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们这是要动手的意思,便捞过余下的酒壶,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递到唇际,慢慢地抿着,“好酒须慢品,好友须交心,算计嘛,就须得好生欣赏了。”
“你啊,起手的,永远是这一招。”姬明夜侧身一躲,避开了慕清投掷而来的酒壶,接着身子一矮,肘角击出,撞向慕清随之攻来的身形腰侧。低眉间,却是横了我一眼,显然对我这番话很是不满意。
慕清反应也是快,腰劲勃发,生生一个硬旋,掌下横走,抵住了姬明夜的肘角,笑道,“你不也是一样?”
两人如此依凭单纯的技击相博,一招一式,都好似能洞察彼此的出招所在,你挡我拆,你解我封,你来我往地竟是斗了一个时辰。
言语交错,我大约也知道了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十年前,慕清与七岁生辰月前,遭逢家变,随后被林西凛带走,照顾了他七年。期间,因他的身体不能修习秘术,故而林西凛带他游历各方,遍寻技击高手,教习与他,终是学得一身搏命之术。随后,林西凛离他而去,他带着她在七岁时赠予他的麒麟剑,孤身一人返回邺城报仇。途中历经广陌,遇到仗着秘术之身一时骄横的姬明夜,慕清以手中麒麟剑能消万法之力巧胜了姬明夜。姬明夜不服,一直缠斗与慕清,慕清无法,只好约定两人单纯以技击之术相博,如此一斗,就是月余。
两人年纪相近,兴趣相投,几番下来,惺惺相惜,竟是成了好友。同习同坐,互相切磋之余,除却秘术,两人的技击修行都是大有增长,最后,竟是谁也赢不了谁。
慕清寻仇心切,找林西凛又是认真,耽搁月余,已是难得,得到互不胜负,随而辞行。
姬明夜纵使不舍,奈何封地所在,也是不能擅离,只好应允。再次相见,便是因姬明澈生死之局,如何不叫人多想?
“算计,我不知什么是算计,我也从未算计与你。大哥之死,死在四香车,林西凛又是只魅,这是一早就算好了的。我心小,容得大哥,容得你,便再也容不得算计之人,你若信得过这份心,便该同我一般去找那算计之人,而不是在这里颓然撒着酒气!”姬明夜将慕清按在身下,一脸恨得他不争气的样子。
慕清反手一挣,不想姬明夜竟是用了秘术之力,“你我相博,何时轮得到秘术来论?”言罢,眼眸一迷,竟是一抹龙息溢出,白光耀眼间,他一挣而脱,左手臂衣袂撑裂,缠绕着一圈一圈的银白龙纹,恍若心口上的那般,散发着强烈的龙息。
将姬明夜高高提起,慕清恨声道,“就算不是你,也是你大哥。他自己践行不了十年之约,何故要我来担负,凭什么,你们都要这般期望与我!我……我……根本,担不起啊!”
他一声低吼,将姬明夜远远掷出。
我见他几如疯狂,显然是控制不了体内强大的龙息,忙祭起灵机飞身而出,接住了姬明夜。落地时身形再出,祭出龙魂剑以剑柄磕在他的后颈,龙息得龙魂剑引导控制,终是安稳下来。
慕清也恢复了眼底的清明,看着姬明夜踏花而来,别过了脸去,“我……抱歉!”
“大哥之事我会查得清楚的。只是你,这手臂,是怎么回事?”姬明夜走至跟前,眼眸深邃地盯着慕清手臂上的银白龙纹,“魂骨之力?你不是不能修习秘术的么,又怎会有魂骨之力?”
“他在万青山已经死过一次了,若不是龙息化心而护,他恐怕不能活了。”我知道终是掩藏不住,只好将真相说了出来。
只是龙息化心,一直都好好地护住心脉,如今蔓延到左臂,难道在数次激斗之下,龙息竟是在缓慢地改变慕清的身体结构么?我一时也想不明白慕清身上的这种变化是因何而起,但他现在不能控制龙息,随时可能因为刺激而陷入疯狂,这种疯狂不仅会蚕食他的身体,也保不定会让他做出什么事来。
我看着手中的龙魂剑,忽地生出了一个想法,但又是一阵踟蹰。
毕竟,这是师傅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这么说,他也是可以修行秘术了?”姬明夜眼底闪过一丝欣喜。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控制不住龙息,即便能修习秘术,恐怕也只能加快身体透支的速度罢了。”
“那该如何?”姬明澈急道,一脸的担心,“身体承受不住又是什么意思?”
“他本是凡人之身,本没有自来修行养护身体的魂骨之力,贸然接受了如此强大的魂骨之力,本就承受不住,如果再因暴走冲撞,那自然是会被反噬损伤的。如今只有……”我心下一横,还是决定助他。
“如今只有将我的龙魂剑予他,帮助他控制引导体内的龙息,免为损伤。”
“你!”慕清听完,惊讶而起,撑着犹自失力的身体,“不要帮我,我也不需要!”
