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槿衣似是没想到一贯孩子气没正形儿的唐小软会忽然对她说出这样正经的话,略略迟疑,应道:“嗯。”
“虽然这样说好像蛮自私的,我也知道你不一定想听,可是我还是想说。”唐小软抿了抿唇,笑道:“别人死不死我才不管呢,沐姐姐,你别有事儿。”
沐槿衣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唐小软这一句话说得她心情格外复杂。可待要认真寻思点什么,却又觉得满腹怅惘,仿佛一股子气陡然提升到了一个临界点却砰一声化作了泡沫——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半晌,她转身离去,急转跑开的身影怎么也没有留意到身后那一贯笑意温纯的女孩陡然间沉下的脸。唐小软仰面望天,不远处一只灰色的鸽子正扑棱着翅膀向她飞来,她嘴角微勾,闭上了双眼。
沐槿衣,你是我前世今生直至永恒,最最在意的人。可是你呢?你在意我吗?像我在意你一样地……在意我吗?
刚才你说要我们先回去休息,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开心,然而这开心不过一秒便荡然无存,你终究还是想要去那里,哪怕你明知道那里将会是我们分开的地方。
思绪渐渐飘远,一时间,另一张面孔浮现在她眼前,似是陌生,却又无比熟悉。同样的眉目如画,同样的清冷如冰,同样的淡然如水,唯一不同的是,这张脸上更有着一种让她几乎想要撕毁的慈悲。
她蓦然睁开双眼,静静凝视着那张清颜。
呵,你不是说过,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我了吗?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我为了找你,轮回了那么多次……
果然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说话不算话呢……
既然如此,那么,一切就交给我吧。
一声细碎的风响,那灰色的鸽子刚刚好,落在她的肩头。
沐槿衣没走出两步便听到一声枪响,她脚下一顿,随即循着方向找去,很快找到了小刀与强子。她小心地撕下半片袖子蒙住口鼻,上前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这一问,她赫然意识到了气氛不太对劲。小刀摇摇晃晃地扶着一棵树站着,眼神迷乱中透着野兽般的凶狠,两臂和前胸都有伤口,此刻正淅淅沥沥地渗出鲜血。而一旁强子则是坐在地上,脑袋靠着一棵树,双目紧闭,身前不到两米处掉着一把沾满了血迹的□□。
沐槿衣快步上前一脚踢开□□,引起了小刀的注意,他蓦地嘶吼一声,铁塔般的身体直扑而来。沐槿衣一怔,慌忙闪身一避,动作间已拔出短刀起手应敌。小刀一击不成,怒吼一声抬手便是一拳砸来,沐槿衣不欲伤他,身子急转的同时伸手去带他脉门。对方倒也是灵活,见状立刻缩手,另一手横起便是一个肘击。沐槿衣仓促间身子后仰,同时手中短刀上挑,本以为小刀会顾忌锋刃后退,未料却听嗤地一声,她手掌压地一个后翻站稳,看到短刀上淋漓的鲜血,不禁眉头紧皱。抬眼,面前的高壮汉子对手臂上的伤口浑然不觉,低吼一声便再次向她扑来,她暗自咬牙,寻着对方空门一肩撞了上去,跟着一个肘击砸在小刀太阳穴上,然后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反方向一摔,只听砰地一声,那铁塔般的壮汉便面朝下摔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什么情况!沐槿衣吐出口气,上前踢了他一脚,见他确实是晕了过去,于是转身去检查倒在一边的强子,只见他面如金纸,胸口处一个深深的血窟窿,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了,心跳早已停止。她不禁心头一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杀了你!”
身后忽然传来唐炜的声音,沐槿衣一怔,循声望了过去,只见唐炜踉踉跄跄冲了过来,她忙起身一步上前扬声喝道:“醒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唐炜看见她似乎是愣了愣,转瞬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狂躁,红着眼睛叫道:“我要杀了你!”
沐槿衣还想问清楚到底什么情况,眼见唐炜和刚才的小刀一样丧失理智,无奈之下也只能应招,打算先制服他再慢慢想办法。谁料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响,竟然是铁头也找了过来,眼见两人打在一处,二话不说就加入了进来。
局面成二对一,沐槿衣顿时有些吃力。一个肘击逼退唐炜后,她心中一动,蓦地想到了什么,于是又一刀上挑逼开铁头,然后立刻收手侧身一个翻滚跳出去几米,回身望去,果不其然,唐炜与铁头两人不但没有追她,反而怒吼一声后便打在了一起。
沐槿衣暗叹一声,眼看这几人早已不辨敌我,死的死伤的伤,全是中了邪了,一时不禁想起唐愷来,他人去了哪里?
