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冗杂的情形不同,底层的武官,往往都是出缺的。
——因为西北开战的缘故,大量的底层武官,都战死了。
不多时,高肃便接到了枢密院的调令,令他前往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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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在客店里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云瑶变成一团小小的影子,趴在案几上,有些蔫蔫的。她知道西北战局纷乱,也知道高肃前往西北,多半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依然感到有些难过。
他一件件地将行李收拾齐整,神情温和如往昔。
科举出身又经枢密院调往西北的武官,与平常的从军者不同,脸上是无需刺字的。她趴在案几上看了一会儿,忽然飘到高肃身前,轻轻碰碰他的面颊,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汴梁?”
高肃的动作停了片刻,低低说道:“大约三五年罢。”
她又往前蹦了蹦,飘到高肃的行李上,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低低说道:“你知道这里的不同,要是他们……要是他们强行让你同西夏议和,你待如何去做?”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隐约有点儿忐忑。
高肃微微摇头,道:“阿瑶,汉军在我手里,从未打过败仗。”
言下之意是,断然不会陷入议和的危机。
她微微仰着头望他,轻声道:“要是……要是即便打了胜仗,他们依然让你与西夏议和呢?”
高肃目光蓦然锐利起来,他侧过头望着她,声音略有些低沉:“你可是知道了什么?”他略微停顿片刻,又问道,“又或是——韩将军他,听到过这般荒谬的风声?”
她微微偏过头,轻声道:“你读过大宋的国史,可还记得数十年前的澶渊之盟么?”
她低着头,声音隐隐有些悲凉。高肃的目光一霎间变得暗沉,还透着一点儿凉意。他俯下。身,与她的眼睛平视,低声问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微微摇头,犹豫片刻,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然知道啊,与西夏议和。
☆、76|54
两个人无言地相望,谁都没有说话。
烛光里传来一声噼啪的爆响,烛火微微地跳跃了一下,熄了。两人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高肃转身点了一支新烛,她则飘到案几上,侧过头,有些不安地望着他。
他微微地抿着唇,低缓的声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不管如何,我都要去看一看。”
那里是广袤无垠的河西之地,从汉时起便一直作为养马场而存在。唐末和五代丢了大片的地方,宋代初年又贸然地议了一次和,再加上赵祯皇帝即位后,四海升平,天下安康,朝中的冗官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大家习惯了推诿扯皮,也有意无意地忽视了那一片地方。
但高肃却在那里征战了数十年,整整两世。
她小心翼翼地飘到案几上,恢复成小小的一团,轻声道:“你、你切莫胡来。我父亲在西北经略已久,大约已经有了些底子在。我……”她犹豫了片刻,缓缓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
宋朝的冗官和官府花费,已经到了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
前些年西夏元昊称帝,范仲淹、韩琦奉命征讨之,胜多败少,勉强将局势稳定了下来。但西北军费开支甚大,朝中又素来有重文抑武的风气,便有许多人对西北的战局感到不满。
而且,朝中腐。败滋生,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这一二三四地加起来,虽然算不上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也足够让西北的将士们忙得焦头烂额。这年头军士的地位都低,即便是像韩琦、范仲淹一样,进士出身又跑去经略西北的经略使,行事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即便他们知道朝中可能有问题,也需得一步步地来。
她这一世是韩琦的小女儿,又仗着年纪幼小,听到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辛密。
例如,韩、范二人在西北声名鹊起,但在朝中却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例如朝中有几个人,是连韩琦都要小心避开的。例如皇帝赵祯虽然不满西夏所为,但赵祯现在却对西夏别无他法。
上回韩琦送信回来,便是要告诉自己朝中的一位密友,言说西夏已经透了风声,朝中军费稍减。韩琦猜测官家已经下了决心,预备同西夏议和了。
这种得胜反倒议和的事情,真宗年间便有过先例。
她零零碎碎地拣了些话,同高肃一一言说。但有些更重要的话,她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高肃不知道北宋的历史,但她却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她曾在书上读到过,北宋仁宗年间的腐败案,其实并非个例。冗官、杂费加上腐败,早已经将朝廷的锐气磨平了一半。即便韩、范二人在西北战绩颇丰,有时候也不得不受到京官的掣肘。