姬明夜见状,忙扶住了他,“阿清!”
“我不能!我心底……只有阿凛一人……而已……”慕清神色难堪,一字一顿地说完了这句话。
我终于明白他所担心的,不过是怕林西凛介意而已。
我眉眼敛了情绪,抿唇淡然,“林中那些话,你权当是我疯言疯语,无须挂怀。我帮你,如今已没有其它的意思,即便我是真得有什么目的,你只需记着,我也是不会伤害与你的。更何况,我们,不是朋友么?”我将龙魂剑双手递出,托于慕清面前,瞥着姬明夜道,“你说,是不是?”
姬明夜神色复杂地眼眸闪了闪,随即咧开了唇角,大声笑道,“是,当然是!明夜能有两位如此好友,当浮一大白!”
姬明夜眼底的清澈诚挚让我很是安然,眼见了慕清为难的表情,轻声道,“就算是为了林姑娘,你也该保重身体,不是么?”
慕清闻言,低头思索了数息,再抬眸时,眼底已经平静和坚决,推开姬明夜扶住他的小臂,站直了身体,俯身对我深深一礼,郑重而道,“慕清承蒙你数次照顾,此生只当你是我再生恩人,定会寻机报答,万死不辞!”
我知道他还是在介意着我曾说过的话,刻意撇清身份,当下也不勉强,待他直起身来,将龙魂剑放进他手心里,平眸温道,“是朋友,不是恩人。”
“对!是朋友!”姬明夜一按慕清肩膀,随手就要来按我的肩膀,到了半路又退了回去,尴尬笑道,“忘了你是女儿家的,勾肩搭背的,不成礼数。”
我不介意地一笑,“说好的来喝酒吃宴,偏生被你们两个混小子打闹一番,酒都洒完了。”
“文府别的不多,就是酒多,还都是上好的桃花醉!”姬明夜俯过身来,侧耳低声,一幅怕是人听见的模样,“别看文无常羸弱,可是喝酒的一大好手呢。”
“是么?”我讶然,确实是看不出来。
“我着人拿酒来,我们再喝。”姬明夜说着就走了,留下我和慕清两人静静相对,也不知是他故意,还是心思单纯地忘了我和慕清之间的尴尬。
“剑,是好剑。”终是慕清先打破了这尴尬。
我知他是想缓和,心下也算是得了安慰。
“龙息龙魂本是一体,如今合二为一,也是应当。”想了想又补充道,“秘术修行运转之法,明夜应是清楚的,届时你问他便是。”
“好。”
慕清应的平静,我亦平静无澜。
这一场宴如人生,聚也罢,散也罢,我都似走不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姬明夜简直是有些刻意玩闹的意思。
除却晚间助慕清修习秘术之力,控制龙魂之力,白日里他就招呼着我和慕清两人到处游散,几乎都把邺城逛了个底朝天。
我欢喜得紧,毕竟人间热闹,处处新奇几乎都让我难耐兴奋,恨不得将这些一股脑的都搬回了冷寂渊里去,也让师傅瞧些。
苦了的则是慕清,白天陪我们两个嬉闹,晚间里还要勤奋修习,好在他人善于忍耐,白日里倒是没什么不对付的情绪。纵使我与姬明夜逮着他数次以此打趣,他都是毫无所感,万年不变地冷着一张脸。
日子就这样似缓似慢地过去,很快便到了无往书院的入院之期。
我担心的是,慕清修习半月,依旧只有左臂能够运用魂骨之力。
面对各界对无往书院的觊觎之心,这一关,恐怕,并不好过。
卷一贪字卷之第十九章:无往三问
这一日到了,姬明夜早早着人叫了我们起来,沐浴过后,着了他送来的新衣物,我看着镜中的一身短打白衣,甚是精神。想来,姬明夜怕是会有争斗,故而也没准备水袖盈衫。我习惯了龙魂的利落护甲,于此,倒也是方便得紧。面具未取,罩帽依旧是得戴上。顺了顺罩帽轻纱,透过轻纱瞅着犹自沉睡的小狐狸,心下想了想,我本是与它该无牵连,古物经一事已经挨它受累,此间,便也罢了吧。收了水镜,不想吵醒它,脚步亦愈发轻了地到了厢房门口。
小厮在门口候着,径直领着我去了后院马房,姬明夜早早在那等着了,亦是一身紫衣轻短,掩不住的神气。瞧着我来,先是打了招呼,“轻夜白都等得不耐烦了,阿清呢,怎地还不来?”
“来了来了,我瞧着你才是最不耐烦的那个。”慕清不耐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侧过身子,眼瞧着他一身蓝衣贴短护身,从我身旁走过。
这几日里,我们虽是时常嬉闹,但他依旧与我隔着有礼的疏离,刻意得紧。
我多少有些在意,眼下瞧他又是这般模样,心底轻叹一声,也朝着姬明夜走去,“可都吃了夜草了?”
