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娥皇女英,结果老爷就大怒,说‘还没读几本书,倒以为自己超凡入圣了’,就打了我。”
黛玉叹道:“你这般说法不过暂解一时之厄,恐怕宝姐姐的日子要难捱了。”
宝玉道:“若不如此,万一叫那些黑心婆子到老爷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只消有一人怀疑到你们两,那便是弥天大祸,比起那个,这已算是好了。”
黛玉默然无语。
宝玉见她又开始抑郁,忙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早些考出去,再不济,我和宝姐姐借钱买官也成,离了京城,你们要怎样,就再也没人管了。”
黛玉苦笑道:“你这话一散出去,姨妈只怕不会让宝姐姐出门了。”
宝玉笑道:“你还不相信宝姐姐的本事么?只要我们这头妥当,她总有办法的。”
黛玉见他一味天真,摇摇头,道:“你好生休养。”一步一步,又挪回去。
来时一心担心宝玉,旁事未及多想,去时却觉心中重又沉甸甸的,略走几步,便心悸起来。紫鹃忙扶着她顺气,因见左右无人,便悄声道:“刚才茗烟过来,说他奉二爷的命买通那边的门房,送了香坠子过去。那边回了东西给二爷,他一起拿了,托我带进来,我想宝姑娘再不会送二爷东西的,多半是要托他给奶奶,就擅自做主拿了,该如何处置,请奶奶示下。”
黛玉道:“既是给他的,我怎么好拿?你还拿给他去罢。”
紫鹃听了就一头向宝玉那去,黛玉却还不走,就站在当地等着,不多时紫鹃果然拿着东西回来,道:“二爷说了,这个是给奶奶的。”
黛玉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个香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木簪——这簪子与贾敏留给她的那支极其相似,都是市面上卖的不值钱的玩物,所不同者,不过贾敏那支上刻着黛玉的乳名,而这支上则刻着“宝钗”二字,再捏住细看,只见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我心你知,你心我知,既证相知,且耐相思。”刻字之人显然不谙此道,刻出来歪歪扭扭,全无形状,然而这也丝毫无损其中眷恋缠绵之意。
黛玉只觉自己简直已经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揉揉眼睛,闷闷道:“她身子不好,又鼓弄这些做什么?还好意思说我不爱惜身体!”
紫鹃听她嘴上抱怨,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支簪子,只笑不语。
宝钗毕竟管家多年,家中上下,无不膺服,因此薛姨妈虽不许她出去,门上却也时刻有人替她看着,那日茗烟一上门,便有门房支开同僚,悄悄把东西递进来,宝钗正是百般猜疑的时候,忽见黛玉派人送来东西,颇有终身相许之意,宝钗大喜过望,忙地把她从前自己刻的一支簪子拿出来——她自打同黛玉剖白心迹之后,便落了个毛病,凡事喜欢成双,这木簪子虽不值钱,却是黛玉母亲的遗物,宝钗便也叫人做了个一样的,亲手刻下黛玉的名字,又写了这一句话,待要送时,又觉刻的不好,因此先只是留着,如今仓促之下并无回礼,且又怕黛玉见不到回应越发猜疑,就把这东西拿出来,叫茗烟带了回去。
茗烟不知此物原是送与黛玉的,只当宝钗与宝玉有情,他是极油滑的人,见黛玉家中于宝玉仕途大有裨益,且贾政、王夫人也看中黛玉,便一心只想投靠这位新二奶奶,把宝玉倒放在后面了,因此拿着这东西不去找宝玉,反而是对紫鹃说了,是为邀功之意,黛玉得了东西大喜,叫紫鹃厚赏了他,这茗烟得了甜头,就越发地在薛家门口走动,打探宝钗的动静,一一汇报给黛玉。
那薛家门上见宝玉的小厮常来,也常常和他套贾府的消息,茗烟乐得得些钱物,也就半遮半掩地透了些消息,因此宝钗、黛玉虽然被分开,却意外地还有来往,宝钗头一个察觉到此事,欣喜之余,拿了几个锦囊,把信缝在夹层里面,托茗烟带给宝玉,茗烟果然又把东西给了黛玉,黛玉见那锦囊是外头买的寻常物件,缝口处却极精致,便将内一拆,一看,就得了宝钗的信了。
☆、第149章
宝钗心细,从前凡写信来,总不嫌繁冗,必要将诸事反复叮嘱,从早上起身时不可急切,到何时歇午、面朝何处最佳,再到夜里该盖什么样的被子,用什么样的花纹,都要一条一条和黛玉剖析明白,恨不能叫她晨夕背诵才好。
黛玉不似她那般管得多,却喜欢将自己那头的花草树木之类的小事都写在里面,譬如庭前忽然一树开花,花开出了何种形状,自己又因花而想到了何物,细细碎碎,兴之所至,二三十页也有,兴致不高时也有数页小楷,总不比宝钗寄来的要少——这两人从前分离时候,光是书信往来,便可堆满好几个箱子,然而此次正是防嫌时候,送信还且不易,那些琐碎叮咛是再不能的了,如宝钗此次的信,便只有小小一张薄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小字,黛玉拿到窗户下面细细一看,拢共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将宝钗同薛姨妈所说的话大致陈述一遍,叫宝玉照章背诵,免得两面对不上,另一件却是宝钗已经打探得宝玉因事挨打,又闻得四面传说宝钗与宝玉之间不清不楚的事体,因嘱咐黛玉回娘家同林海哭诉。
黛玉先见前头宝钗同薛姨妈说了那些话,既怨宝钗口无遮拦,一席话将她自己推至困境,独自承受流言蜚语,却又喜宝钗待自己的心坚如磐石,再又自责当初不该那般猜疑宝钗,以致两人分离,心思百转,五味杂陈,到最后只得一叹,再往下一看,登时又不大明白了——倘或自己回家同父亲哭诉,父亲定然迁怒宝玉,要是考试上头不肯帮忙,宝玉万一没中,自己和宝钗少说也要在这里再困上三年五载,岂不冤枉?然而宝钗言之凿凿,字里行间都是一副山河在我的意思,且她又是那样的人品性子,又容不得黛玉不信,思来想去,到底是叫紫鹃来道:“你叫人回去和太太回报一声,就说我想回家一趟。”
紫鹃见她莫名吩咐这一句,不由问道:“太太若问起是为什么,要怎么说呢?”