她还曾经读到过,韩琦因新政而罢相,范仲淹因新政而罢官,便是仁宗年间的事情。
不过具体是哪一年,她却记不清了。
云瑶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有提关于新政和罢相的话。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高肃,在西北一定要留心,要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千万别硬扛。因为北宋不同于西汉,亦不同于西晋、北齐,这里的士大夫们,早已经盘根错节,势力比他想象的要大。
她知道庆历新政失败了,但是不能明说。
她也知道王安石变法失败了,但是同样不能明说。
她知道即便神宗、哲宗皇帝变着法儿力挽狂澜,但始终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冗官,士子,科举,甚至是最平常的百姓,早已经被拧成了一团,谁想要动一动,便会遭到疯狂的反噬。
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了一句话:“你千万要记得顾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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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离开了,带着简单的包裹和随从去了西北。
没有人介意他的年纪小,毕竟一个考场上出来的武官,在这个文人风气极其浓郁的朝代,本来就施加了一层耀眼的光环。偶尔会有人在市井间嘟哝一两句,但很快便被淹没了。
偶尔云瑶会去听一听曲子,到瓦肆里逛一逛,花上一些银两,听他们是如何称赞兰陵王的。
南北朝,高阳郡,兰陵王破阵曲,早已经风靡了半座汴梁城。
偶尔高肃会托人给她带来一些小东西,有时是长满铜锈的箭簇,有时是一枚漂亮的小石子,有时是一篇端端正正的《关雎》。但无一例外地,他都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她能猜出来,那些物事到底是谁送过来的。
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娃娃,要是贸然留下自己的名字,多半会惹人疑心。
这种断断续续的小礼物维持了大约半年,等到第二年开春,她四岁生辰的时候,他从西北给她带来了一件生辰礼物。而且这件礼物,还是跟着韩琦的信件一起送过来的。
送信的军士道:“郎君(韩琦)在西北多了个忘年交,两人每日都要在一起研习兵法。郎君说那位少年天纵英才,是他生平觐见的最聪明的儿郎。而且他不但聪明,还骁勇善战,一个人挑了西夏半个百人队——不但是郎君,西北的好几位将军都交口称赞呢。”
所谓“西北的好几位将军”,是宋朝在西北的守将。
送信的军士又道:“那位小郎君听闻小娘子(云瑶)生辰,便顺水做了个人情,亲自雕了一枚胡桃送过来。郎君说西北贫瘠,礼轻情意重,让夫人(云瑶的娘)千万仔细收好了。”
但韩夫人没看到那枚胡桃雕,它早已被云瑶珍而重之地收起来了。
云瑶窝在乳娘的怀里,听着那位军士一板一眼地向她娘禀报,心里既诧异又惊讶。
没想到高肃在西北呆了半年,居然变成了韩琦的忘年交。
送信的军士最后说道:“郎君言称西北已经安宁,想接老夫人(韩老夫人)过去住些时日。郎君还说,请夫人留在汴梁城里,哪里都不要去。”言辞间饱含深意。
韩夫人愣了。
韩老夫人也愣了。
韩老夫人二话没说便开始收拾东西。为了在路上解闷,韩老夫人甚至把自己最小的孙女儿,刚刚过完四岁生辰的云瑶给带过去了。云瑶尚未反应过来,便坐上了前往西北的马车。
直到韩夫人含泪送她离开,韩老夫人抱着她梳包包头,她还在愣愣地出神。
自己就这样,到西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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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的颠簸后,老夫人带着她来到了西北。
韩琦不在,但在自己的官邸附近,置办了一间大宅子,老夫人和云瑶被带到宅子里,住了下来。宅子里除了她们之外,还有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韩琦的孩子。
当天晚上,韩琦裹着一身寒气回来了。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
九个月的时间未见,高肃看起来拔高了一些,面容间也有了男子的坚毅。他见到老夫人身边的小女娃娃,先是一愣,随后便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目光,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韩琦指着小女娃娃笑道,那便是自己最小的孩子。
小女娃娃眨眨眼睛,上前两步,朝高肃伸出了手。
高肃缓缓地俯下。身,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一般,将小女娃娃抱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白瓷花瓶,连动都不敢动。
小女娃娃伸臂环抱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朝老夫人眨眨眼。
老夫人指着她笑道:“阿瑶倒是不怕生。”