也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边她才在想唐愷去了哪里,那边就听到一声枪响,铁头应声而倒。她一惊,忙闪身避在一棵树后,眼见唐愷眼神狂乱地举着一把手枪从树后跑过来,枪口竟是再次对准了他的亲弟弟,唐炜。
沐槿衣眉心一凛,起手一鞭子便甩了过去,饶是她出手极快,唐愷仍是一枪开了出去,却被鞭子带歪了准头,这一枪打在了唐炜的肩头上。沐槿衣眼见唐炜中枪,随即又是一鞭甩去,这一次目标是唐愷的脖子。只听鞭子落处,唐愷闷哼一声便翻倒在地,丢了手枪,双手死死地抓着鞭子。沐槿衣这软鞭内里本是精钢打造,唐愷这一硬扯,很快指缝里便渗出血来,他亦是浑然察觉不到疼痛一般死命地扯着,沐槿衣眼见如此,不忍他勒断手指,只好扬手撤回软鞭。
唐愷一待鞭子撤回,倏地跳起身来便要去捡手枪,沐槿衣随即一鞭将手枪抽到远处,鞭子同时砸在了唐愷的手臂上,一道鲜血登时飚了出来。唐愷呆呆地看一眼自己受伤的手臂,随即直愣愣地望向一旁站着的沐槿衣。
沐槿衣情知他神志不清,当下也不与他废话,上前便一刀挑过去。唐愷匆忙迎战,一对一自然是被沐槿衣逼得节节后退。沐槿衣志在制敌,并不出杀招,饶是如此唐愷仍是脚下凌乱,忽然大吼一声猛地抢上前来抱住沐槿衣的手臂便咬,浑然不顾那把迫在眉睫的短刀。沐槿衣情急之下只得收刀,膝盖上顶,撞地唐愷口眼歪斜,而后一招借力打力将他摔出去两三米远,因是脸部着地,糊了满脸的软泥。眼看唐愷很快翻身欲起,她心中无奈,却又不得不狠一些,两步上前一个膝跪,唐愷只来得及哼了一声便沉沉晕去。
身后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沐槿衣情知有异,一个翻身跃开,却见唐炜一身是血地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他行动缓慢,眼神呆滞,对自己的伤口浑然无觉,站在铁头的尸体旁发了会儿呆,蓦地向她看了过来。
沐槿衣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短刀。本以为唐炜会继续攻击她,没想到唐炜的眼神在她身上定格了两秒,蓦地又移开了。他呆呆地看着不远处树下那一小片绿绿的奇怪植物,忽然怪叫一声,身体像是溺水之人一般拼命扭动起来,两手更是伸向了空中使劲挥舞,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救……命……救……命……”
沐槿衣诧异地走上前,只见唐炜的脸色居然如醉酒之人一般变得酡红,一双手也从胡乱挥舞变成了扼住自己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一起流了下来,瞧着甚是可怖。
第三十四章 去似朝云无觅处(中)
“你怎么了?”沐槿衣试图与唐炜沟通,他的眼神实在是可怖,眼珠暴突,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双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子,只怕是要不了多会就能把自己活活扼死了。
眼见如此,沐槿衣只得扬手一掌劈下,本想能将他打晕,未料整个人都失了控的唐炜却忽然触电般耸了一下,猛地伸手便死死钳住了沐槿衣的手臂,口中嗬嗬怪叫,就像是溺水之人紧攀住浮木一般,坚硬如铁的手指深深地陷入到沐槿衣的皮肤之下。
“放手。”沐槿衣使劲挣扎。唐炜的力气相当大,濒死之人往往会爆发出十分强大的肌肉力量,他的手指就如是钢筋一般死死地嵌在沐槿衣的手臂上,哪怕沐槿衣一脚踹在他中了枪的肩头上,他也完全没有撒手的意思,并且拼命地将沐槿衣向下拉扯。眼看手臂已然被他抓出血来,沐槿衣迫于无奈只得拔出短刀,刀柄重重地砸在唐炜的太阳穴上,只听砰地一声,他终于眼皮一翻,慢慢倒了下去。
人是晕过去了,可抓在沐槿衣手臂上的手指却依然如铁箍般紧实,沐槿衣不得已伸指去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一一掰开。虽是见惯了生死,又只不过是因利益走到一起的伙伴,可眼看他们就这样死的死,伤的伤……沐槿衣转过脸去,心下仍不免有些黯然。
一场恶斗结束,她收起武器,又将散落在一边的两把□□捡起来放好,正要去将幸存的几人拖到一处安置好,谁料才走出两步便觉眼前一花,想起刚才唐炜抓伤她时满手的鲜血,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难道……!