“我吩咐得,谁敢大意,扒了皮去!”姬明夜大声一笑,牵出我出门常骑的那匹周身通透似雪的轻夜白来。
我接过缰绳,轻轻抚了抚它的鬓毛,看它打了个舒适的响鼻,笑道,“看样子是吃得足了。”
姬明夜亦牵出了他的红叶。他那马一袭溜红,每次出门,最数得它耀眼。性子是烈,脾气也不好,旁人碰不得。此时刨着蹄子,一幅耐不住要出去撒欢的样子。
“昨晚个什么时辰起的?”我打趣着姬明夜。他的红叶性子烈,闹脾气的时候,非得他亲自照看,看它这蹄子刨的,想来昨晚个是闹了。
“亏得我起来,不然你的小白还不得让那黑子咬几个窟窿出来。”姬明夜说着斜看着那厢安静立在一匹黝黑骏马的慕清身上,“喂,阿清,你那黑鬼子,不知道昨晚发了什么疯,逮着轻夜白咬呢,若不是我红叶叫的耍∝税床蛔。铱晒懿焕凑馐铝恕!�
“它有名字。”慕清安静立着,黑马也立着,就像一道黝黑的影子,黏在了慕清身侧。
“马呢,也是有着脾气的嘛,我们不是还常常闹么?”我随口道,心底并不以为意。
“这话可就听得别扭了,感情你还把我们比作马来了?”姬明夜朗声一笑,牵着马就往外走。
我随他笑了笑,“可是你自己认的,与我什么相干?对了,平日里出门,多去的凡间闹市,以马代步我倒是觉得可以。可今日是去那无往书院,来往的都是修行之士,御行即可,怎地也牵上马来了?”
“少不得也有凡人去的,敌暗我明的,掩藏下实力,总是好的。”姬明夜人虽是我们当中最小的,心思却是谨慎得紧,大约这也是他身为姬家人的一个可怜之处,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下来。
“倒也是。”我附和道,也牵了轻夜白,随着他出了后门。
从邺城去卿志门的路我也是随着林西凛的四香车走过一程的,我们三人座下马匹不差,但是比起林西凛的车架来,到底是慢了些许。我们出门时天方泛白,到了卿志门下,日头已是挂高了。卿志门残破的大门前也堆满了人,当然,少数里也是披着人形的,或魅,或妖,或掩了气息的修行秘术师。
我们三人马蹄子一落,就惹得不少人回了头。
慕清与姬明夜面向生得都是不错,惹得几个少女妇人之相,眼眸潋滟地多看了几眼。姬明夜立时侧过头来,哂笑地瞅着我道,“好在你遮了头脸,可不然要惹人回头几许呢。”
“就你话多。”我白了他一眼。他是个不饶人的主,先前我闹了他一句,想来是随时惦记着。
我们三人下了马,让随行的小厮牵过一旁照顾,就随了人流进了卿志门。
我注意到慕清的脸色有些沉,知他是见景起意,心下也不知如何安慰,倒是姬明夜先说了话,“阿清,你这什么事都放在脸上的,可别让监考的先生没了好印象,不许得你入院。”
慕清听得,一个人在前沉沉走着,半响才闷出了一个字,“嗯。”
姬明夜摇了摇头,轻看了我一眼,“他哪一点儿好了?”
“我也不知……”我敛了声气,语气轻极了。
眼眸所在,是慕清渐远的背影,恍惚间,好像与一抹瘦削的背影重合了。
卿志门几乎被破坏殆尽,高大的院墙到处都是残存的山鬼精魅肢体,也不知秦时欢怎么想的,都懒得打扫些许,任由这副样子摆在前来应试的人面前。
一路过了修身庭,到了倒了半拉房檐的知礼院前,人群的长队才停了下来。
这里倒是稍作了打扫,与万般残破间,显得独立一隅,檐角的木质风铃犹在,依旧是随风地轻轻闷撞着,别惹了一番清宁。
我仰着头,透过轻纱看着它,心中想的却是,待会见了秦时欢,该以怎样的表情。
其实也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就是这么想了。
回过神来,是姬明夜在我眼前晃着手指,“阿宁,发什么呆呢,该我们了。”
“是么?”
我回过眸,知礼院的门前空荡荡的,先前那些长长的队伍,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只有一名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女,静着一双乌墨的瞳子看着我。
我猛地转头望向来处,满眼的是看不清人数的队伍排到了末处。那些人眉目各异,神情不一。见我回头,少有的露出些不解之色来。
我一时惶惑,几乎想立刻逃离此地。
姬明夜却是一把拽起我,几步到了那女童面前。
“你们三个要一起?”少女动了动眸,乌墨里闪出一丝琥珀色。
“是的。”姬明夜一口应下。
“我叫苏浅,随我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