出?”
“韩李二位是书法界泰斗,我初初认字就是摹得他二人的帖,但刘宋二人是否有资格与韩李二位先生相提并论,还得待后世评论。”
“公主连这一手好书法都藏得住,不知还有多少面具掩着你的真面目。”
“哪里是藏?只是陛下不喜草书,整个宫里谁不顺着陛下的意思?”
“陛下拿奏折让公主去临摹,公主当真是盛宠无双。”
她放下笔,同慕湛说话,眼却只注视着自己方才完成的画作,“本宫比较好奇的是侯爷初次入宫是如何能得陛下召见的,朝中大臣,不论文武都得顺着陛下的意思,奏折书函必须用秀丽小楷书写,只凭侯爷与侯爷手下的人,怕是连入东阳城的资格都没有。”
“臣入朝为官凭的是一身战伤。。。”
“是吗?”她将他未完的话逼了回去,语气嚣张挑衅:“我还以为凭的是巧言令色的好功夫呢。”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任她撒泼耍痴,装疯卖傻。
那时在刀尖上舔血,睡最低贱的营妓时,他倒是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娶到高贵公主。尽管她不愿承认,但她这张白纸上已经留满他的痕迹。
“我想听你母亲的故事。”卫泱道。
卫泱呈跪坐姿势,慕湛本是没个正行地斜斜倚在她身后,听她此言,突然起身要走:“一个蠢女人而已,没必要说她。”
“她会伤心的。”
“她比你幸运得多,明明有许多次能走的机会,偏要留在这个破地方。”
卫泱淡淡一笑,想到慕湛的母亲一定是个十分温柔的女子,真不知是如何生出这种浑身是刺的刺头。
“她爱你父亲,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错?”
“你们女人脑子里想的事总绕不过情情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