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
“你还记不记得篁山?记不记得,我的故乡是怎样被人毁去的?”
玄霄当然记得。那些千年不散的阴戾冤魂,他们向“神仙娘娘”拜倒时虔敬而悲戚的呼叫,他一生也无法忘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不愿回想这件事情,但既然夙沧问了,他就不能不作答。
“篁山得天独厚,灵力充盈,难免受人觊觎。我知道在你看来,琼华派与毁你故园的修仙者并无区别,幻暝界也正如篁山——”
——等等。
幻暝界,正如……篁山?
“师姐,莫非你……”
“你注意到了?”夙沧回过头来展颜一笑,“不错,我就是要将望舒立于篁山,羲和立于琼华,配合五灵法阵构筑通道,将篁山的地脉灵力一点点引入琼华。”
“胡闹!!”
玄霄不喜反怒,想也没想就厉声喝断她道,“动摇一方地脉,倘若招致天灾,就算整片山川都被夷为平地也未可知。篁山恶阵已破,百废待兴,难道你就不想重建故园?将这最后一片回忆之地都用在助我飞升上,你又能得到什么?!”
“什么也没,”夙沧淡淡撇了撇嘴,“除了能让你高兴之外,这件事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那你——”
“但我还是要去做。”
夙沧的话声已不复冷彻,相反还十分的温软柔和,就如同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春水。
但“水”却正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东西,它可以融化吞没最寒凉的冰雪,也可以凿穿最坚实、最险峻的山峰,越过杳无人迹、寸草不生的最孤冷的荒原。
在抵达唯一的终点之前,决不罢休。
“我只想告诉你,”夙沧就用这春水一般温和而又坚韧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不肯让你做成一件事,那我宁可绝交动手也要阻止你,无论你乐不乐意。如果我想帮你做一件事,那我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做,不管你领不领情。”
面对这么一副盛气凌人、“你不从就冰咚你”的架势,这样蛮横无理强取豪夺的总裁式发言,就连玄霄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回应,更遑论拒绝。
但他也没法顺理成章地接受:“昆仑与篁山相隔千里,双剑之间的联结必定十分微弱,要以它们为枢纽构造通道,这又谈何容易……”
“我知道。”
夙沧的嗓音还是幽柔如春水,春水还是安详平滑如明镜,唯见潋滟波光,连一道涟漪也不曾漾起。
对于玄霄所记挂的全部艰难险阻,她只说了五个字:
“我来想办法。”
“我会想办法。”
像是唯恐玄霄听不清似的,夙沧又一字字地平缓重复一遍,一面踮起足尖去贴近冰中那苍白模糊的面容。
“一切都有我在。”
“所以,你不要再为升仙做那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了。”
“……”
她的鼻尖触上冰层,玄霄也似隔着轻烟薄暮看见了她,看见她如秋霜、如冷雪一样披落在肩头的白发,那样明艳的恣意风流的眉目与风骨,每一样对他来说都是陌生。
唯有夙沧那一对含笑黑瞳中的光亮经年不改,如满天星斗倒映寒潭,那般澄明清朗,不染纤尘,依旧是他年少时怀着无限憧憬仰望过的星光。
无论生死祸福,无论疾病艰险,无论背道歧途。
她始终待他如初。
她永远待他如初。
就如天悬星河,千载浩荡璀璨,不迁不移。
“你……为什么……”
玄霄还是不能理解,不理解夙沧为什么甘愿做到如此地步。她大计已成,完全可以像琼华所有人那样对他弃置不顾,带着与她志同道合的男朋友女朋友们一块儿归隐深山。篁山毓秀钟灵,以夙沧修为,不出百载便可白日羽化,再渡仙身。
可她竟然在方才几句话的功夫之间,轻描淡写就把这一切都放弃了,连眼睛也没有多眨一下。
“‘为什么’?”
夙沧觉得玄霄的疑惑也有些不可理喻,“篁山再好,承载我再多记忆,那也不过就是块地罢了。没有现在,回忆徒增伤悲;没有人,要地又有什么用?”
“你身边……有许多人。”玄霄竭力将语气维持着平静,“没有人的是我。”
夙沧满不在乎地将袖一扬:“后宫虽多,这不还缺个正宫镇宅嘛。喏,我拿这块地聘你回家,从此我有了压寨夫人,你也不用再一个人孤零零地吃冰,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你还问为什么,四八四傻。”
“……咳咳咳!!”
这一回即使气息冻结也阻止不了玄霄放声咳嗽,“师姐,你可知你刚才在说什么?”
“哎呀我知道,”夙沧的语气更满不在乎,新月般的眉眼间笑意更浓,“我在求婚啊!”
