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绡执了一杯酒,在鼻下嗅了嗅,扑鼻的酒味使她撇了撇嘴,将酒杯推开了些,道:“青灵姑娘原不该被拘在这样的地方,面目并非人的全部,倘若心里头干净,便仍是美的。”
青灵怔了怔,破碎的脸孔不由微红,不自然地垂下头道:“公子总是这样哄姑娘开心吗?”
洪绡道:“我没有通天彻地之能,救不得天下受苦的人,可既然路过,又恰巧看见了姑娘,也想要多少帮上一些忙。”
青灵沉默许久,终究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可惜不能早遇见公子。”
洪绡笑道:“现下也不算晚,姑娘还年轻,仍能寻个老实人家嫁了,过上安稳的日子。”
青灵道:“公子对旁人也这样好吗?”
洪绡道:“单是顺手帮一些忙罢了。”
青灵道:“对那位姑娘呢?”
洪绡不解道:“那位姑娘?”
青灵道:“公子视同亲人的姑娘。”
洪绡愣住,片刻后才怅然道:“我对她可算不得好,反倒是常常给她添乱,糊里糊涂的,惹了许多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反正古代文不进一次青楼就好像人生不完整一样。
临近月底了,一大波加班正在靠近……
☆、小城(三)
青灵笑起来,扯动面上的伤痕,有几分狰狞,可是她的眸子却是黑白分明,清澈淡然:“公子好福气,那位姑娘也是好福气。”
洪绡失笑,反问道:“说我好福气倒也罢了,怎么她惹了我这麻烦,也算是福气了。”
青灵道:“公子愿在那位姑娘跟前流露出真性情,岂不是已然将那位姑娘视作港湾一般,全心的信任着她?”
洪绡笑嘻嘻地道:“这样说来,也是我占了便宜,怎么又拉上了旁人。”
青灵淡淡的神情霎时间黯然下来,她失落地叹道:“能被人这样在意,怎会不是福气?”
洪绡呆愣住,她从前想不明白,为什么以一丈红傲然的性子,却会在自己身边待了数年,一面责骂不休,一面却又为她收捡着烂摊子。到了现在,哪怕青灵的话使她心里微微发颤,她却也不愿再去深思。
人已经没了,就算是将这件事情想得通透,又有什么意义呢?
洪绡取过酒杯,将那酒味扑鼻的烈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落进胃里,热腾腾的气息在胃里蔓延开,又蹿上头顶,视野之中的物体模糊起来。洪绡托起下巴,眼睛一开一合,瓮声瓮气地道:“我是来听青灵姑娘的故事,怎么反倒被姑娘套了这么多话。”
青灵起身,回到琴桌前坐好,视着身前的古琴,神情专注深刻,好半晌方道:“小女子自幼在兰桂舫中弹琴,哪有什么精彩的故事。每日的新鲜事,也唯有学会了新曲子,抑或阔绰的客人赏了一张好琴。”
洪绡将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些,胃里翻腾的热意总算消减了些许。只是这冷热交加之下,滋味并不好受。
青灵继续道:“有一日,来了个公子,瘦瘦小小,眼珠儿却转得飞快,一副精明伶俐的模样。他点了我作陪,那时候我是兰桂舫里的头牌,脸……也是好的……”
青灵的声音低沉下来。
洪绡晃悠悠地走过去,在青灵的对面席地而坐,隔着琴桌凝视她的脸,目光之中没有厌恶,单是怜惜同情:“这样的伤,不是利器罢。”
青灵给洪绡宁和沉静的目光包容着,只觉胸膛一股酸涩就要涌上来,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已然有些发颤:“是簪子。”
洪绡纠起眉头:“划得这样深。”
青灵眼眶儿发热,慌忙轻拨琴弦,古琴发出一声低响,倒合了这房中已有些压抑的气氛,她声音发闷地道:“嗯,那个人送了我这张琴,他说这琴没名没姓的,只占了个日久年深,让我不要嫌弃。我……我这样的人,得他厚爱,哪里会嫌呢?我欢喜得紧,将最喜爱的发簪拔下来,以作回礼。”
洪绡却想起相思强扯了那支木簪的情形,莫名有些发窘。旁人都是两情相悦相互馈赠,她倒给一个晚辈硬抢了。现下相思也不知到了哪里,是怎样的情形。洪绡心中一时又是羞愤,又是担忧。
青灵的故事说到此处,就如同所有多情公子与头牌的韵事一般,好似圆满了。可青灵面上的可怖的伤痕,分明在告诉旁人,故事并没有那样简单。
眼前的女子目光中又是甜蜜,又是哀伤,整个人仿佛都笼在回忆里,虚幻得轻轻触碰之下就会碎裂一般。
洪绡醺醺地道:“然后呢?”
