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晚晴宫的巷子里,但见两人缓缓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子起起落落蔓延了一整路。为首那名女子分明是宫女打扮。一身青碧色的襦裙,外头却罩了件莲青色的缎面比甲。那小宫女一手撑着柄翠骨描金山水墨伞,一手提一盏包金的羊角风灯,微低着脸只是走着。其后一名女子,身形纤细高挑,穿一件月白色繁绣折枝殿春的云锦襦裙,同色缎面绣鞋,行走在这一片雪色茫茫之中,瞧去便很是单薄纤弱,更因着这一身的素白,身处于这奢华艳丽的皇宫之中,很是有些格格不入。
“这便是小公主的寝宫了。”穿过冗长的永巷,那小宫女在一栋二层大殿前停下脚步,扭头望一望身后那素衣女子。“月姑娘,你实话和我说,当真是能有十成的把握么?”她叹了口气,“莫说我不曾提点于你,小公主是咱们皇后娘娘唯一的爱女,娘娘对她,爱逾性命,你此番去为小公主诊治,若能救得人回来,自然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小公主若是在你手上有了什么闪失……后果可不是你我能承担的起的。”
一番话说来,倒也是掏心掏肺。那素衣女子闻言淡淡一笑,“我既然揭了皇榜,自然便有治愈公主的良方。姑娘不必忧心,只让我见了小公主一面,当可分晓。”
那小宫女闻言这才稍稍地安了安心。因着雪势不小,宫门是一早便闭了的,她领着那素衣女子避到檐下,信手收了墨伞抖了抖放在一边,正要抬手叩门,那朱色的大门却蓦地从里头开了,一名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小宫女探出头来,脆声道:“可教我给盼来了!茜姊姊,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要被冻成个冰人儿了。”
文茜淡淡一笑,随着那小宫女走进院中,抬眼便见面前一栋碧瓦小楼虽是窗户紧闭,却难掩一室的灯火通明。销金茜纱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晃来晃去,却分明是在等着她们了。她心头一凛,一直抿着的嘴唇微微张开,怔怔呵出了一口热气,转向那鹅黄色襦裙的小宫女道:“偏你会撒痴,知道冷,怎不多穿些衣裳,可凭白教人说咱们娘娘不够知冷知热么?”
那小宫女闻言吐了吐舌头,瑟缩着上前便要替文茜拿伞,又偷偷睨了那素衣女子一眼,“这位姊姊便是那揭了皇榜要来给小公主医病的神医么?”
那素衣女子闻言淡淡点一点头。“姑娘过誉了,我姓月,你唤我月姑娘便可。”
“月姑娘。”小宫女婉和一笑,抬眼望了望楼上,“娘娘为了小公主忽然得了怪病,近来脾气有些……嗯,姑娘明白我的意思罢?”
那素衣女子微微一怔,很快了然点头。“多谢姑娘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小宫女这才舒心一笑,领着她二人便向院内走去,很快进了大殿,又折上了包金扶手的木梯。
“娘娘,奴婢已将那揭榜的神医带到。”上了二楼,文茜率先上前立在帘子前躬身禀告,“现下便带进来么?”
几乎是立刻的,一道女声响起:“速速带进来!”
“是。”文茜得了皇后的示意,这才伸手打了帘子,侧身将那素衣女子让了进去。
“见过娘娘。”那素衣女子走进屋中,向着皇后只微一点头,却并不行朝见之礼。一时屋内其他人面面相觑,只当皇后必然会凤颜大怒,暗自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未料皇后却是微微一怔,盯着那素衣女子的面容瞧了半晌,面容说不出是动怒,却是满满地惶然与震惊。“你……”那朱红锦袍席地,满头珠翠的至贵女子生平头一次露出如此不得体的复杂表情,怔怔望了那素衣女子好一会,才勉力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有辱清听,娘娘唤我一声月姑娘便好。”那素衣女子淡淡应道,看也不看皇后一眼,“请问小公主身在何处?现下可以为小公主医治了么?”
她话中提及了小公主,皇后才蓦地醒悟过来,忙率先绕过了一架白雪红梅的白玉屏风,向着内室朱锦玉榻上轻声喊道:“绛河。”
“母后……”那藕荷色的锦衾轻轻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轮廓渐次清晰起来。
素衣女子静静上前,望着皇后坐在榻侧,伸手将那小女孩轻轻抱入怀中。那小女孩精神很是萎顿,却仍是睁着一双乌溜浑圆的大眼静静地望着她。大亮的烛光下她这才瞧得清楚,那小女孩只约摸十岁左右,乌墨如瀑的青丝未加丝毫缠扎,直包覆住她整个纤细的肩膀与腰身。一张巴掌小脸生得很是娇俏可人,裹在乌牙牙的发丝中,肤色腻白,便如一块上佳的羊脂白玉,然而却因着身在病中,略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她静静望她,一双点漆般的眼瞳,黑得便如那深夜的天幕,嵌在那弧线优美的眼窝中,眸光湖水般缠绵,蓦地展颜一笑,湿濡濡的唇瓣上下启合。“月……”
她身形微震,为那小女孩甫一见她便开口说出的那一个字。皇后亦是一怔,扭脸望着那素衣女子静默的侧脸,“月姑娘?”
