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敬佩溢于言表,眉与眼,皆写着满满期待。
她无法在早朝上见证卫兖封侯的时刻,但事后的宴会却绝不可错过。宫中公主不止她一位,皇帝最护着的却是她,平常场合不舍让她抛头露面,此次全因她与卫兖兄妹情深,才允了她。
整整八十三日未见,她不容自己有闪失,惊艳出场,多一刻少一刻的失误都不准。
宫宴上她姗姗来迟,同皇帝行过礼,又接受一众人的叩拜,由上座望去,仍不见今日宴会的主角卫兖。
她只用先他一步,然后注目他。
似是心有灵犀,她才刚刚入座,那英武威风的将军便至,他穿一身暗褐色的朝服,发髻高束,眉飞入鬓,轮廓刚毅,然而气质清逸,令人难将他这个人说透。
卫泱只是淡淡抬眼,听他给皇帝行完礼又给自己请安,她品口香茗,语气亦是淡淡:“二哥辛苦了。”
卫兖今日封侯,可见皇帝对卫家器重,无数人艳羡,唯独卫泱无动于衷,听完席上之人对卫兖的虚伪恭贺,她早就发困,却又不愿体现退去,只等宴席散了,皇帝将卫兖与她留下,空气中才清静一番。
皇帝叫卫兖陪他下棋,于卫泱而言观棋是件苦差,谁敢赢皇帝,卫兖每次都得让得毫无破绽。
“泱泱,替朕参谋参谋,这次该如何走?”昭帝捋着长须,目色沉凝,显然投身棋局。
三人非第一次这样下棋,卫泱心里叫不好,卫兖与皇帝下棋会让,与自己下棋可从不会让,偏偏自己的刁钻棋艺都是卫兖手把手教的,她如何下的赢他?
索性拒了这差事:“舅舅你这是为难我了,我代替您出战,这把棋我若是输了,那便是您输了,我若赢了,便说明我二哥棋艺不过如此,我一介女流都胜得过他,他又何来资格与您对弈?”
小女儿的骄横姿态,偏偏昭帝最为受用,昭帝寻思着这卫泱倒是越来越精明,越来越深得他心,一开心,赏。
前些日子南越进贡来的物件还没赏出,留着等卫泱先挑,挑完了再给宫里其余宫妃送去。
卫泱挑了件孔雀翎披风,这孔雀翎不是满室珍宝中最珍贵的,但她也不稀罕这些宝贝,昭帝将她养在金银屋中,一般的宝贝难入她的眼。现下将更有价值的留给其他人,反倒少些事端。
陪昭帝用完晚膳,昭帝才肯放他们归去,这一路上前后都有宫人守着,卫泱也不敢表露自己的念想,卫兖先她半步,亦步亦趋,待出了重明殿,才一个疾步,与他并排走着。
“舅舅的身体如今越来越差了,也越发怕孤独,可怜他才四十出头,跟个老头似的。”她低声感慨着,心里想着这些年昭帝对她的宠爱,伴着晚秋的凄凉,心中一片萧索。
“陛下是天子,福寿齐天,你不必心伤。”
“但愿。。。”
等到了她的宫门,宫人才退去,周遭落了清静,她长吁一口气,一身宫装行头太重,趁着屋里暖和,先去换了件常服。
“胭脂,却备茶。”
吩咐完丫鬟,又与卫兖说:“这样的天最适合饮杯热酒,但你明日还要去舟山,长途跋涉,近日还是不要饮酒为好。”
她似个婆婆一样嘱咐,卫兖却不觉烦,胭脂端来茶水,却是她亲自替他倒茶,深色茶壶更衬她的玉白手指,也不知是茶水的清醇还是她身上的气味,比酒更迷人。
见她面色丰润,便知她被绑架未受多大苦难,卫兖也就心安。
“泱泱,父亲对你甚是思念,若有空,多回去看看他罢。”
卫泱负气般饮茶,可惜茶水终究清淡,比不上酒的浓烈,冲不散心底怨念。
她一双弯眉皱起,满脸不屈:“我思念他时,他可曾来看过我?舅父视我为掌珠,皆因对母亲的敬重,国公府的荣辱与我卫泱毫无相关。”
说罢,又不想因无聊的事浪费难得的好时光:“卫兖,你可千万别再提起国公府的人和事,多日未见,你也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前些日子我被山匪掳去,你就毫不担心?”
她咄咄逼人,卫兖怔在原处,见她说完,却是兀自低了头。
“泱泱,你我虽无血缘关系,但你是我卫兖的妹妹,你受难,我焉有不顾之理?只是见你无恙,便知无需再问。”
“你怎知我无恙?若当日被掳走的是卫苒,是你的亲妹妹,你还会充耳不闻吗?”