青灵扯动嘴角,露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神情:“我那时候全心地牵挂着他,巴望他天天前来。我弹琴,他在旁碎碎的和我说些稀奇古怪的见闻,他和我说,这天下是个圆球,倘若沿着一条路一直往前走,定有一天会回到原处。”
这样的话可真够稀奇,饶是洪绡也头一回听说:“倘若天下是个圆球,那咱们在上头,如何站得住脚。”
青灵道:“我那时也这样问他,他道这地底下有一股什么力,将咱们都吸在地面上。”
洪绡睁大眼,颇有些目瞪口呆了:“这是哪里的志怪故事么?”
青灵被她的模样逗得一笑,通身的沉重与哀愁瞬时清减了许多:“他总爱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和我不一样,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再异想天开的志怪小说,也不及他话里的世界新奇,我爱听她的故事,她说起话来,声音清脆,就像是最美妙的琴音一般。可故事总归是故事,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提起赎身的事情。我向他说,我愿将毕生积蓄都交付与他,只愿求来自由身,与他一道,双宿双飞。”
先前的一些儿轻快此时已经尽皆消散尽了,青灵的声音低弱得好似时时刻刻都要断掉一般:“可他却让我往后寻个好人家嫁了,他并非我的良人。他道,他并非这个时代的人,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受不起我的情……”青灵咬着唇,眼泪夺眶而出:“他怎能……这样欺辱人……”
洪绡轻叹道:“这着实有些欺人太甚,姑娘以诚相待,他却仍是满口胡话,好生过分。”
“他说,他要离开这座城市,到更大的天地中去,寻找回到原本世界的方法。他愿替我赎身,算是告别。我告诉他,我愿随他一同离开,不论是去哪里也好,去哪个古怪的世界也好,只要他有这样的心思,我愿意侍候在他左右,到任何去处。”青灵含泪道:“可这贼老天,这贼老天啊!”
“这贼老天,为何要这样戏耍我!”
“他伸出手,手心里握着我的发簪。他引着我的手,搭上他胸口,我惊得懵了,任由他将发簪塞回我手里。他道,得姑娘真心,实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呵,受之有愧。”
“他转身走了,可我心里的愁苦,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如入魔一般,举起那支发簪。”
青灵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洪绡伸出手掌,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劝慰着她。好半晌,青灵的抬起头,双眼赤红,自牙缝中缓缓挤出一句话:“他既身为女子,为何偏来招惹我。”
洪绡的手一顿,有些不上不下地尴尬起来。
她可也是身为女子,出于便利,扮作了男子。又与一个青楼女子相谈这样久,多少也有些“招惹”之嫌了。
洪绡讪讪一笑,收回手,默默地将二人之间的古琴调转一周,轻拢慢捻,一首轻快的曲子自她的手下流泻出来。
青灵渐渐平静下来,毕竟过去多年,她的心已愈发精通令自己麻木的技巧。
琴声一顿,洪绡弃了古琴,叹道:“奏曲果然不如听曲来得轻松。”
青灵用手绢抹掉眼角的泪水,道:“失礼了,让公子见笑。”
洪绡笑道:“青灵姑娘不必这样伤怀,即便那人是女子,倘若姑娘当真心里挂着她,你们二人也未必不能相守。”
青灵惨然一笑,只当洪绡胡乱说些话宽她的心:“两个女子?”
“在大一些的城里,许多青楼女子往往相互倚靠,好似夫妻一般相偎相守,谓之对食,她们之间的情谊,未必就比男女之间的少了。”
青灵道:“我瞧公子,却不像是惯常流连青楼之人。”
洪绡笑道:“这样的传闻又不单青楼之中能听见,我喜欢四处飘荡,走的地方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当然也听得多一些。”
“在外面……公子觉得疲累吗?”青灵这样说,自是想起那位想要去更大的天地间闯荡的姑娘了。
“大抵会罢,可是一路走,一路见了天地的开阔,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每到一处新的景致,心便好似也宽广几分,什么都容得下了,哪里还顾得累。”
青灵叹道:“再宽广的心里头没有一个旅人,公子不觉得孤单吗?”