黛玉道:“你就说我没和你讲,再要追问,就说我想起宝钗和宝玉的事不舒服,心口疼。”
紫鹃眨眨眼道:“奶奶这样说,怕是…对宝姑娘不大好罢?”若黛玉不提,王夫人想着家丑不外扬,且宝钗又是她嫡亲侄女,多半就将此事掩过去了,黛玉这么一闹,若将事情闹大了,宝玉毕竟是男子,至多落个品行不端的名声,宝钗是女子,遇见这种事,虽不至于像有些人那般上吊投井的,毕竟也是难堪。
黛玉听紫鹃一问,也犹疑了一会,把信给紫鹃道:“这是她说的,我也正奇怪呢。”
紫鹃便笑道:“若是宝姑娘自己说的,那奶奶照办就是。”转身要走,黛玉叫住她道:“你等等,我再想想。”自己思量一回,还不能决定,便抬脚去宝玉处。
可巧宝玉正醒着看书,见黛玉来,忙打发走丫鬟,笑道:“可是宝姐姐有消息了?”
黛玉道:“你怎么又知道是她?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宝玉笑道:“你几时往我这里来这么勤快?一定是有话要问我。”
黛玉哼了一声,把信给他一看,又问他:“你说我照不照她说的做?”
宝玉道:“你素日不是最听她的话么?这节骨眼上,怎么忽然又有自己的主意了?”
黛玉横他一眼,道:“我几时最听她的话了?一向是她听我的还差不多。”
宝玉摇头笑道:“反正你们两个想的也都差不多,你听她的,她听你的,有什么分别?”
黛玉道:“譬如你和柳湘莲,你巴巴地去找他,他不理你,或是他凑到你跟前,你不理他,个中分别,可差得远了。”
宝玉听她提到柳湘莲,脸色一变,苦笑道:“好了好了,不和你辩了,你犹豫不决,无非是怕此事牵连她,对不对?你放心,薛家的家底摆在那儿,至不济,姨妈那也是正经的王家女儿,太太的嫡亲姊妹,只要薛姨妈铁了心护着宝姐姐,谁还能拿她怎样?退一万步说,以她的心胸,就算是名声扫地,嫁不出去,也照旧能过好日子——反正没有这事,她也早嫁不出去了。”
黛玉自己起的头,散了流言坏宝钗的名声,然而此刻听宝玉说宝钗嫁不出去,却又恼起来,两眉倒竖,一手叉腰道:“你满口胡吣些什么?她这样的好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你自己龌蹉,就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似的龌蹉,愚夫!”
宝玉眨眨眼道:“你想连李大人家里都知道宝姐姐名声不好了,京中还有哪个不知道?大家闺秀,有了这样名气,怎么可能嫁的出去?哎哟!”却是黛玉拿枕头在他后头砸了一下,砸得他连连求饶道:“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宝姐姐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哎呦,你怎么还打?”
黛玉在他背上捶了几下,伸手把他脸一推一掐道:“不打你几下,你还长不了教训——我告诉你,以后少和那些人来往,也不许再说宝姐姐的坏话!”