“…………”
所有精心锤炼的言辞在这一刻碎成齑粉,所有奉若神谕的教条和操守都如摧枯拉朽一般崩毁溃散。
玄霄眼前忽又浮现出那些高居庙堂、仪容庄严的神像,只觉得他们之中绝无一尊,能有夙沧这样坦荡通透,看开了一切而又悲悯着一切的神情。
不负苍生不负卿,她的确无愧于故人所称那一声“神仙娘娘”,妖骨慈心,浑然天成。
无论仙妖,世上只得这一个夙沧。
所以玄霄的回答也只得一个:“你……此话当真?”
“你还问!这怎么能有假。”
夙沧故意将头撇了开去,一边却还忍不住地拿眼角向冰里瞟,“那你呢,答不答应?”
然后她就听见了玄霄的声音,原是云雾般飘渺,但其中多了个安定的芯,便如拨云见日般一片清明。
“——得卿若此,夫复何求。”
“…………………………等等,我才是夫啊?”
☆、番外 应谢人间
十九年后,黄山,青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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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骗你的。
青鸾峰是个好地方,重山碧水,遍野繁花,无论夙沧夙琴还是云天青都很爱去,但时间却还远没有过去十九年这么久。
在升仙大业上与琼华派达成一致之后,夙沧告别玄霄,自去着手筹备。这一节繁复冗长,多半也没有人想看,可以冠上个“闲话休提”的名头。
而在这灵力传输的一年半载间,多多少少,夙沧和她那一大家子也做了些别的事情,聊以打发闲暇,快慰平生。
这些事情还是值得一说的。
※※※
【一】
……
“天下有五凤,五凤皆五色。”
“为瑞者一,为孽者四。”
“似凤者四,并为妖。”
“东方青鸾,其色青。南方朱雀,其色红。西方鸿鹄,其色白。北方鸑渖稀�
“——因彻思婷。”
静潇读至此处便住了口,撇着嘴将书简向后一抛,“写这书的人若是知道‘为孽者四’中的白凤做了什么,也不知会不会向读者道歉,再出上一次修订版。”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束白发如雪的夙沧心平气和摇头,伸出手将竹简接住:
“谢先生若知道你这样乱丢他的藏书,也不知会不会改变主意,拒绝再授你偃术……”
“还不是这书中写得太荒唐!”静潇仍是一脸老大不乐意的模样,“九头鸟也好、白凤也好,分明都是凤皇同支,只因形色上稍有差异,就往往被人以偏门左道待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
“…………”
有那么一刻间,夙沧没有答话。
午后有微风轻送,吹动她们头顶木叶萧萧,洒落浓荫一地。夙沧宁静而悠闲的笑容隐藏在婆娑树影之中,远看来无边寂寞,竟似带上了一抹凄凉。
但她还是心平气和地道: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本来就很多的。你要先明白这道理,接受这道理,然后才能活得下去。”
“意思是……要我认命?”
静潇郁郁地将嘴一扁,细秀双眉又打起死结,如花面靥上罩着种格外老气横秋的表情。
“那当然不是,”夙沧伸指在她额头柔柔一点,又反手指着自己鼻尖道,“你看我这‘为孽者四’可曾认过命?”
答案当然是没有。静潇懵懂听着,一时也参不透夙沧话里玄机,正想再催她解释,抬头却见一道宽袍广袖的人影施施然推门而出,如清风朗月般徐缓行来。
那人影投映入静潇眼底的瞬间,也如月映湖心,将她整张脸孔都照得明亮了起来。
“谢伯伯!”
她再也顾不得向夙沧追问,跳起身来就欢欣雀跃地跑了过去,“谢伯伯,你和村里人谈得怎么样了?”