那素衣女子微一阖眼,再复睁开时,心底,已然幽叹。眼底是一张陌生的娇颜,垂髫稚女,可是她却再再分明地看清了一件物事,这屋子里,也只得她才能看出的一件物事——那小女孩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一道清晰的天火刻印正隐隐浮动,发出耀眼而灼人的赤色光芒。
脑中一时纷乱无比,虽然一早便有所耳闻,可是耳闻到底比不得亲见,当真亲眼见到昔日肆意狂放的九凤皇子,屈尊落凡也便罢了,竟投成了女胎,这也当真是……饶是她一贯冷静淡然,当此情景,也实在是无奈,无语了。
“月……”小女孩仍是执着地唤她,反复只是那一个字。她无奈上前,在榻前半蹲□子,忆及方才皇后唤她的名字,她轻声开口。“绛河。”
那小女孩略有些迷蒙了眸光,挣开皇后的怀抱便俯身向她。她一怔,只得伸手接住。在那小而软的身子跌入自己怀抱中时,她心头一动,附在她耳畔以着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量轻声问:“你……记得我?”
绛河却轻轻摇头,不甚精神地打了个哈欠,将脸枕在了她的肩头。“月,”她的语气里满是欢喜,“我每晚都梦见你,你在窗外头,在绛河的窗外头。”
她的颈项贴着她的,素衣女子抱着她的身子,手掌按在她的后心,只是几声心跳的感应,她眉心一蹙,心底已然有数。“绛河。”她蹙眉轻喊,扶着她站稳了身子,柔声哄她:“别怕。”在小女孩怔忡点头之后,她蓦地抬起一手便虚空画出一个符咒,跟着向绛河的心口处疾拍而去。那雪色的一道银芒顿闪,瞬间被打入了绛河的身体。“出来!”她低喝。
“唔”地一声嘶吼,如困兽嘶鸣,直吓得皇后与那两名小宫女生生退了好几步,那素衣女子敛目再次结出一个符咒,才要抬起手臂,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惊叫起来——“别、别打,我出来就是了!”
一道昏黄的影子咻一声穿透绛河的身体而出,在半空中舒展了肢体便直奔窗口而去,未料才飞到窗口不远处,那素衣女子便是一道符咒急追而上,啪一声将它牢牢地封印在了半空之中。
“啊!”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登时在夜空中弥漫开来。那黄色的一团物事身体已全部舒展开来,灯火通明下就见一丛毛茸茸的身子,一条硕大的尾巴晃呀晃,绿豆似的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那素衣女子,神情很是萎顿不甘。
“啊——是、是黄袍子啊!”皇后吓得直直退开了好几步,撞在屏风上兀自发着抖,“妖怪……妖怪啊!”
“神仙饶命!”那黄色的一团开口,决定彻底无视另外几个女人,一双绿豆眼只是楚楚可怜地盯着那素衣女子。“我没有害人,我只是一只吃素的黄鼠狼而已。”
素衣女子在瞧清楚那黄袍子脑袋上系着的一根黑色绸带后,本是肃穆凛然的表情竟有了一丝瞧不太分明的浮动。抬手揉一揉额角,她低喊:“小丢……你!”
那黄袍子在听到那声小丢后分明是咧了咧嘴,几根胡须动了一动。匆忙眨了眨眼,很是不甘地扭了扭身子,在发现怎样也无法挣脱那道符咒后,愤怒地吱吱叫了一声,才再次开口说了人话。“神仙,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丢,我叫叉叉。一叉子叉死你的叉叉。”
素衣女子的脸色沉了下去,仿佛是被那黄袍子小怪插科打诨地失了耐性,抬手自袖中抖出一个绸布袋子,再伸手虚空一握。那符咒银光顿闪,眨眼间那黄色的一团已被她捏住了脖颈垂在手下。
“喂喂,你不能这样儿!”那黄色一团急扭了几下,又吱吱叫了几声,待得看清楚那白色的绸布袋子已经向她兜头扑来,她嗷了一声,终于决定放□段妥协。“酹月姐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嚎,“我错了,我不该小肚鸡肠报私仇,我不该——”等等,鸡?鸡?!她后知后觉地停下了鬼哭狼嚎,只听肚子里蓦地传来一声不甚文雅的咕噜……好饿啊!
那素衣女子正是酹月,闻言无声幽叹,右手一紧便将那小怪塞进绸袋中放好,任由她上下跳弄也是不理,扎住了袋口,这才转向了那小女孩。“绛河。”
那小女孩已然是唬得怔了,呆呆看着酹月将袋子收好,“月……”她反复只是喊着这一个字,上前一步便伸手去抱酹月的腰,却被皇后紧上一步抱进了怀中,“绛河,我的心肝,你可没事了!”