眼前的风景渐渐开始跳跃了,沐槿衣勉强又走出去几步,一股说不清的混乱感开始慢慢席卷上来,太阳穴一阵阵抽疼,最后一下几乎疼得她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便靠在了旁边的树上,她重重喘息了几声,眼前是看不清楚的,可身体里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感,想起刚才唐炜等人的疯状,她心中一冷,毫不犹豫便咬破了舌尖。剧痛带来一瞬间的清醒,她尽可能远离那些怪树在一处空地盘腿坐好,眼观鼻鼻观心,竭尽全力凝聚精神默念起心经来。
思绪渐渐集中了些许,沐槿衣缓缓睁开双眼,一手抚在心口。身体的不适稍有淡去,可不知为何,心底却蓦地无比空虚起来,仿佛是原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忽然一片空落,连同她所有的记忆与情感一起被摘除地干干净净,她就像是刚刚来到人世的婴儿,却又空虚地仿佛历经坎坷一无所得的老者,眼前的天与地都变了颜色,树不再是树,而云也不再是云。她茫然地睁着双眼,澄澈如水又坚忍如冰的眼瞳深处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青色身影,那身影身材颀长,一头泼墨长发自脑后高高扎起,手拎弓箭,身背箭袋,一声青衣飒沓,竟是英姿飒爽,飘逸无比。
待要再看清楚,那身影却又倏然消失。是……幻觉?沐槿衣隐隐抓住了一点什么,不行,得继续念经,可脑海中却一片的空白与茫然,别说经文,就连她姓甚名谁身处何方都被忘得干干净净!
她渐渐开始接受这幻觉一点点包围上来,身体已经放松了下去,下一步沦陷的,便是她的灵魂。
恍惚间,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就像是灵魂已经离开身体,漂浮在半空中漠然俯视着脚下的一切。层层的白雾升起,一点点弥漫四野,而她的灵魂便在重重白雾的包围下愈发飘远,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间,拨云散雾,眼前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天地。
这是哪里?她的双脚确实地踩在了一望无边的青草地上,天空如水般蔚蓝,漫山遍野的红花绿树,清溪淙淙仿佛水晶在拨弄,鸟叫虫鸣,连空气都好到不像话。仿佛世外桃源。
她呆呆地四处看着,忽然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她看到刚才昙花一现的青色身影此刻活生生出现,脚步轻盈地从山头上跑了下来。她没带弓箭,手中却拎着一只通体纯白的兔子,沐槿衣呆呆地看着她从自己身旁跑过,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径直跑到了另一个小山头上。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她跟了上去。
那青衣的女子停下了脚步,沐槿衣茫然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拎起手中的小兔,却忽然伸指拧断了它一只前脚。她来不及讶然,就见那青衣女子身前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纯白衣裳的女子,长发及踝,身材较之青衣女子略显细弱,足上一串银铃,阳光下跳跃着耀眼的光芒。
她正坐在一块山石上,悠悠遥望着远方,想是听到了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逆光下她的容颜模糊,可一双透澈的冰瞳陡然间撞入眼底,不知为何,沐槿衣陡然间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一把心脏,心头只觉说不出的难过,更有一丝悲凉。
青衣女子笑着将受伤的小兔递了过去,又说了些什么,沐槿衣隐隐看到她唇齿蠕动,那白衣女子目露怜惜,伸手将小兔抱在了怀里。她的掌心仿佛笼着一团柔光,只是轻轻抚弄了小兔几下,那受伤的前脚忽然间便好了。沐槿衣看着那小兔蹦蹦跳跳地离去,心中诧异,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神奇的医术,正待要再看两眼,却见眼前的两人忽然间情势变了,青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然身负铁弓,而白衣的女子在她身后追着,沐槿衣仍是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却听到银铃在她脚踝间急切地跳跃,琮琮悦耳。
终于,白衣女子抓住了那青色的一角衣袂。青衣女子仿佛是说了什么,表情渐渐不耐,又见她不肯放手,竟蓦地拔出短刀一削,那青色的一角便悠悠落下。白衣女子愣住了,就在这个空隙,青衣女子忽然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郁郁苍苍的密林之中。
沐槿衣只觉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竟仿佛那白衣女子的情绪包括身体状况她都能够一一体会。好累……她抚着心口,抬眼,那白衣的女子竟是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缓缓停住了脚步。她跪坐了下去,白裙覆盖了青草,黑发又掩住了眼波,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之中,沐槿衣仍是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清楚地听到她内心的声音,她低着头,闭着眼睛,她在轻声念着:“虎神,虎神,请你保佑她能够平安回来,所有的罪孽,都让我来承担。虎神,请你……”
沐槿衣只觉心中说不出的堵塞与悲伤,她很想上前去看清楚那女子的脸,可是她们的世界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到的屏障,无论她怎么走,也走不到那女子身前。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痛恨自己理不清这复杂的局面,她是谁?她们是谁?为什么她会与她心念相通,为什么?
白衣女子睁开了双眼,迎着太阳照来的方向慢慢站起身来,沐槿衣看到她的嘴唇缓缓蠕动着,山谷中隐隐飘来她上古的歌谣。
她的声音清澈如水,却透着无法掩饰的悲伤。
明明一个字都听不懂,可沐槿衣的脑海里却像开启了同步翻译,她知道她在唱着什么。
“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