洪绡一怔,她可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她四下里跑得惯了,纵使偶然间站在山巅,望着城镇中万家灯火,空落落的心情浮出来,她向来以为是因为这样的景致还不足够使自己餍足。洪绡不断的走,不断地去寻找更为雄伟壮阔的山河,却始终不能抹平心底里的一丝落寂。
一丈红死了,她心里的那片空洞也好似被撕扯开,愈发觉得无所适从。
山河看得多了,入眼也就是一般儿景致,故事听得多了,也总归是别人的精彩。
只是习惯了往前走,不断地驱使自己走得更加远一些。
多少有些索然无味了。
或许青灵故事里那个姑娘说得对,这天下就是个圆,走得久了,总会回到原处。
然而这世上再见不到师父与一丈红,洪绡无法再找到自己要回去的地方了。
也不尽然,一丈红虽然走了,却留下了一个乖巧的徒弟陪着洪绡。
一丈红为她取名叫做相思,却又是在那几年里头,心心念念相思着谁呢?
洪绡隐隐觉得自己仿佛要抓住一点机要了,却始终不敢再去想。
她的唇角抿了又松,反复数次,神情也复杂得紧,许久,才长长叹道:“那样的事情,我也越发说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是谁规定的,反正穿越就像感冒一样流行着。
这是看古代生产力不足,所以送一些苦力怕过去给勇士们赚经验的意思吗?
☆、小城(四)
洪绡终究唤了老鸨,为青灵赎身。
青灵毕竟脸面毁了,在这舫船之中赖着,也赚不得多少钱。因而老鸨也没有漫天要价,就放青灵走了。
好些姑娘瞧得眼热,暗中都道青灵也不知修了什么福分,竟让她那样的脸面,也能将俊俏的小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可惜她们抛尽了媚眼,也不曾令洪绡回头多看一眼。
这样的情形,是有些凄凉的。命运依附于旁人的女子,连自由也是奢求。
青灵紧了紧怀里的古琴,这是她自这舫船之中,带走的唯一物件。她随着洪绡,看着这白面公子轻言细语的和老鸨交涉的消瘦背影,周遭的姐妹们皆将目光投过来,注视着那位公子和青灵。
自青灵容貌破损之后,她们就再懒怠多看她一眼,便是看了,也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的嘲弄。
何曾如现在一般,惊诧与羡慕。
这样的情形,倘若发生在几年之前,该有多好。
洪绡比那个人要高一些,身形更加瘦削,说话的时候轻言慢语,分明是教养良好的大户人家公子。与青灵记忆中的影子可谓是极为相反的两种人,可是青灵却不可抑制地觉得她们相似,恍然间就像是那个人带着她,从这里离开一般。
青灵痴痴地随着洪绡,走出画舫。
洪绡向外招了招手,艄公的小船穿行而来。
洪绡当先上船,站在船头,伸手来扶青灵。
青灵面目一热,好在掩上的脸面倒也瞧不出羞红,滚烫的耳根在这夜色里也看不清颜色。
洪绡的手掌极为柔软,一如她的气质,温暖适宜。
青灵娇怯怯地走下去,随着洪绡在船舱中坐定。
艄公一撑杆,小船灵活地从画舫周遭的座船之中绕行穿梭,一众船夫望着洪绡,眼儿都要瞪了出来。
那白面小子,竟没有给赶出来,反倒从里头带了个姑娘?那姑娘遮着脸面,也不知模样,可灯笼的光芒下,影影绰绰能瞧出窈窕的身段,想来也不会差的。
悠扬的琴声从小船中飘扬而出,为夜间的湖面增添了一分别样的意境。
因着节日,客栈打烊得晚些,小二见了洪绡,笑眯眯地迎上来:“公子好兴致。”
洪绡也不与他分辩,笑道:“带这姑娘开一间上房。”
小二挤眉弄眼地道:“不巧了,今日上房已然客满。”
洪绡却并不顺着他的误解,道:“那就开一间中房。”
小二给她噎住,认真的打量着洪绡的神情,试探道:“公子……当真要再开一间房?”
洪绡点头道:“自然,难不成你们这客栈,连中房也没有了?那我去问问掌柜……”
小二赶忙拦在洪绡前头,忙不迭地道:“公子!公子!公子不要急,有的有的,什么房都有的,我带公子去上房。”那小二原也只是看见红绡带着个姑娘回来,以为必是有所企图的。方才的问话不过是糊弄这姑娘,他因而想就势撮合,倘若这一夜成了,保不齐这公子抬手就赏赐上一笔小钱给他了呢。
没想洪绡对青灵当真是一些想法也没有,下定了决心是要分住两间。此事若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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