小女子胡搅蛮缠起来,没人收拾得住,卫兖七尺男儿的尊严不容她如此质疑,不论她信也好不信也罢,他待她与卫苒从未有亲疏之分,可现下与她解释,她能听得进?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你与苒儿并无区别,时候不早,我该回军营了。”
少女心事埋没在冷夜之中,待卫兖身影彻底消失后,卫泱才唤来侍女收了茶水。
她站得高,便对世事也看得更清。即便自己贵为公主,仍抵不上一枚棋子价值,男人的眼里,权势地位,通通比女人更重要。
翌日,她才从睡梦里醒过,是日上三竿,胭脂正替她梳妆,她撩起肩侧一缕黑发,无事作弄,芷心突匆匆闯来:“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夏王妃小产了!”
卫泱神色怠慢:“她小产与我何干?不是说过我不凑国公府的热闹吗?”
那夏王妃不是别人,正是与她无甚相干的姐姐卫苒。卫泱前些日听闻她有了身孕,从她宣布有孕到小产,不足月余。
芷心急切道:“夏王妃一口咬定是三公子推搡了她,大公子正要将三公子绑起来送到慎刑司去!”
慎刑司是专门关押犯法的宗室子弟的地方,好巧不巧,执掌慎刑司司印的人,正是卫家兄弟的死对头慕湛。
“现在他们人呢?”卫泱问道。
芷心答:“在国公府里。”
☆、求人
卫泱约莫一年时日未踏入卫府,不知原来从前国公府的牌匾已经换做了皇帝亲手所书。国公府由卫烆的二夫人梁玉持家,梁玉倒是不似其它妇人一般喜好奢华,新置的几样子装饰素洁雅致,合卫烆心意。
卫泱心想,阿娘一生也未合过卫烆心意吧。
芷心是府里跟着她入宫的丫鬟,对国公府的事也是心知肚明,如今的国公府,是卫烆梁玉的家,长公主的三个孩子在这里像极了外人。
卫泱赶到大堂,见卫桀与卫显对峙着,卫桀坚持自己没有推卫苒,卫泱一见卫桀,就知他未说谎。
一同长大的兄妹,只需一个眼神就看到了对方的心底。
卫显坐在椅上,一手扶额,哪还有英气勃发的将军模样?家务事难断,他比卫桀长了不过六岁,却像个父亲一般将这对兄妹尽心负责。
卫泱帮腔:“阿哥,卫桀平日里再混蛋,也算是个磊落的人,你看着我俩长大,还不清楚他么?他说没有做过,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的。。。”
“误会?!”卫泱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妇人面目清丽,看上去约莫三十五左右的年纪,头发只挽着简单的发髻,插着一支金簪子,“我苒儿受你们兄妹的欺负还不够么?卫显,王爷不在,你得替王爷执好家法,不能叫我的苒儿白白受苦。”
这妇人,正是梁玉。
卫桀脾气暴躁,梁玉的话更是火上浇油,他一个箭步上前,与梁玉对峙:“我兄妹俩打小见了你们家卫苒都是躲着的,什么叫欺负她?我卫桀若要欺负她,她还能活到今日?说句不好听的,卫苒嫁给夏王心不甘情不愿,若真在意这个孩子,怎么会在孕期最危险的时候上街去?我看你们分明是贼喊捉贼!”
卫显听卫桀这样说,怒气也涨了起来,他在外戎马杀敌,为的不就是给弟妹荣耀?这个卫桀,却屡次三番不让他省心。
卫泱也觉卫桀这番话说得有些过了,忙上前将卫桀拦在身后:“姐姐小产,疼在她身上也疼在二娘心里,谁家母亲会愿意孩子遭受这些苦?三哥,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此事,若今日受伤的是我,阿娘还在的话,一定会心疼死了,这时哪里还会管什么对错之分呢?”
言下之意,梁玉不过关心则乱,没有事实的证据证明是卫桀推的卫苒,便不可给他定罪。卫泱知母亲一直是梁玉的心结,如今搬出母亲,不过是希望她能有所退步。
卫泱道:“二娘,你也知我三哥的倔脾气,容您再宽恕三天,好彻查此事,若到时候证据确凿是我三哥推的姐姐,我立马禀报陛下此事,将三哥关入慎刑司内。慎刑司那地方虽然关不死人,可进过那地方,便是一辈子甩不去的污点。”
梁玉也是有分寸的人,这卫泱平时傲气,她也知晓。如今她肯出言讨好自己,实在难得,她不信卫泱能在三日内翻出什么花样来。
“我便只给你三日时间。”话锋一转,梁玉两眼又看向卫显:“可是卫显,你替你阿爹做家主,便不得偏袒,既然卫泱说了,她要自己查找证据,你便不得插手此事。”
“梁玉,你。。。”
卫桀对梁玉积怨已久,只怕这是要集中爆发,然卫显一句“够了”,威严十足,终令卫桀忍耐。
卫泱见战火渐渐平息,才温着性子对梁玉道:“卫泱也不知如今哪些东西对姐姐有益哪些无益,出宫前便嘱咐了太医院将最好的补品都送到国公府上。只是卫泱怕皇后娘娘得知此事后伤心,先斗胆瞒了她。”