阿瑶,阿瑶,她这一世的乳名,同样唤作阿瑶。
韩琦笑笑,不曾多说什么,一撩衣摆,在旁边的坐榻上坐了下来。
“官家已决议要议和了。”韩琦缓缓地说道,“我将你们接到这里来,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里比不得汴梁,处处荒凉,处处颓败。唔,三五年内是好不了的。”
高肃轻轻抚着女娃娃的背,无言地沉默。
韩琦将他带到这里来,便是极信任他的意思了。他隐隐猜到了韩琦的意图,官家议和,韩、范两位多半要被召回汴梁,韩琦不放心,便将母亲和三个孩子都留在了这里。
女娃娃窝在他的怀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韩琦。
韩琦续道:“我已同诸位同僚商议过,等议和之事毕,便提请官家变法。”
女娃娃一怔,眼里微微地有些惧意。
高肃将她轻轻放下来,低声说了两句话。韩琦闻言一怔,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片刻后,韩琦开口道:“你随我来。”
高肃微微颔首,又朝老夫人施了一礼,跟着韩琦离开了。云瑶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许久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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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韩琦便离开了西北。
没过多久,另一位经略使范仲淹也离开了。
汴梁城里派来了两个人,与西夏国签订了协议,从此两两相安。朝中开始变得暗流汹涌,北宋年间的一场新政,终于拉开了序幕。
而高肃,他则选择了留在西北。
云瑶也在。
☆、77|77
“你还没告诉我,你预备怎么办呢。”
小小的女娃娃坐在案几上,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半大的少年立在案几旁,一手按着案面的边沿,一手在简陋的西北布防图上逡巡,眼里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预备如何?”他低头望了她一眼,眼里仿佛有些促狭。现在正是春日,料峭的春寒裹挟着冰渣子,吹得人瑟瑟发抖。小娃娃全身都裹在雪白的袄子里,仅仅露出小半张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瞧,隐隐可以感觉到她的担忧与不安。
少年伸出手,轻轻点点她的鼻尖:“小坏蛋,刺探军情可是重罪。”
她捂着鼻子,瞪大眼看他。少年的手干净白皙,隐隐透出劲痩的力道。此时见到她这副样子,少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边笑边咳:“咳、咳……你这副模样,倒是许久没有见过了。”
他一面笑,按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
韩琦离开的第二个月,西夏人又过来骚扰了一次。这回没有韩琦压阵,高肃便亲自带着人,将西夏人教训了一顿。西夏人从未见过他这般凶狠犀利的打法,没过两日便被打回了戈壁深处,乖乖缩在自己的老窝里不敢出来,等着宋帝派人跟他们议和。
作为胜仗的交换,少年自己也负了伤,面色苍白,直到现在仍不见好。
小女娃娃严肃地望了他片刻,跳下案几,蹬蹬蹬地跑到屋子一角,取来了药物和棉布。她将那些物事伸到少年眼前晃了晃,示意自己要给他换药。少年熟门熟路地在矮榻上坐下,解开衣领,除去外袍、中衣,淡淡的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
“……不过是一纸协议罢了。早年间辽宋议和,与现在的宋夏议和,并无迥异之处。我听说韩将军回汴梁之后,立刻便上书皇帝,议八条新政,将上上下下的冗官们都得罪了遍。不难猜想,他们将要拿冗官开刀了。”
小娃娃举着白瓷药瓶,从中挑出一点药膏,抹在少年的胸膛上。
她似乎是做惯了,动作甚是熟练。
少年淡淡地说道:“总不好再叫西夏人猖狂。他们要议和,只管议他们的便是。但西夏人要是敢额外加一条协议,我便带人揍他们一会。军中野蛮,比不得汴梁城里文绉绉的绵软。”
这话便有几分迁怒的意味了。
少年低头望着自己身前的小娃娃,眼里的三分笑意慢慢地变成了十分:“……只是阿瑶,你何时才能长大呢?”后面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话,但云瑶正在忙碌,未曾听得清晰。
小娃娃替他上完了腰,又端端正正地坐在他身旁,问道:“你、你不怕么?”
朦胧的烛光下,她的表情愈发地担忧,莹莹润润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渐渐变得有些狡黠了。
少年面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亲昵地点点她的鼻尖:“西北可不止我一人。”
“诶?”
“阿瑶可曾听闻,狄青之名?”
云瑶乖乖地闭上了嘴。狄青,她自然是知道狄青的。唯一一位以武将之身进入枢密院,在北宋对西夏的战事里立下不世功勋,但结局却颇为凄凉的那位大将军。
长恭他忽然提到狄青,莫非狄青也在西北么?
“他是范——亲自提拔上来的武将。”少年缓缓地抚过她的头顶,低声道。狄青之名他早有耳闻,不过当时,是作为一个故事听的。据说这位狄青将军与他当年一样,喜戴铜面具,而且生来骁勇,不过短短十余年便在宋军中站稳了脚跟,实不在当年的兰陵王之下。
但不管怎么说,听到狄青二字时,他心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仿佛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