宝玉见她气得脸都鼓起来,还要再取笑几句,却见她眼里荧光闪烁,顷刻间已经落下泪来,忙道:“我再不说了,你别哭。”
黛玉落了几滴眼泪便自己止了,一把抢过宝钗的信,小心收好,瞪宝玉一眼,一跺脚,走了。
宝玉被她如此冷待,也只能摸摸鼻子,因方才黛玉提到柳湘莲,此刻竟不免又生出几分相思来,赶紧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驱散,重又拿起书本温习,然而眼中心中,毕竟纷纷而乱,一日都未再看进书去。
黛玉既经宝玉点拨,连后头的关节也想得明白了,回屋便吩咐紫鹃还照先处置,紫鹃便去了,不多时回来道:“太太说过几日老爷本也要请咱们老爷来家喝酒赏花的,奶奶若是想父亲了,倒不如稍待几日,到时在自家府里聚聚就是。”
黛玉就笑道:“你看我可糊涂不糊涂?便是太太也不想这事闹大呢,偏偏是我在这里瞎担心。”
紫鹃道:“这事但凡换个人,奶奶都能马上想明白,可惜事情一旦牵涉了宝姑娘,奶奶就想不通了,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意思。”
黛玉撇嘴道:“谁关心则乱?我关心是有一些关心,乱可不乱。”
紫鹃就抿嘴笑道:“奶奶不乱,怎么宝姑娘的信后头还有字,奶奶就看不见了呢?”
黛玉怪道:“她拢共只说这两件事,哪里又有我没看见的字了?你别是自己花了眼,还来说我罢。”
紫鹃道:“奶奶不信,自己看。”
黛玉将信将疑地拿出信来,对着光一照,果然见正文之外,最下还有几行更小的字,一行嘱咐说“晨昏用药之后,不可立时用蜜饯,防着性状相冲,也不可用太多,防粘牙”,一行说“宝玉为你我受此笞挞,当好生感激,万不可任性使气,寒了他的心”,再一行却是地方不够,宝钗便只写一句“天凉不要出门”,“门”字写得极细长,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黛玉脸上微红,嗔道:“她是啰唣惯了的,不写几句,停不了手。”
紫鹃笑道:“奶奶自己数数早上吃了几个蜜枣?也不怪宝姑娘记挂。”
黛玉脸上就更红了,却不是为的早上吃了几个蜜枣,而是想起方才自己还打了宝玉,哼一声,跺脚道:“奶奶奶奶的,谁是奶奶?叫我姑娘!”
紫鹃扑哧一笑,不同她辩,自己赶忙出去看小丫头煎药去了。
☆、第150章
黛玉见王夫人不肯叫她回去,便打发两个婆子回家请安,次日方姨娘就派人来接黛玉,言辞虽卑,意态却坚,王夫人无法,只能郑重叫过黛玉,明里暗里叮嘱几句,叫家人好生备车将她送回去了。
黛玉回家时林海正好下朝,听说女儿回家,不及更衣就直直过来,劈头就问道:“宝玉与薛家那位是怎么回事?”
黛玉正是发愁无从开口,见他先问了,心内暗喜,面上做出哀戚之色,低着头羞答答地道:“父亲,薛宝钗…已非完璧!”
方姨娘没听懂她说什么,眨眨眼看林海,林海早已是气得脸都变色,大怒道:“这杀才跟我们说的可不是这样!”一巴掌拍在椅背上,手心都拍红了,林海却一无所觉,骂宝玉道:“亏我还当他真的收心上进了,谁知朽木就是朽木,便上了漆,也当不得大任!”骂完宝玉,又骂宝钗道:“你总说她如何端庄知礼,叫我看,她分明才是最不知礼的那个!懂礼节的好人家女儿,哪有这样死皮赖脸住在亲戚家里,还闹出这样的事的?她…他们两个没在孝中发生什么罢?”
黛玉吓了一跳,忙道:“不是孝中,是…很久以前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到底忍不住,替宝钗辩解一句,却惹得林海越发愤恚,连黛玉也骂上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替她说话?那贾宝玉有什么好的,迷得你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黛玉讷讷道:“他并没有迷得我怎样…”这乃是大实话,林海却不肯信,骂了宝钗、宝玉,连贾府、薛家都带在里面,且道:“亏得我没把靖儿嫁给薛蟠,他家的女儿如此,家教可知!”
黛玉脸上变色,慌忙抬头道:“父亲,薛大哥人是极好的,你别这样武断。”
林海被她气得又一拍桌子,且又咳嗽,方姨娘慌忙替他顺气,又不住对黛玉使眼色,叫黛玉出去,黛玉方才情急,连眼泪都忘了流,这时候才想起来,赶紧又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对林海道:“不管怎样…父亲要替我做主呀。”一面说,想起两人遭遇分离之苦,宝钗又蒙受此等訾骂,那眼泪自然而然地涌出,哽咽道:“我已是嫁出去的人了,本来不该再麻烦父亲,只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怎生想个法子,早些叫他们断了才是。”
林海哼了一声,道:“一顿打还不够么?”
黛玉摇头道:“他现在做梦都还念着薛宝钗的名字呢,怎么够?太太怕把他勒逼狠了,误了今年下场,还没敢同薛家说什么,只不许他们见面而已,我瞧那薛家也不像是要离开京城的样子。”
林海道:“薛大不从国子监肄业,他们怎么会走?”
黛玉就委婉一叹,道:“只要在京中,他们总是有法子见面的。”
林海不语。
黛玉越发做出凄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