酹月微微一笑,“娘娘大可放心,小公主只是被这顽皮的小东西附了身,如今我已将她驱出,小公主只需好生调养几日,当无大碍。”
“这是什么妖怪,竟敢欺侮我皇朝中人!”那皇后勃然大怒,鬓边一只八宝金步摇随着她的怒火亦是颤颤不已。“惊吓了本宫的爱女,本宫要将它挫骨扬灰!”
“……”酹月沉默不语,倒是那袋中的物事听了此话很是怒气,吱吱叫了几声,更是拿一对前爪死命地刨起来。奈何那袋子虽看似纤薄,其实内有乾坤,饶是她刨得热汗与眼泪齐流,那袋子也仍是安好无损。
“母后。”绛河蓦地开口,转身望着皇后对着她便忽转慈爱的脸,她抬起一手指向酹月,“月,留下,绛河要月留下。”
“这……”皇后面色微微一变,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素色安静,纤腰一束的柔婉女子,心里很是犹疑不定起来。这月姓女子来历不详,虽然此番驱除了妖孽救了绛河,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如何能轻信这样一个精通岐黄之术,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绛河身边朝夕相亲?何况……皇后侧过脸去,身侧不远便是一张包金的紫檀木书桌,桌案上一块玉麒麟纸镇下压着厚厚一沓白宣,那都是绛河闲来无事画的画儿。想到此处皇后就更是心悸不已,绛河不过是个才刚十岁的孩子,笔墨功夫有限,可饶是如此她也能大抵分辨出她画了些什么。一个女子,素衣,白裙,发长及膝,眉眼温婉却不苟言笑。她抬眼又望了那素衣女子一眼,心中更是一阵突突,这……绛河画的,分明便是面前这月姓女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虽然没有开口,然而她眼中的惶惑与为难酹月自然是瞧了出来,望一眼被皇后抱在了怀中一脸希翼地望着她的绛河,她不动声色微微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多谢小公主抬爱,只是山野女子,素来自在无拘惯了,不宜久居大雅之堂,我这便告辞了。”
“月!”绛河闻言登时急了,扭着身子便要挣开皇后的手臂,“不要走!”
“告辞。”微微侧眼,便见窗外一轮明月清光泄地,看着时分竟已恍然是深夜了。酹月微一点头,抬手在绛河头顶轻轻揉了一揉,却怎么也难以掩饰心底的微微别扭。沉吟片刻,她轻声开口。“我会再来看你的,绛河。”
作者有话要说:loading
第三十二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上)
别无他选,这意味着她只能盲目前行,处心积虑混进唐家做了她的保镖,本以为这不过是如从前那么多次一样只是一趟任务,可怎么也想不到,她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之中,被任务束缚了手脚。从那句话推断出祭品便在唐家,因为打开的地图确定了祭品的人选,早已见惯了生死,当时只是想着,倘若这是个必死之人,那么,若死之前能够帮她寻找到她想要的答案,保护一阵,又有何妨呢?然而,渐渐渐渐,她开始不安,正因为了解自己而衍生的丝丝茫然与困扰,远比从前任何一次任务都更加投入的不安与迟疑,她发现自己的初心不再简单而分明,她不想她死,无法忍受她死在别人的手里。
也有想过,或许一切她可以掌控,就算无法改变这个局面,可至少,结局可以不必如此惨烈。然而从禁地回来之后,更多的幕后势力伸出爪牙,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很多看似没有联系,实则万流归宗,她越来越感觉到这个女孩,唐小软,她正在走上一条必死之路。这阴霾的念头自她们从地下室离开后便愈发明显起来,偶尔,她似乎都能察觉到那女孩身上传来死亡的气息。情势愈发复杂,她几乎自保维艰,想保护她的心情抵不过形势,不知从何时起,她只能按照原来的计划一步步机械前进,保护她,然后,送她去死,最终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那沉睡的容颜,她从不信祈盼,更不信所谓上苍的恩慈,可这一刻,她竟是如此地希望上苍能够给她一个指示,该怎么做,既能保唐小软无恙,又能打开夜郎墓的大门呢?
蓝婧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可是眼下,她却失踪了。
唐小软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沐槿衣背对着她在书桌前站着,正仔细地在桌子上摆着什么。她坐起身奇道:“沐姐姐,你在做什么?”
“找蓝婧。”沐槿衣头也不回地说。
“怎么找?”听到蓝婧的名字,唐小软眼神微微一黯,瞬即如常。看到沐槿衣在桌子上摆了不少奇怪的器具,她一怔:“作法?”这样能找到人?
沐槿衣嗯了声,摆好最后一样东西,她转过身来,恬淡温和的眉眼对上那好奇张望的眼神,她微微垂眸,先一步说出了唐小软心中所想:“想看也可以,但是不能说话,更不能打扰我。”
唐小软连连点头,为令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