唯独此刻,这个童年坎坷、少年老成的小姑娘才能恢复几分天真神态,让人回想起她原本的年纪。
夙沧的笑容便有些百感交集,一多半是为她庆幸,另外小半则是为旁人酸楚:
“寂破和琼华派白养你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跟隔壁棚的跑了……”
【二】
……
夙沧再次与偃师谢衣相见,正是在她夺走望舒、满地球寻访飞升他法的时候。
设下五灵法阵疏导,以篁山丰沛的地气为基,再以双剑为骨架支起通道——这一途径她在先前便有计较。
但也正如玄霄所说,篁山与昆仑相隔千里之遥,即便凭双剑威能,没有强大的术法支撑,也未必能将灵力完整输送。万一通道漏风,送一路,泄一程,哪怕他们是挪个太平洋过去,搬到琼华也就剩下一夜壶了。
而论法术精深、技艺纯熟,除了长琴和她自己之外,云天青和夙玉亦可作数;静潇与巽芳修为较浅,施展不开大型仙术,最多也只能把石头变成一朵花;夙琴是个学渣,只能在旁边撒花花。
五行尚缺一角,夙沧就在这时想到了谢衣。
也幸好昔年谢衣临别时料定缘分不浅,有心为她留下蛛丝马迹,否则以他这般隐秘行藏,夙沧只怕也要等玄霄冻成了腊肉才能找到。
对于她的造访以及形貌,谢衣并不惊奇。
——毕竟他们头一次见面时,夙沧还是只从枝头扑棱而下的乌骨鸡。
夙沧反倒有些诧异:“暌违两年未见,我人还活着,谢先生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他们上一回作别时,她正准备顺道去作个死。
“自是无须意外。”
这话问得唐突,而谢衣清雅沉静的仪容、谦和恬淡的神态仍是如一,仿佛亘古以来就不曾改变。
他的笑也同样,如千年月华流照,虽光阴荏苒,又屡经浮云蔽月、尘浪滔天,却依然清辉常在,不改其皎皎洁白。
心若冰清,莫过如是。
“沧姑娘可还记得,”他淡淡笑道:“两年之前,你曾经允诺谢某何事?”
“我……”夙沧皱着眉略一思索,旋即恍然:“谢先生叫我珍爱生命,不要死,死了你也救不回来。”
——无论如何,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轻言放弃。
——请姑娘竭尽全力,活下去。
相较于原话,夙沧这翻译实在没什么逼格。谢衣闻言失笑,但还是温和有礼地颔首:“我的确曾这样说,沧姑娘也答应了。”
“是啊,我答应……”
夙沧怔了一怔才回过味来,“那我也不一定做得到啊。先生就这么有信心?不怕我力有未逮,横死中途?”
“自然不怕。”
谢衣轻轻摇头,神色依旧柔和得如同春水,声音却是清朗而坚定的,像春水里不肯解冻的流冰。
他道:“谢某相信,沧姑娘既已允诺了要活下去,便绝不会食言。”
“……”
然后夙沧就没话讲了。
她早已习惯受人猜忌怀疑,难得被这样无条件地信任一次,还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谓“老脸一红”,大概就是指这种画面吧。
谢衣的话却还未完:
“生死之事,姑娘尚能言出必行,足见刚毅。所以谢某也确信,今日无论你前来所为何事,都不会是出于一己私欲,更不会贻害苍生。”
“那么谢某自当鼎力而助。”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三】
……
道具(望舒)既已齐备,人才(五个)又臻圆满,夙沧很快便依计划在篁山布下了法阵,由夙玉运使望舒,自己则往琼华祭起羲和。双剑遥相共鸣,灵力泉流便从篁山地脉之中腾空而起,如长虹横贯天际,源源不绝地汇入琼华派中。
“这才叫爱的供养啊。”夙琴看得目瞪口呆,禁不住连声慨叹,“不是为你生个云天河,而是直接为你画一道天河……也只有沧沧才干得出……”
“这一定就是你说的土豪,”静潇点头补充,“又土又豪的。”
就在土豪一心一意供养玄霄上天的同时,其他人也没有干候着。云天青自觉大势底定,迫不及待地拉上夙琴回了老家,只可惜他少年时代熊出了风格、贱出了高度,回村不仅没有热汤热炕头,还获得了诸如白菜鸡蛋豆腐渣等一系列热情问候。
真可谓:爷娘闻子来,举身赴清池。阿姊闻弟来,自挂东南枝。小弟闻兄来,磨刀霍霍……向着谁那就不说了。
夙琴又一次惊呆了:“早知道你名声不好,没想到这么烂!!”
云天青嗤之以鼻:“那是他们没眼光。”
老家是回不去了,但婚总还要结,为了将“回老家结婚”这个flag树得坚|挺而又贴切,云天青坚决不肯另择他处,而是在家乡附近的深山里扎下根来,挖坑伐木,麻利地盖起了几座小木屋。
这个所在,便是传说中的黄山青鸾峰。
假若这世上没有夙琴与夙沧,云天青与夙玉逃亡、相依为命并最终结合,那么他们的独子天河就将在这里长大,这里也将成为仙四开始的地方。
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云天青和夙玉没有早夭,更没有带上玄霄玩起双性向大三角,云天青也不必回答儿子“你妈喜欢谁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这次的孩子妈(夙琴)始终都是他的迷妹,阅尽江上千帆,踏破山河万里,而情深不移,初心不易。
——虽然她的男神是有一点多。
不过“男神”这种东西嘛,依照云天青多年观察,反正也都是可望而不可亲亲的,不足为惧。
……
除了他俩之外,静潇回乡探望过养父母与义弟紫英,之后先是随寂破回到幻暝,但族中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