那夏王生母淑妃死得早,夏王由皇后一手抚养长大,卫苒怀上的便是皇后长孙,若皇后得知此事,只怕不仅将卫桀送入慎刑司那么简单。
梁玉也无可奈何,若非得禀报皇后,又显自己不识大体。
待梁玉走后,卫泱仍喘不了气,只听卫桀回忆今早的情形:“我今个儿去藏珍阁,结果碰见了慕湛那混蛋正在调戏卫苒,我好心相助,卫苒自己不长心摔了跟头,反咬我一口。”
“慕湛也在场?”卫泱与卫显同时反映道。
卫桀道:“那混球的话不能信的。”
卫泱秀眉微蹙,看向一脸沉思的卫显:“阿哥,慕湛与你素有恩怨,若他能将今日情形如实告知,定能堵住二娘的嘴,还卫桀一个清白。”
卫显紧握的手慢慢松了开,显然心中已有了定数:“此事我不方便出面,卫泱,你带上郑永德去找慕湛,郑永德是陛下身边的人,慕湛不敢与你为难。”
卫泱只说了句“是”,心里有了底。这三日便别想安生了,只求度过这段时日,能得几日安稳。
回宫之时,芷心忿忿不平:“小姐,大公子这不是送你去虎口吗?谁不知那慕湛就是个野人。。。”
“大哥有他的思量,此事叫我出面已是下策,但三哥决不能进慎刑司那种地方,陛下一直护着我们三兄妹,三哥若进了慎刑司,一来是打陛下的脸,二来旁人总会再提起母亲说事,我不容这些俗世尘泥脏了母亲的声名。”
芷心因卫泱提起亡母,又想起了自己先前的这位主子。
她今年十六了,比卫泱还大个一两岁,却已在卫家十三年。
长公主谢尔行将她带回时,她不过八岁大的年纪,不大懂事,但长公主慈悲的怀抱,却始终难忘怀。
谢尔行救助许多孤儿,许多孩子因此获得新生,芷心是其中之一。那年西南饥荒,芷心一家随难民大流逃难到东阳城郊,芷心父母双双饿死在荒废的古刹内,卫烆领命安置城郊难民,尔行更是救下所有孤儿,女郎为其寻找新家,男郎留在卫家,习武念书,满十四以后入伍或入仕,保家卫国。
长公主去的那年卫泱不过八岁,即使是以国礼下葬,满城哀歌,在芷心眼里都比不得小女孩卫泱的伤心。
在那以后卫泱不再与国公府往来,性子愈发冷僻,没人说得上是好还是不好。
“芷心,吩咐车夫,去西城练兵场。”卫泱思虑后决定。
芷心不知她打算,确认一遍:“现在就去找慕湛?”
卫泱道:“我等不及了,这事不能拖,得趁着宫里知道以前证明三哥清白。”
马车夫得了令,一刻也不敢耽搁。
还未靠近军营,就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卫泱吩咐车夫拿着自己的令牌去通报,过了小半会儿,来迎她的竟是小半只队伍,卫泱认出带头的人是卫兖的副将,虽一早就做好和慕湛的人周旋的准备,却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司徒青领着一众士兵向她行过礼,领她进军营,路上卫泱问道:“司徒大哥,侯爷现在可是在练兵?”
司徒青道:“却是如此,恐怕公主还得等上一阵子了。”
卫泱嘴角细微地抽了抽:“。。。无妨。”
好在给她的是上座,一进屋便有人端茶倒水,等屋里下人都空了,芷心才破口骂道:“这个野人还真拿自己当个东西了,他不三拜九叩来迎接小姐,反倒敢让小姐等他,不就仗着他一个杂种的封了侯爷吗?小姐,等这事儿过了以后,你可得去陛下那儿告上一状,阁了他的爵位!”
倒非芷心火大,自打她们坐在这屋里后,连续一个时辰都有人来进出,礼数虽是周到,可迟迟不见慕湛人影。
卫泱喝口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反正今天是做好准备要求人的,多等少等也没什么区别。”
真别说,这军营的茶水晦涩,喝了更烧嗓子。
馊水一般。
卫泱面上淡定,心里却是焦急,眼看日薄西山,有人为她们送来膳食,卫泱轻瞥了眼军营的饭菜,对送饭的小兵道:“端下去,本宫已经叫身边人去城里的酒楼买膳了。”
待车夫送来含香楼的饭菜,慕湛仍未出现。卫泱只吃了两口,见天色已黑,怒意也积攒到一定程度,突然起身,问一旁伺候着的小兵:“慕湛在何处?”
小兵得了头子的令在这里守好这位宫中最得宠的公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沉默以待。
那玉铃铛一般清悦的声音突然提高,凌厉了起来:“本宫问你,慕湛那狗奴才在何处?”
他这小小侍卫怎么会知?主子发怒时,做好忠犬便是了。。。
于是立马下跪:“公主饶命!奴才不知!”
卫泱到底是看也不看脚下跪着的人,径自出了屋去找,芷心教训完这小兵,迈着疾步跟了出去。
练兵场上灯火辉煌,却不似是在练兵,还未走近,已有鲜美的烤羊滋味传来。
芷心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